作者:刘心武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10:43
|本章字节:55506字
开头,那经理不接受薛冰。先是嫌他瘦。薛冰就脱光上身,跟经理显示自己那没有脂肪只有筋腱的结实身躯。后来经理看他身份证,皱眉头,薛冰知道又是因为河南人的缘故,怎么连这么个临时的把戏也排斥河南人?但人家没明说,你也只能暗受。薛冰就说:“瞧我大名,爹妈就说我跟冰有缘分哩!”那经理再抬头望望他,点下头,摆下手,勉强把他接受了。
这公园南门外搭了个巨大的棚屋,屋外竖着好大的广告。这里正在举办冰雕展。我们的城市毕竟比不了哈尔滨,可以在露天举办冰雕展。也唯其如此,这里的冰雕展才具有特别的吸引力。其实也算不得什么高科技,只要舍得耗电制冷,就是在大夏天,也可以在这密封大棚里营造出冰雕。但天气还不冷的时候,参观者进入大棚后会耐不住那个低温。因此这里的冰雕展一般在人们刚刚换上冬衣的时候开张。春节前后生意最好,那时不必再采取任何促销手段,青年恋人手拉手络绎不绝,小孩子拽着大人衣角闹着要进,最高潮时经理会亲自往售票处贴告示,还拿着电喇叭得意地宣布实行限时参观、限量进入。但刚开张的时候容易被游客冷落,于是必须采取种种新奇的促销手段,“站冰比赛”便是花样之一。规则是泳装上阵,在冰雕前站立,显示自己的耐冷力。参加者必须签下协议书保证自己身体健康,如有意外自负全责。参与后只要坚持过二十分钟,就能获得一百元奖金。众参与者中坚持到最后的,则可获得一千元大奖。
期望获得一千元大奖,并被经理接受的第二位是本市居民龙大援。对于薛冰,经理是嫌瘦;对于龙大援,经理却嫌他胖。胖还不好吗?脂肪层赛过羽绒服,肯定冻不坏呀!经理说人家观众不仅看你耐力,还要看健美。龙大援也就脱光膀子显示,把胸脯挺得鼓鼓的,告诉经理北京人管爷儿们的胸大肌叫块儿,大块儿有两种,一种是见棱见角的钢筋块儿,一种就是他这样浑浑厚厚的琉璃块儿,都透着男子汉大丈夫的阳刚之气,各具其美,各有人赏。经理心想前几场参加的全是清一色的外地民工,现在有本市户口的主儿参与总是好事,便点头。但一看身份证,经理说过五十的可不敢要,万一出了问题那不得了,龙大援就解释说身份证上的出生年写早了两年,为的是应付那时候的一个什么土政策,经理说你算了,带抗字的援字的名字,一看就能猜出今年有多大,谁没看过《英雄儿女》那电影?什么时候的故事,你蒙得了我?龙大援就说不才刚过一两岁吗?再说这年龄限制还不是你一拍脑瓜自己定的,你这算什么王法?你这整个儿把戏就未见得符合法律,你跟我较真儿,嘿,我也跟你较真儿,别以为咱们什么人都不认识,找几个拆你台的有什么难的?经理见他身体确实壮实,就摆手叫停,让他在协议书上签名,到里间屋去更衣,准备上场。
经理万没想到来了个娘儿们,声称也要参加站冰比赛。那女的看模样听口气都和地道的本地人一样,而且见多识广,非一般俗人。经理就跟她作揖,说姑奶奶,您就饶了我成不成?您这么一掺和,就把我这活动给复杂化了,其实我也不过是为了挣回每天维持这些个冰疙瘩的费用,熬过这段淡季罢了,就这么着全是男子汉,还有人说我的搞法太残忍,您这么一朵花儿,我把您往冰上放,这不是招人来封我的门吗?那女子却振振有词地跟经理大谈什么男女平等,以至女权主义,云山雾罩的,晕晕乎乎之间,经理大体上弄明白,今天她这冰还是站定了,而且,她这么一站,不仅不会让这冰雕展塌台,让媒体那么一报导,嘿,还会把这站冰比赛的意义提升一步,今后到这儿来看冰雕兼耐寒美人的游客,只能是越来越多!女子亮出身份证,要求签协议,且表示已带来了连体泳衣,不戴泳帽,因为身体露出部分较男士少,为公平起见,她认为自己必须站过三十分钟才能拿那一百元奖金;经理说我这就奖您一百元,您免站得了!女子瞪圆杏眼,说你怎么见得坚持到最后的不是我呢?经理很无奈,看那女子身份证,女子提醒他要对其年龄保密,那好说,但身份证显示,该女子籍贯是南方某小城,她来此地有多久了?怎么那声音派头已经完全本地化了?看来此女不仅耐冰雪之寒,也耐人情之寒,实非寻常之辈!经理就跟她签了协议,心想今天站到最后的竟是她,爆个大冷门,说不定倒真能起到淡季变旺季的作用呢!
前面这三位被接受的站冰者,都是路过冰雕展门口多次,看见关于每周六下午举行“站冰比赛”的广告,也耳闻了前几场确实都兑现了小奖和大奖的消息,琢磨一番后才有备而来的。后面两位参与者却都是偶然即兴参与的。
一位是家住远郊的潘全清,他是出租汽车司机,也就是所谓“的哥”。十来天以前他开的车被劫匪抢了。这种事公司有前例,如何处理有一套程序,公司给车上过保险,保险公司理赔后公司基本上没有什么损失,遭劫“的哥”只要能证明自己清白无辜,理论上也不必赔上什么,但完成一套程序十分烦琐,这期间虽然可以不交车份,却不能再开出租,因此也就没有了收入,还得耗费许多精力搭上一定钱钞去求得问题尽快解决,一个原本快乐的“的哥”,也就变得没头苍蝇般失去了正常表情只是一顿机械地乱跑。这天虽是周六,出租汽车公司还有人值班办事,他去继续交涉有关事宜出来,坐公共汽车回家,在那公园南门外的车站换乘,偶然瞥见了“站冰比赛”的告示,便灵机一动地跑去报名。经理一见他那个头和一脸的络腮胡子,二话没说就接受了他。
另一位是附近一家饭馆的杂工。经理常去那家饭馆吃便餐,听见人家叫他小螺丝。经理问他怎么得空来站冰?他说饭馆又换老板,把他给辞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么。经理听了就抿嘴笑,杂工算哪门子“臣”呢?也值当“天子”换来换去体现“天威”。小螺丝准备明天去另一区的一家饭馆投奔他二叔,二叔在那家饭馆当二厨,已经通过电话,经二叔美言,那边饭馆老板答应他去了当洗碗工,“朝中有人好做官”,小螺丝笑嘻嘻地说出这个成语,经理笑得手指头点着他胸脯打颤,洗碗工也是“官”啊!经理让他拿出身份证来登记一下,他说没带,是遛弯儿路过这里看见告示才来报名的。好,反正算知根底的,不看身份证也罢,那么,大名叫什么?咳,小螺丝说站你个冰还用什么大名,经理就在协议书上填上小螺丝,写完让小螺丝按手印,小螺丝说咦我会写字呀,看了看,笑,说我不是小螺丝钉,是小螺蛳,就是能吃的那种……经理就拍他后脑勺一下,说行啦行啦,我也不再接受别的人啦,时间马上到啦,快脱衣服去吧,记住往左,右边可是女宾的地方,瞎胡钻我让联防的把你当小流氓抓起来……
“站冰大拼比”还真有点号召力。经理估计进场的观看者至少有六成是因为附加了这么个节目才下决心买的票。“在哪儿呢?哪儿?”一拐进展厅就有人一迭声地问。“嘿,还有大美妞啦!”这天还增加了夹带着口哨的惊呼声。有对中年夫妇被后面往前瞎拱抢着去看站冰的年轻人撞了一下,很不满意地议论说:“这些人呀,究竟是看人体来了还是看冰雕来了?”“是呀,这算什么经营方式?眼下不管推销什么,总免不了色字当头,唉唉唉唉……”他们不去寻站冰的,只站在那里指点欣赏冰雕作品,可那些冰雕题材里不乏维纳斯、掷铁饼者什么的,要是有个年轻人跟他们抬杠:“这些不也是女色男体吗?怎么人家去看真的你们就痛心疾首,自己看着这个心里头暗想那个就心安理得啦?”不知他们会怎么支应?
展厅中心是高大的凯旋门,还有观音立像,以及嵌有滑梯可以让儿童从这边走上去从那边滑下来的金字塔,更有一组标题叫“奔小康”的独创性作品,真是体现出了“后现代主义”那“同一空间中不同时间的并置”这一原则,但经理其实并没有什么“后现代主义”的理念,这样杂错排列纯粹是为的讨好各种不同的观赏口味。几乎所有冰雕作品都用彩灯打了光,而且过多地使用了红色和绿色,有些地方还拉了些瀑布灯,不少冰雕的肚子里装有一闪一闪的灯泡,让一些观众大惊小怪觉得是“高科技”。音响设备里传出往往分贝值过高的流行音乐,但有时会停下来报告一下站冰比赛的进展情况。
“现在五位高手都已经各就各位,看他们个个飒爽英姿,气概非凡,究竟他们能不能都站足二十分钟,如果都超越了二十分钟又能坚持多久,究竟哪一位能坚持到最后,又究竟能不能打破上周由王英宾先生创造的六十八分钟的站冰记录,请大家一起关注……”经理自己广播,声音像蟒蛇般在冰雕间游走……
小螺蛳今年刚二十,可是已经有了五年的打工史。五年里他换过多少地方,让多少老板接收过表扬过又让多少老板斥骂过炒过鱿鱼,连他自己都算不清了,但他干的工种很单一,就是杂工,不管是在广东顺德的玩具厂、厦门开发区的食品厂,还是天津的一家招待所,以及这边的几家饭馆,他的活计无非是打扫卫生,处理垃圾,以及被老板甚至仅仅比他地位高一级的比如说修理工、二厨什么的吆喝来支使去地干最脏最累最麻烦最琐碎的那些个活儿。他和许多农民工一样,从第一份工作开始,就是不断地去投奔家乡先去一步的人,这里工厂倒闭了,那里老板翻脸了,或者白干几个月硬是不发工资乃至供不上饭了,还有时候是忽然听说哪里能住得好工资高,自己辞工乃至不辞而别地跑掉,所投奔的新处所,一定是有个家乡先去的,诸如四舅、八姨、阿旺哥、潘七爷……叫得很亲,其实未必真有多少血缘关系,即如明天将去投奔的那个二叔,也并非他父亲的胞弟或堂弟,不过是邻村的一位曾跟他父亲一起合伙种过卖过西瓜的乡亲罢了。这种蛛网般的勾连关系,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中国农村民工的流动规律,更完全决定着小螺蛳这类存在的生命轨迹。
小螺蛳怕热不怕冷。在南方打工的那些记忆里,酷热难熬的种种细节锥心刺骨,到了北方以后,有时候还会在冬夜里被热梦惊醒。所以小螺蛳开始站冰时表现得非常轻松。他站在一只巨大的冰象前面,按规定,脚踩一块冰地板上的三合板,这块木板大约一平方米,既起着不至于冻到站冰者脚心的作用,也限定了站冰者的移动范围。按经理宣布的游戏规则,站冰者可以在木板上略微改换些姿势,比如立正变稍息,稍息重心左右转换,身体轮换朝向左右,单手或双手可以叉腰,有时双臂也可以抱在胸前以凸显胸肌,但不许屈蹲摆臂尤其不允许做操。小螺蛳身高虽然只有一米六七,发育还不甚充分,但自成比例,看上去有小白杨挺拔朝天的感觉,那背后的大冰象跟他组合在一起,又让人觉得他是个印度的驯象少年。有几个比他还大几岁的白领女士站在他前面的冰台下指指点点,很大方地评论他的体态,有的还说希望他能成为今晚的大奖获得者。小螺蛳一手叉腰,耳朵里依稀听到些美誉,眼睛不敢跟发出声音的人交流,只望着对面顶棚的冷气管道,这样扬起下巴的他便显得添了几分傲气,欣赏他的观众有的就对他喊:“小伙子,加油!坚持!”
其实小螺蛳只想坚持过二十分钟得到一百元。一百元对他是个很大的数字。他各处当杂工,管吃管住外,月工资基本上都是三百五十元,没有带薪休息日,如果请一天假,那要扣十二元工资,如果连请两天假,老板准不耐烦,那就等于自动辞工了。他每月发了工资都及时给他爸寄回二百五十元。一百元对他来说意味着八天多的工资,现在却只需要站足二十分钟就能获得,这真是天上掉馅饼的事,要是每星期都来站二十分钟,那一个月下来就比天天干十来个钟头杂活还挣得多哩,但这冰雕展经理说了,一个展期里,一个参赛者只能参加一次。行呀,一次就一次,今天能这么轻省地挣个一百元,美事儿!
他听见观众里有人说到上电视什么的,那声调里很有些讽刺的味道,意思是瞧这些个站冰的那副神气样,以为自己能上电视还是怎么着?小螺蛳心里一阵酸楚。他是真的上过电视镜头的啊,信不信由你……
小螺蛳最不愿意人家问他家里的事,尤其不愿意人家哪怕是好意地问到他的父母。他爸是个三世单传,他爷爷奶奶早就过世,孤苦的他爸一度是村里最穷的人,周围各家陆陆续续全变成一水的新砖瓦房了,他爸却还住在歪歪扭扭的草顶土屋里,三十好几了还娶不上媳妇。但二十一年前终于娶上了他妈,据说夫妻挺恩爱,家里的景况也开始好转。谁知十七年前,他3岁的时候,忽然来了一群穿制服的人,宣布他妈是被人贩子拐骗来卖给他爸的,人家费了好大劲,才把那属于团伙的人贩子抓获,证据确凿,顺藤摸瓜,摸到他家,来解救他妈,要护送回几千里外的一个山村去。他爸吓蒙了,说不出话,他妈紧抱着他,也不说话,只是哭,意思是并不愿意回去。当时跟来了电视台的记者,打开强光灯,录下解救被卖妇女的一幕,那一幕里就有小螺蛳,缩在他妈怀里哇哇大哭。据说电视台播那纪实节目时,还特邀了几位嘉宾发表意见,一位省妇联的女士,很富态,很斯文,但发言很尖锐,她说不能只是惩治拐卖妇女的人贩子,更该惩治购买媳妇的人,没有买方,卖方才能绝迹。她那义正词严的发言影响很大,流传久远。但节目播过了也就算了。无论是村里、乡里、镇上还是县城,都没有任何机构或个人来起诉他爸。他爸当时给过号称媒人的人贩子一千块钱,其中八百多元是借的债,直到他妈被解救走还剩下个尾巴没还完,人们都说他爸闹了个人财两空,是个可怜虫,难道还需要把这样的可怜虫抓进监狱关起来吗?连一位副县长也不跟那位妇联女士同仇敌忾,他说:“该惩治的是咱们这里的穷根子。”当然这都是小螺蛳上了镇上中学才断断续续听说的。他爸在他妈被护送回乡以后,没多久也就平静下来,后来种瓜赚到些钱,把土草屋也改造成了砖瓦房,虽说周围有的人家又把砖瓦房改造成水泥预制件盖成的外头贴白瓷砖有大玻璃窗的小楼,他爸却并不眼红,只是一心一意地供他上学,说一定要把他送进大学里去。但是小螺蛳没上完初二上学期就辍学了。那是因为有一天,他爸酒后开着拖拉机运瓜进城,半路上出了车祸。当人们把他爸从血泊里扶起来时,他爸竟还哼着那边地方戏里的唱段,推开扶他的人,扭扭绊绊地朝医院方向走,再次摔倒后,人家去救他,他晕过去前吐出的一句话是:“别跟小螺蛳说……”万幸的是他爸没死。但他爸伤残后只能在家编点草帽什么的换点小钱,于是小螺蛳就开始了外出打工的生涯。他爸每回到乡干部办公的地方取小螺蛳寄来的汇款单,总要自豪地说:“养儿得靠啊!”村里的人们见了他爸,也往往会主动跟他爸说:“真真是养儿得靠啊!”但有时也会在他爸走远后,望着他爸背影,感慨地议论:“小螺蛳他妈该还在吧?又嫁了谁呢?又生了几胎?还记得小螺蛳吗?”
小螺蛳对自己母亲的秘密,主要得知于中学教他们班语文的那位老师。那是个瘦高的女子,她的一个姨嫁给了小螺蛳他们家的邻居,她常去他们村串门,见过他妈,老师说他妈个子矮,皮肤黑,但是眉眼挺清秀,喜欢用梳子蘸着花露水梳头发。小螺蛳不得不辍学外出打工,去跟那老师告别,老师知道他别的功课平常,只喜欢语文,但作文水平也不敢恭维,唯独造句常能给人意外之喜,就送给他初二下学期和初三上下两学期的语文课本,让他自学,又送他好厚一本成语典故词典,小螺蛳外出打工一直带着,这样他就不用再准备枕头了,这几本书用衣服一包,就是他的枕头。去年小螺蛳回家探亲,又去见那老师,他说看了课本里鲁迅写的《祝福》,问:“贺老六是个好人还是个坏人?”老师一愣,回答他:“从来没人这么去考虑过啊,当然是好人啦!”小螺蛳就绷着脸说:“他购买媳妇,跟人贩子同罪。没有买的,哪有卖的?”说完,眼睛朝窗外望,脸上的神色难以形容。老师盯着他,心里滋味复杂,半晌说:“你长大了。真的长大了。”小螺蛳就说:“人长大了,该有理想对不?您知道我的理想是什么?”老师望着他,心里替他盘算,他沉稳地说:“我的理想,一是好好赡养我爸。不,这是二。一是……我一定要找到我妈。”老师说:“如今找也不难。怕的是……你妈那个情况……复杂了。”小螺蛳说:“她复杂她的。我的理想很简单,就是到她跟前叫她妈,跟她合拍一张彩色照片,以后永远装在钱包里,时时能方便地看。”老师就再没搭腔,稍后,仿佛有虫子飞进了眼角,缓缓地伸出一根手指头去抹。
这个有着非常具体的理想的20岁小伙子现在站在冰上。他渐渐感到寒冷像排排针尖在点击他的肌肤。他对自己说,你不该怕冷,你怕的是热啊。确实,不管哪个季节,在厨房里干活的那个热啊可真难熬。特别是大厨颠锅的时候,喷出的火不能叫火苗更不能叫火舌,那是地道的火妖精,蹿起老高,仿佛要往每个人肩膀上跳,每当那时候,他就觉得自己身体里又炸出汗来,可是毛孔已经被原来的汗水黏住堵塞了,整个人就仿佛先给闷到煲罐里,又给倒在了铁板烧上。最难忍耐的时候,趁老板不在,二厨带头,他们轮流去把大冰柜的柜门打开,把身子冲着那冒出来的冷气,先前面后背面,或者转圈儿,求个痛快……但现在怎么会并不痛快呢?多少分钟了?
小螺蛳就尽量去想他妈,仿佛他妈会在遥远的地方保佑他战胜这一阵阵袭来的裹住他整个身子的冷气似的……但他跟以往一样总不能把一团模糊的想象聚焦为一个清晰的形象。不过令他狂喜的是,他觉得鼻腔里忽然氤氲着花露水的气息……宿舍里的工友常问他,为什么别的洗漱用品都那么瞎凑合,却总要买瓶花露水,还用梳子蘸着花露水梳头,多娘儿们气呀!当然他从不回答……
哎呀,不妙。小螺蛳左边小腿的一根筋不争气,猛地一抖,仿佛就要挣蹦出来啦……
“邪门啊!那娘儿们有仨***!”有人粗鄙地大声嚷嚷,于是许多看客都往女站冰者那个方位跑。
她站立的方位跟四位男子所站的那道弧线离得较远,是在一个名为《母与子》的冰雕前方。那冰雕的造型是一个放大的半身母亲,平伸胳膊举着一个全身的娃娃。她就站在那平伸的胳臂前面。开头,人们对她的好奇只单纯出于她是女性,后来,有人发现她那鲜红的连体泳衣的开领下面,应该是乳沟的地方,居然也隆起一峰,于是惊诧莫名,骚动也因此产生。她呢,却不管人们如何在冰台下议论纷纷,只是微闭双眼,双臂下张呈对称的八字形,双手则掌心向下翘成水平,整个儿是一种既优雅又悲伤的姿势。
“呀,看呀,还动弹啦!”
确实,她那乳沟里的隆起物居然在活动。
看热闹的人们又发现有人在对着她录像。用的是很高档的数码摄像机。
原来那下面摄像的,还有若干围在前面的,都是跟她一伙的。他们预谋好,由她来这里站冰。
站在摄像者旁边的一个头发扎成马尾巴、留山羊胡的男子,跟周围看热闹的解释说:“她现在已经进入圣女贞德受审的境界……”有几个听得懂呢?他倒还不想脱离俗众,很耐心地打比方:“就跟白娘子被镇在了雷峰塔底下一样,还有,三圣母被镇在了华山底下,如果没有她儿子后来劈山救母,那就永远地沉沦了……惨啊,人间有许多的冤屈,许多的无辜,许多的艰辛,许多的无奈……”有个中年妇女似乎听懂了,问:“行为艺术吧?可是……那圣女贞德的胸脯怎么啦?”
有人尖叫了一声:“蛇!”吓得一些人赶忙往后退,却又跟急着赶过来凑热闹的相撞,埋怨,惊恐,引出了混乱。
经理闻讯赶了过来。扒开人群,首先对录像的嚷:“场内未经许可不准录像!”可是那扎马尾巴留山羊胡的男士却把右手食指竖在唇上,朝他和蔼地眨眼,仿佛他们本是一伙的,倒把经理给镇住了。
“不是蛇!”
“那是什么东西呀?”
人们瞪圆了眼睛盯住看。只见她那乳沟里的活物的头部钻出了泳衣,猛看像蛇头,细看又不大像。
“蝎拉虎子吧?”经理不由得叫出了口。旁边的人笑了:“再猜。”
“啊,是蜥蜴……这玩意儿叫鬃蜥,现在有人宝贝似的,当宠物养……怎么站冰还带上这东西?”一位戴眼镜的先生终于给认了出来。
那绿色的鬃蜥渐渐露出了更多,除了头,还有颈子,很害怕的模样,似乎在紧张地喘气。
录像在继续。经理毫无办法。他明白了,这群人确实是到他这儿搞行为艺术来了。真策划得妙,一分钱场租不出,到头来展方还得至少付那娘儿们一百元。
“这是行为艺术。作品第039号。标题是《窒息还是寒冷——两难选择》。你们细品味吧。”还是马尾巴山羊胡在“礼贤下士”。
人群里有的感到被愚弄了。
“吃饱了撑的!”
这群搞行为艺术的,确实衣食无忧,胃袋常满,营养过剩,时常要持vip卡到健身俱乐部去减肥瘦身。现在公园南门外的停车场上好些小轿车都是他们的。
“行啦,别现眼啦!”有人对站冰的她喊。她却置若罔闻,换了个一只胳臂下垂,一只胳臂上弯,手掌贴到耳朵边,头微歪,仍眯着眼,似睡非睡,很难形容的那么个姿势。那鬃蜥则露出半个身子来了。
“你们到办公室来一趟!”经理气急败坏。他觉得实在难办。无论如何,他总不能去把那站冰的女人拉下来吧。
“您别生气。”马尾巴山羊胡子对经理说:“这场艺术创作一传布出去,您这里马上黄金万两。您该高兴得跳起来才对!”
经理愣神算计了一下,气消了些但不可能高兴。没跳起来,撂下句:“你们等着!”转身走了。
怪不得古时候有女人是祸水一说,真是撞入邪门了,这么乱哄哄的,我们站冰还算不算数?别他妈的站了半天白挨冻,子儿得不着了!龙大援抻长脖子朝女站冰的方向看,视线被一些冰雕隔断,只能透过那些冰雕作品的镂空部位望见部分场面,反正是不妙。他心里恨骂,想问问冰台下的观众,究竟怎么回事儿,让给叫叫经理,撂句明白话,至少告诉一下开站已经多少分钟了,但他面前几乎就没什么观众,而且,他想起来,经理宣布过,站冰时不仅不能戴手表,更绝不能开口出声,比赛的进程,会时不时通过广播报导,必要时经理会走到你面前跟你具体交代有关事宜,如果违反了规定,那就是站得再久也要被取消比赛资格。
本来,龙大援一站到冰上就开始暗中数数,数足一千二那不就是二十分钟吗?看他们谁先下冰,看谁敢留下来跟自己较劲……但他数到五百以后就乱套了,那时候那娘儿们前头还没闹起来呢。唉,天下最难安静的是人心!尤其是头些年,他的心总跟沾满了草籽儿似的,刺痒,烦躁,胀得慌,却又不能发个芽开朵花,梦里头也没个舒坦的时候!
人家看他的名儿,就能测出他大约是哪年生人,还一定能跟着测出他属于“文革”中的“老三届”,下乡插过队,二十几年前回的城……但那以后,就不那么好猜了,他们那一代人后来分流得很厉害,有的流入官场,电视新闻里会忽然出现,坐主席台,前头立个坡形长方牌子,冲外写着大名儿;有的流入商界,照片会印上杂志封面,里头会有捧臭脚的文人给写的什么报告文学,仿佛那主儿天生就是块发财享福的料;有的流入演艺圈,人模狗样到处抛头露脸,还时兴弄出些个绯闻来让人跟嗑瓜子似的得些个小痛快;有的流到海外,绿卡,入籍,说起洋文来满嘴滚珠,做派比洋人还洋,这几年却又争当“海龟”往回游……不过,那个词儿怎么说来着?对,凤毛麟角,人家是物以稀为贵。不稀罕的一撮一簸箕的,那就大掉价了!龙大援深知自己如今就属于这个大拨撮的群体。弱势?龙大援不认那个“弱”字。是运气不好吧!他46岁下了岗。那么大个工厂,原来觉得挺气派的,后来卖了地皮,开发商来了,看见什么都觉得是碍眼碍事的废物。原来的东西可以全当废物处理,原来的工人呢?谁敢废了他们呢?搞了再就业工程,其中一项是跟一家五星级大饭店挂钩,他跟老婆都参加了培训,开头无非是讲些大面上的道理规矩,大家都很兴奋,后来具体分工,人力资源部的干事领他去,穿过富丽堂皇的咖啡厅,经过翠竹拥阶的日本料理,绕过金光闪闪的观览电梯门,耳边还有大堂里真人吹萨克斯的优美乐曲声……往左一拐,一扇漂亮厚实的大门,门上钉着铜牌,牌上是个黑色的戴礼帽叼烟斗打领结的侧影,推门进去,深褐色镶黑边的大理石地面,藕荷色的大理石洗手池台面,水龙头闪着真银光泽,镜前的小花盅里插了枝南洋胡姬花,裱着精细淡花壁纸的墙面上挂着真迹绘画,满室飘着淡淡的甜香,还有不知是安装在哪儿的隐蔽音响里传出淡淡的轻音乐……“就这儿。”那干事跟他说,指点着,还告诉他会发给他雪白的西装工作服,扎银灰色领结,“除了不能坐,其实待在这儿就跟休养一样,进来的客人不会太多,你无非是笑笑,开开、关关水龙头,递递小手巾……最后拉开门,轻轻说句‘走好再见’……”“走好再见,拜拜吧您啦!”龙大援不接受这“休养”安排,转身拉门出去了。他要求另作安排,人力资源部说他过了45岁,又没什么技能,只能这样安排,于是他退出了再就业工程,选择了彻底退休。现在如果有人说他是下岗职工,他会生气,必得大声强调:“我是退休职工。”老婆接受了大饭店潮粤餐厅的传菜工安排,如今每月拿的钱大大超过他的退休金,回到家难免有得意之色,埋怨他这个那个的,有天晚上他要跟老婆干那个,老婆说累了,不行,他央求,说耐不住了,老婆躲开他说:“我明天要是没精神,让饭店炒了鱿鱼,你能养活得了我吗?”这话像往他心窝里扔了把蒺藜,他就跳下床说:“行,你养活我吧!可你听明白了,打今儿个以后,我要再动你一下,我就不再姓龙!”那晚以后,他赌气只睡外间屋的长沙发,再不睡床……唉,那些日子真糟心啊,老婆不贤惠,儿子又不争气——念完职高也没找到什么合适的对口单位,就到什么香河跟人合伙做家具生意,好几年了,也始终没见混出个人样儿来!……
龙大援这几年死了再就业之心,每天跟上班一样,一大早就骑着自行车满城地逛,天擦黑才骑车回家,中午常常不吃东西,也不买水喝,遇到有自来水龙头的地方,对嘴灌些也就解了渴,他的营养完全来自老婆每天从饭店拿回来的折箩(就是豪客们的唾余,晚上吃不完,早上再海塞一番,这么几年下来,他倒比以往更胖了。他自称还是个琉璃块儿,其实,这天底下看站冰的,就不乏指着他说“瞧那胖子”的。他的肌肉是变得更像戗面馒头了。他最爱到河湖里野泳,四季不辍,这大概是他体魄终究还能保持着大体雄健的主要原因吧。有回他在河里救出了一个溺水的少年;事迹上了晚报,两位家长还带着孩子找到他家流泪感谢,最后留下一个信封,人走后他打开看,里头是三千元。他把那些钱全上交了老婆,从那天起老婆对他恢复了笑脸,后来他也就重回床上去睡。这年春天一家新商厦开张,临时招了些男的女的,在前堂走字台,推销几种国产内衣,龙大援也入选,走了两天挣了一千元,还白吃几餐盒饭,白拿回两套内衣,虽说懂行的告诉他商厦厂家如果请专业模特,那拿的至少会是他的三倍甚至十倍,他还是很开心,回到家老婆更眉眼含春,那晚他恢复了跟老婆干那事儿,大有久别胜新婚的销魂感。
这天来站冰,是龙大援进一步开发自己潜力的最新行动。他势在必胜。那个娘儿们虽说卷起了点浪头,想必也不过是咋呼一阵,怎可能坚持太久?朝另一边望,虽然冰台呈弧形,每个站冰的拉开了距离,但那三个哥儿们的身形毕竟都能望到眼里,那个络腮胡子的主儿看上去不善,也许跟自己有最后一拼,其余两个,一个瘦干条儿,一个简直还是个娃娃,都不是个儿,看吧,再过一小会儿,两位肯定都得歇菜!
“咦,这不是大援子吗?怎么,哥儿们,落魄到这地方卖块儿来啦!”
忽然,前头看客里有人发出亮脆的呼叫。龙大援定睛一看,脑壳里就嗡的一声,求胜心情被毁坏殆尽。真叫冤家路窄,怎么今儿个偏来了他!
龙大援那回走字台,是在堂皇的商厦里头,虽说是推销内衣,毕竟不是这么光穿个裤衩儿,体面多了,就那样他还生怕被熟人看见,现在这么站冰,确实比那个下作多了……他咬咬牙,把眼光往上移,看棚顶,只当眼前面没那么个人!
但那人穿着高级羽绒服,紧贴到只有三十公分高的冰台前,生怕他看不真也听不真,跟身边同来散闷的朋友一个劲地指点他:“……就是他,大援子,我们原来是同学,又是邻居,‘文革’那阵他是‘红卫兵’,可神气啦……嘿,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如今在咱们眼皮底下练上天桥把式啦!……天桥素有‘八大怪’啊,他今儿个算是哪一怪呀?……”
他不想听,偏那声气盖过那边音箱里传出的音乐声,句句字字锥进他耳朵眼,又扎到他心尖上。
因为那老同学、老邻居的起哄,龙大援前头聚集的人越来越多,赛过了刚才那边女站冰者跟前的热闹。有人就指点着他的裤腰,问是不是也要爬出什么小动物来。
“嘿,大援子,绷紧你那块儿!抖擞抖擞你那肱二头肌!大家伙儿花钱进场,瞅的就是你这么个人体艺术!害什么臊呀您的,怎么着,冻着啦?那你这不是自找的吗?……”
他真想就此冲下冰台,揪住那家伙脖领子先扇他俩耳刮子!
这是报复!阶级报复?啊,如今还真不好说他家算个什么阶级,说不好谁跟谁之间是阶级斗争的关系……不过,他逮着这机会,大肆报复,这是一清二楚的……他妈的,怎么就那么巧!
那家伙的父亲,是一个戏曲演员,他那行当也怪,是专演丑,不是一般的丑,是男扮女的丑,据说叫彩旦,演这个也能出名,现在想起来也觉得挺奇怪的。“文革”来了,那彩旦不仅在剧团里受冲击,回到家里也不得安生,街道上也揪出来斗。那罪名也真多,演坏戏腐蚀人民还是最轻的一桩,他又有历史问题,什么问题龙大援也记不清了。其实那时候他当“红卫兵”基本上是个凑数或者说凑热闹的角色,后来也很少到学校里去造反,只在街道上混。街道革委会派他个身份,算是个“红卫兵”方面的代表,所以有时也轮到他主持街道上的批斗会。开头那批斗还郑重其事地念批判稿,喊口号,后来就变成拿“牛鬼蛇神”开涮。涮那彩旦的方式,后来固定为“跑一圈”。直到现在龙大援也不懂那是出什么戏,戏里那彩旦化了妆该是个什么模样,而且为什么在那出戏里要那么样地跑圆圈,那么跑圆圈怎么会叫做“跑圆场”。反正斗人的积极分子里有懂的,他们就那么狂吼:“跑一圈!”这是不是就让批斗会走正题儿了呢?也没什么人去讨论这个问题,反正,在场的人都很愿意看那彩旦不化妆地跑圆场,跑动起来以后就公然哄笑乱嚷。这种“跑一圈”的吼声后来不仅出现在批斗会上,就是平时,比如说彩旦正在扫胡同,一群孩子围上了他,跟他吼:“跑一圈!”他若是觉得围的人少,也许会混过去,免掉一跑,但往往是一有人吼就有人往他身边聚,于是他就立即放下手里东西,跑起圆场来……
那么多年过去,龙大援还生动地记得彩旦跑圆场的模样,原本是个灰头土脸的半老头子,忽然把头一甩,脸上是突如其来的假笑,嘴里发出“呀呀呀呀”的奇怪的娘娘腔,接着脑壳就跟拨浪鼓似的激烈晃动,双手翘起兰花指,交叠在胸前,身体则仿佛陀螺歪而不倒,随着两只脚快捷地倒换,迅速地跑上一个大圈,然后会忽然煞住脚,恢复到跑前的状态,这时候围观者就会公式化概念化地连吼几声:“丑不丑?”“反动不反动?”“以后还敢不敢?”彩旦则连连低头认罪:“丑死!”“反动!”“再不敢了!”那最后一问的意思是“以后还敢不敢拿这个腐蚀人民?”但恰恰是这些“人民”在吼着逼着彩旦当众出丑时获得了极大的心理满足。当时龙大援没深想过,却也至少是浅浅地思忖过:这岂不是自相矛盾?他多次带头吼过“跑一圈”,多次逼近看到过一个被侮辱被蹂躏的人怎么忽然仿佛极快活地将自己丑成那副模样,说实在的,心底里也曾感受到一种难以言传的困惑与恐怖……
后来,斗争气氛开始缓解;再后来,开始落实政策;“四人帮”倒台以后,人家得到彻底平反,而且很快就全家搬走了。彩旦有好几个儿女,现在站在眼前的是跟龙大援同龄的一位,他们当时是怎么个心境,龙大援没有特别去注意过。万没想到事过这么多年,这位同窗还这么记仇,并不把那笔烂账都算到“四人帮”身上了事,狭路相逢,还要对他施加报复……几年前,电视里播过一个节目,龙大援很偶然地看到,那种节目以往他绝对是一秒之后必定用遥控器点换的,但那回他却没点换,还一直看到结束。那是一个介绍那位彩旦的特别节目,他已经是高龄老人了,但模样轮廓还是马上让龙大援认出了他。原来他后来是戏校的老师,培养了许多戏曲人才,得到各方面尊敬,还有了好像是政协委员那类的身份。节目里记者问他:“您‘文革’里饱受摧残,请问您是怎么挺过来的?”荧屏上那老人现出慈蔼的笑容,缓慢地做出了一个简洁的回答,这回答让龙大援刻骨铭心:“就是……不要脸呗。”那节目龙大援回味了很久。大约是去年,龙大援从晚报上看到一条消息,那老爷子去世了,享年80出头,也够本儿了……
“嘿,哥儿们,冲着一千块去啦?为‘一吨’就值当这么玩命呀?……你们看,他鼻头都冻红啦!……”那位同窗的报复心还在喷涌发泄:“别泄气呀,哥儿们!挺住!把你那块儿再绷紧点儿让大家伙好好欣赏……再绷一个!……绷一个!嘿,绷一个啊……”
龙大援身体里仿佛有两条龙纠缠在一起翻腾扭动,一条龙恨不得立即大吼一声扑过去缠在那家伙身上把他勒死,另一条龙却在阻挡那条发怒的龙,不断地把那回电视里那位老人的面容和那句对记者的回答在他脑子里回放……他都感觉到了自己上下牙床摩擦的声音,那不是由冰,而是由火激出来的……
身高176米,体重只有63公斤,28岁的薛冰站在冰上,稍远点望他,有的观众特别是老年人会情不自禁地埋怨冰雕展老板:“怎么能让这样的小伙子站冰呢?也太狠点了!”但是走近了看他,观感就不大一样了。有个中年人就这么指点他:“嘿,远看瘦干狼,近看钢筋桩!”确实,逼近了看,薛冰既不能叫瘦更不能称弱,他身上几乎没有脂肪,但贯串全身的筋腱线条分明,把并不厚凸但线条分明的胸肌和臂肌、小腿肌等处勾联得充满活力。他双腿微开,稳稳地直立,双臂下垂,双手握拳,细长的脖颈强直,棱角分明的脸庞上鼻子和嘴巴都显得有些小,但一双眼睛很大、很亮,头发蓬蓬的,当中分缝,有几绺头发固执地往上冲,显得有点乱,也让人感觉到他有些个野气。他几乎一直保持着那么个姿势,但并不是静态地站立,他很有规律地每隔几分钟就双拳紧握一下,随之胳臂上的肌肉就铰链般地收缩,紧接着这收缩波推衍到他胸部、腹部,只见他胸肌妩媚地一挺,腹肌活泼地凸现出六小块,最后那绷紧的波浪传达到小腿,在抵达脚底后告退。有几个年轻女士在观看他时发出极开放的议论,其中一句是:“这一个最性感!”
薛冰的思维和语言里,连对女人都从未使用过“性感”这个词,何况是针对男人。不过薛冰确实早已达到性成熟了。这方面他的饥渴感天知地知自己知,还有谁知?原来,他以为毛妹是知的……
薛冰和其他打工仔一样,走南闯北经历多多。这两年找到的工作是工资最高的。这份工作是他一个表舅给介绍的。表舅进城务工多年,忽然发了,现在是经营建材的商人,两年前就在近郊买了复式单元房,置了桑塔纳2000自己开来开去,如今业务更加繁忙,前途更加看好。表舅的主要业务关系是市政工程的承包者,他不仅向他们提供一次性建材,也出租供反复使用的建筑器械,开头只是钢筋卡子、搭架钢管什么的,后来就置了铲车、叉车、搅拌车、吊车什么的出租,因此最近又买了栋湖景别墅就要搬过去,原来的复式单元则打算出租。表舅把薛冰介绍给了高经理,高经理也不过四十来岁,本地人,从事市政工程的承包已经好几年了,当然有了漂亮的住房、漂亮的车子,还有漂亮的媳妇、漂亮的儿子和漂亮的斑点狗。现在高经理所承包的是某道桥的改建工程,薛冰在工地上当看守。工地用大围障围了起来,出入口外面挂着大牌子,标明工程名称、责任单位、施工单位、项目经理等等。附近居民楼里常有居民反映施工噪音太大,扰民,有的打电话写信向上反映,有的则亲自走过来找负责人提意见,哪里找得见?遇到的就是值班的看守。那天晚上,有个老头本是来提意见的,结果跟换下班来的薛冰聊了起来。
薛冰有问必答,老头样样觉得稀奇。比如薛冰告诉他,外头牌子上写的那个人,其实是个挂名的,这工程实际上承包给高经理了,现在工人的工资都由姓高的发,工棚、食堂也是他搭建的。整个工程完了,验收的时候,外头牌子上写的那个人也许才陪着来一下,要么就是出事了,那人不得不来露一面。露了面,工人包括薛冰他们看守也不听他的,一切还是都得听姓高的。甚至姓高的也并不怎么听那人的,只是给那人个面子罢了,因为姓高的又是从别的人那里得到这个项目的,那别的人甚至还又是从另一个人那里得到的。当然,这些人都有公司,都办了有关的手续,这么几层转手,剩下的工程款才到了姓高的手里。姓高的可是动真的,真来修建东西的人,所以才是这工地的真皇帝,他留谁是谁,让谁走谁就只得走,没别的路子,想跟这里挣钱的,都得看高经理的脸色说话行事……老头听呆了。薛冰又告诉老头,只有看守才在他看见的这片围障里住,住的就是那边的活动房,木板墙,铁皮顶,夏天太阳烤,冬天不挡风,好在夏天有台虽然破旧倒还能制冷的空调,冬天则给两台挺像样的电暖气,他们四个看守分两班,小屋里三架上下铺,两架睡人一架放东西,所以住得还是很不错的,旁边还有个柜式临时厕所,只是用水不方便,每天只有运水车来一次储下那么一个大圆塑料桶的水,喝的,洗漱,包括洗衣服,全靠那么一桶水,冬天还好说,夏天根本不够用……老头问别的工人住哪儿呢?薛冰告诉他全住一站路远的那边绿化带的小树林里,食堂也在那边,那几座工棚老板说有树阴遮阳所以不安空调,冬天倒有土暖气,一屋八架上下铺,别的不说,臭脚丫子味儿就能把人熏晕!洗澡么,有个用太阳能热水的洗澡间,里头每回只能容一个人,那边用水因为可以接上水管供应充足,但你抢不上头几锅,后洗的时候,基本上就全是洗凉水澡了……老头听薛冰的口气,对自己的这份工作还是挺满意的,是的,薛冰讲起这些甚至还多少有些个得意,人家高经理是不用“后门兵”的,表舅好大的面子,高经理才不但接受了他,而且没让他在工地当小工,而是安排他当了这白班的看守,虽然要从早上七点守到晚上七点——中午夜班的会来稍替换一会儿,好让白班的去食堂吃个饭——但总归比干活轻省多了,工资呢,一天二十五块,一个月七百五十元,很不少了!那些在工地干活的,小工一天只有二十块,技术工有的能多到三十到四十块,可是阴天下雨或因什么事故停工,就只开饭不开工资了,而看守呢,什么情况下都有工上也就都有工资……老头问吃得怎么样?薛冰摇头,早上是黏粥和咸菜,中午晚上永远是米饭,管够,但菜每顿只给两锅勺,市场上什么菜快下市了熬什么,一个月里能在菜里见着两回肉片就算不错了……老头就说,你对那食堂最没感情吧?薛冰听了这一问就再没回答他,老头忙说你该休息了,打搅打搅,再见再见,薛冰心猿意马,含糊应对……
对食堂最没感情?嘿嘿,最有感情的,就是食堂啊,因为,食堂里有毛妹呀!
毛妹是他们民工群里唯一的女性。虽然在这城市里满大街有女人,而且不少是美女,他们也看得到,但那是些跟他们不相干的存在。毛妹在食堂工作,她一早来,晚上走,跟另几个给城里人当保姆的同乡妇女合租了间居民楼的地下室住。高经理为什么接受了她这么个女工,薛冰他们都不清楚,也用不着闹清楚,清清楚楚的是毛妹本人,每顿饭给他们发菜,在厨房内外活泼地大笑,有时为了哪个人一句什么话不中听,会一拳捶过来,捶得那人痒酥酥的,可是另外的人想也挨那么一拳,也故意说句逗她生气的话,她却又并无反应,也许倒转身跟没招惹她的人说笑去了。薛冰挨过她三次拳头呢,有次薛冰蹲着吃饭,毛妹弯腰捶他,一瞬间,薛冰清楚地看见了毛妹那圆领衫里露出的乳沟,仿佛一道奇异的闪电,熄灭许久之后,那亮光还让薛冰的眼睛刺痒,是甜到心窝里的那么一刺啊……
毛妹是不是美人?这个问题根本没必要提出。美人又怎么着?不止一个没娶媳妇的民工床头贴着免费弄来的商品广告,上头必有大美人,有的是比真人还大的美人头,有的穿又露又透的泳装,但那些美人你真够得着么?毛妹可是三顿饭时必见的女子,有个家里有俊媳妇的大哥都这么说:“亏得有个毛妹!要不非把人闷死!”当然马上就有跟上去打趣的:“怎么?你揣上坏主意啦?”另一位就接过去说:“坏主意那是人人都有吧,可真干坏事,咱们这群里恐怕还找不出一个。”那先发话的大哥就说:“对啦。这么一群一年顶多回一趟家的寡男,整天扎堆儿干活、吃饭、睡觉,那是怎么着眼前也该晃着个雌的啊,就不是毛妹,是毛姐,毛嫂,毛婶,毛婆……哪怕毛夜叉,也好啊!”薛冰这时候眼睛就绿了,逼上去说:“不许污蔑毛妹!”大家就哄笑,有人就说:“嘿,光棍好苦,杜鹃鸟叫唤啦!”
薛冰28岁还没对上象结成婚,这是他的心病,更是他父母兄姊的心病。城里哪个女子愿意嫁给他呢?进城打工的譬如毛妹这样的,难道会嫁给他吗?去年回老家,全家支持,二嫂张罗,给他介绍了个邻村的寡妇,跟他同岁,大月份,两个闺女:她丈夫是得癌死的,治病拉的账现在只剩个小尾巴;好的是家里三年前起了小楼,一楼是铺面房,后院也整齐;他若肯,可以倒插门。于是见过两回面。那寡妇细高身条,比他只略矮一寸,虽然长脸庞上的颧骨高了些,眼睛细了些,皮肤倒还白净,说话举止大方得体。他心里并不愿意,无奈父母兄嫂都说你再耽误不得,再拖两年过了三十,怕连这样条件的也难找到了。他回城这十来个月,每月买ic卡到公用电话那儿跟家里通电话,家里总催他下决心,警告他若再含含混混的人家可不能再等,上门给说媒的多着啦。他也跟那位女子通过两回电话,双方说的全是淡话,但他感觉到,只要他愿意,那女子倒绝不会放弃他的。
但是眼前有个毛妹。什么可能不可能,见到毛妹他就觉得世界是只有这么一个女人。不可能又怎么着?他不能不采取行动。于是,就在一个多月以前,大概是爬山虎全变红了的时候,那晚吃完饭,他也不去抢着洗澡,始终不近不远地盯着毛妹在食堂里收拾。终于,毛妹下班,要回家了。但离开那小树林前,偏有别的民工凑上去打趣,毛妹也就站住笑骂。他在小树林外路灯下等呀等,觉得简直等了一百年。后来毛妹算是走在回她住处的路上了。他从后头叫,毛妹转回身,捂着胸口说:“哇呀怎么是你,吓我好一跳!”他走拢毛妹跟前,眼光忍不住很不老实地往毛妹微露的乳沟里钻,鼓足勇气说:“我要请你吃冰激凌!”毛妹开心地笑了:“好呀!你怎么现在才想起来请我!你早前都请谁去了?”
薛冰跟毛妹坐在一处公共绿地的凉亭里,吃薛冰买来的蛋卷冰激凌。
薛冰说:“毛妹,我想跟你好。”
毛妹说:“咦,我们不是一直挺好的吗?”
薛冰说:“想比一直更好。”
毛妹把舌头伸得长长的,大舔一口冰激凌,美美地吞了,才说:“原来你有这个心思。”
薛冰“啊”了一声。
“啊什么?”毛妹问:“你有多少钱?”
薛冰一听,心花怒放,只有愿意考虑,才会有这一问啊。他立刻汇报:“几年里我汇回家的,我妈都给我存着,一共有了两万零八百,再加上这回春节前能领到的九千六,那就过三万了……”
“九千六?你怎么算的?”
薛冰就细算给她听。他们工资是每年春节前才结算的。一项道桥工程往往要跨年度才能完成,承包人也不是马上能领到人家应允的全款,加上为防止打工的中途不辞而别,民工的工资是从这个春节到下个春节前才结算的,平时就是管吃管住,记工,当然,也可以预支零花钱,每月以五十元为限。薛冰这全年的工资是七百五十元乘十二共九千元,因为每月都支过五十元零花钱,剩八千四百元,但上年高经理少发了他一千二百元,也就是还欠他一千二百元,这回发的时候补足,那加起来不就是九千六百元么?
“他欠你一千二?给你开欠条啦?”
“他还能赖?他跟我表舅那个关系……”
“我可是听说,他常赖。柿子拣软的捏。有的老实巴交的,没老乡结伙撑腰的,几年欠的都讨不回来。”
“我知道。去年只有那几个四川帮的他发了全款,因为那几个人也不说什么,就在他还没觉出来的时候,把他围住了,全叉着腰,假咳嗽……他们也太过分了嘛!高经理去年确实也没拿到工程全款嘛,人家也欠着他的嘛……”
“好啦好啦,不说这个了……你有房了吗?”
“在老家盖房,两万就很体面……”
“你老家?哈,去你老家?”
“那就……在城里租……”
“租?租我现在住的那种地下室?”
薛冰不知该怎么说了。
“你也知道吧,你那点钱,要买这里正经的房,就是那经济适用的,怕也只够买个卫生间。”
薛冰手里没吃完的冰激凌化了他一手,他甩手全扔了。
“我还用得着问你有没有车吗?你该不会问我,说的什么车?自行车还是别样的车?”
薛冰的心凉了。
毛妹早连蛋卷壳也吃完了。拍手大笑:“你想跟我好!你又了解我多少呢?我结婚了没有?孩子多大了?”
薛冰知道她是故意那么说。
毛妹跳起来说:“累啦!我要回去睡啦!你也早歇吧!”
毛妹的身影像只肥猫,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于是,就到了那一天。离今天很近,甚至就像刚刚发生过的,又似乎很远,跟过了几辈子一样……那天下午接到高经理电话,让另外三个看守都先到工棚那边去,只留薛冰一个人守着。那天停工。实际上从前两天起就停了工,不是因为天气原因,工友里有窃窃私语的,说是高经理所承包的另一处工地上出了恶性事故,有关部门责令他那公司所有的工地全停工,接受安全大检查,也确实有一队人马,开着小轿车和小面包车,来过薛冰他们看守的那片工地,高经理陪着他们,转悠一阵走了,应该是没发现什么问题,起码没大问题,有工友说他们出来就去了海鲜楼,就是东边里头养着活海豹、还在玻璃地板底下卧着真鳄鱼的那家,另外的工友就问他:“你去过呀?你亲眼见啦?”大家就吵作一团,因为停工也就停工资,大家都盼早恢复开工,薛冰倒无所谓,甚至觉得不开工更好,更安静,更自在……
那天下午很静,出奇地静,薛冰正懒洋洋地坐在围障门里头的小板凳上发呆,忽然外头有汽车按喇叭,薛冰从门缝朝外一看,是高经理的别克车,忙把门打开,那门其实不过是安了滑轮和别杠的障板,刚开够车能进来的空档,别克就拱进来了。别克车进来,看没有别的车或人跟进,薛冰就又把那门掩了别紧。这是高经理的地盘,他爱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来,来干什么,轮不到看守问,他想跟看守说什么就说什么,不想说什么看守就别去打扰他,这规矩薛冰他们都一直遵守着。薛冰关好门转过身,看见别克车停在了大约三十米外,他们看守住的那间临建房门前。车门开了,高经理先从驾驶座那边出来。然后转到另一边,拉开车门,把另一个人拉出来……这本来也没什么稀奇,他们要进看守宿舍吗?更没什么稀奇,但……薛冰忽然仿佛被雷击了一下,使劲挣扎着才算没栽倒地下,因为,他看得分明,那另一个人,竟是毛妹!是的,确实是毛妹,高经理拉着她手,引她从车里出来,她一出来就仿佛有点犯晕,是喝了酒,醉了吗?一下子靠在了高经理身上……她的头发是什么时候变成那样的?一定是在很贵的发廊里做的,发型很新潮,还染成了棕红色,她一身银闪闪的套装,一双金闪闪的高跟鞋……他们两个人很快进入了那间宿舍。
目瞪口呆的薛冰定在那里,大概很像一具冰雕,很久不能回过神来。高经理对他竟是那么样地置若罔闻,没有一句交代,一句命令,一句嘱咐,一句警告……那别克车前面的两扇门根本就不关,张开如黑蛾的翅膀,就不怕他跟随进去吗?不怕他趴窗张望吗?不怕他喊人来吗?不怕他发疯把他们杀了吗?嘿,人家就是不怕,门根本就没关紧,窗户更没另作处理……
静悄悄的。
回过神来,薛冰第一反应就是想冲过去。他身子都朝前倾了,脚底下却仿佛沾了胶,只略微移了下位。也许……高经理只不过是约毛妹到那屋里聊一聊?薛冰宁愿事情就是那样……
薛冰终于决定到窗户边张望。他都走到离窗户只有三四步的地方了,却又止住了步。他希望里面传出毛妹的呼救声,或者至少是挣扎声,但是没有,没有……
他又往前迈出一步,犹豫着。他不愿意看见最不愿意看见的情景。但是,不用去看了,他分明听见了毛妹毫不掩饰的、快活得发抖的叫床声……
高经理和毛妹完了事出来,上了车,两个人都没有张望别人的意识;高经理倒转车头后才发现门没打开,就自己下去开了那门,把车开出去以后,停下,出来推闭了那门,也没推闭严实,就又上车,车很快加速朝远处开去了……
不知道那天下午有没有人听见,那围障里忽然传出狼嗥般的声音,是哭?是骂?是悲?是愤?也许都是,并且内涵更多……
薛冰冲进宿舍……就在他那张下铺!揉乱的枕头弄皱的床单甚至都没稍微拍平整理一下,床单上还分明有些潮湿黏稠的渍印……
另外三个看守吃过晚饭回来,没见到薛冰,第二天早晨也没见到。他们立即当做一桩大事打电话报告了高经理,高经理轻描淡写地说:“没事儿。马上会有新来的替他。”
人们在发现薛冰不见了的同时,也发现毛妹不再出现在食堂。有几个工友就说他们俩是一起私奔了。
薛冰当夜闯到表舅家。表舅不在。表舅妈吓了一跳。第二天表舅听说了这件事,淡然一笑:“人家两厢情愿,关你屁事。”但是答应他跟高经理交涉,给他结清工钱,直接寄回他老家去。
薛冰说第二天下午就回老家去。表舅妈给了他二百块钱。其实他并没有马上走。他晚上到火车站过夜,白天疯子一样在城里乱转,饿极了才找个小馆子吃碗面。他自己也不清楚辞工后究竟滞留多久了。他越来越不想回老家。他试图另找份工作,难,只干过一天临时工,挣到二十块钱。他多次转悠到冰雕展这里。眼看他身上的钱就要耗光了。他决定来站冰,挣一千元。
也曾有人一看到潘全清的名字,就猜他是1964年或1965年生人,因为那时候开展着一个叫“四清”的政治运动,想必他父亲是个村大队干部,生下孩子取这个名字以表白自己样样都清吧。他确实出生在1964年,但那名字却跟政治无关,“全”是排行,他大姐、大哥还有他小弟四个人名字最后一个字合起来是“水木清华”。他家在农村阶级成分好,是下中农。他父亲没多少文化,是个木工,后来有机会进城参加古建筑维修,又学会了在木梁上彩绘花样图形的手艺,肚子里由此多少灌进了些传统文化的水儿。潘全清没有什么苦难记忆。“文革”时候他整天跟一群小伙伴在河沟里光屁股摸虾逮鱼,记得的都是些玩闹的趣事。懂事以后,社会已经改革开放。他从小学顺利地上到高中,也参加了高考,落榜,他所在那个郊区县高考升学率一贯不高,具体到他们那所镇中学,也是考上的几个算铁树开花,大拨没考上的犹如满地的庄稼,平常景象,不丢人。他在乡镇企业里被培训为司机,开过几年大货车,后来乡镇企业因为污染环境陆续关闭,他父亲把他和他哥介绍到城里古建队,意思是让他们子承父业,但他只学会了一般木工活,对古建那一套特别是彩绘什么的实在没有兴趣。父亲退休的时候,他哥在古建队里代替了父亲的角色,他却随父亲回乡了;再后来村里出让土地搞开发,建了个不小的商品楼盘榆香园,他跟人合伙开车运瓜果细菜到榆香园外头卖,一度生意不错,但后来榆香园外头盖起来个大超市,什么都卖,他们那生意就淡了;这期间他娶妻生女,相差两岁的两个女儿渐渐长大,陆续上学读书,他决定找个相对稳定而又收入稍高的工作,最后选定了进出租汽车公司当一名“的哥”。这些个生活转折,他也不觉得有什么悲苦之处,“坎坷”那类的词儿,从未涌上过他的心头。
说潘全清生活在蜂蜜罐里,未必恰当,但若说他是生活在田园牧歌里,那就不能算夸张。他家所在那个小村,至今只有三十来户人家,行政归属上划归了北边一个大村,但大小村之间隔着一条还带有野味的小河,大村那边人烟稠密,又连着榆香园有了大超市越来越像城里景象,他们这小村却安谧素净,保留下的树木也多,野生的灌木及野苇野蒲野草野花也多,野雀儿因此也多,甚至有时还能发现野鹌鹑野兔。小村居民约定俗成,没人盖小楼,家家还都是平房院,但院子一般都宽敞、整洁,还爱栽果树、种草花。其实平房里的生活因为通了电,用上了煤气罐,也相当地现代化,家家电视、冰箱、洗衣机什么的都有,差别只在尺寸和品牌。潘全清家近年还自己安置了夏季用的柜式空调和冬季用的取暖锅炉,修造了有抽水马桶和电热水淋浴的卫生间。他认为自己的家比榆香园里那些住宅好得多,城里人家么,他可知道,无非是守着商厦公园什么的,好多都住得还挺狭窄憋气,更比不了他的温馨小巢。
潘全清媳妇虽是他姨从秦皇岛那边介绍来的,先结婚,后恋爱,但两口子越过越合意。潘家哥仨,全木个头不到170米,发胖早。全华有177米,身量不错,脸庞却太方,双眼皮分得过开。唯独全清180米的高个头,浓眉大眼,婚后留络腮胡子,媳妇说好看,就一直只修理没刮除过,头发却有时理得很长有时候推成板寸乃至剃成光瓢,但无论怎么处理都跟那络腮胡般配;开出租车后肚子渐渐有点往外鼓,不过也只是“大校肚”,没到“将军肚”那个程度,连大村的人也说,全清是整个行政村里数一数二的帅哥。而他那媳妇,则是没得挑剔的美人儿,172米的高挑身材,生育两胎以后也还那么不胖不瘦要腰有腰要样有样,皮肤总那么白里透红润润泽泽的,更难得的是脾性好,在家贤惠不必说,见了左邻右舍乃至大村的人们,礼数周全,总那么笑吟吟的,说话声脆而气软,讨人喜欢。两口子把小家营造成十足的安乐窝。也曾有人认为他们美中不足,就是两胎全是闺女。父母也曾提过建议,就是再生一胎,反正罚款的数儿能承受。大哥一儿一女,小弟两胎全是小子,而且那小侄儿跟全清二闺女是前后脚落生的,父母,还有嫁到沧州回门探亲的大姐全水,都说干脆全清的闺女跟全华的小子对换,两家互抱,这样岂不四角周全?全华说那好,正愁跟前没个闺女呢,全华媳妇意见也不大,反正还在一个村里,又是至亲,哪个孩子也绝不会被亏待;但全清两口子坚决拒绝,全清说潘家已经有后,自己喜欢闺女,一连给俩是老天对自己的特别奖赏,媳妇则直说抱给至亲也舍不得,于是做了绝育手术:俩闺女就这么被他们浸泡在爱意里一天天长大。
两个闺女真是争气!尤其在念书方面,一个赛一个出色。妹妹玉菊从村小毕业,一家伙考上了一所最难进入的民办中学,人称“贵族”学校,基本上只收语文数学双百分生,入学费很贵,却真的不是你随便什么成绩只要拿钱就进得去的。让分只让到一百九十六,但家长要为每缺失的一分多付一万元的赞助费。另外还有一种特长考试,不是考钢琴舞蹈武术什么的,也是语文和数学,可选考一门,但难度超常,两种学科成绩达到前三十名的,学校免收一学期学费。那学费可是三千元啦!玉菊考的数学,居然名列第一!校方也很兴奋,说今后可成为参加国际奥林匹克数学竞赛的选手。送玉菊入学那天,全清还没参观到学校其余部分,光是那中心铺着绿草坪,整个四百米跑道全铺着酱红色合成材料的体育场,就让他眼亮心热。他决定发奋挣钱,供女儿在这样学校里一直上到进入大学!姐姐玉荷初中还是上的他的母校镇中学,在妹妹考入好学校一年以后,她初中毕业后也考上了县重点中学,那也是很不容易的,全村应届毕业生里只有她一人考取,全镇也只有九个考上。那学校设施也很不错,学生宿舍四人一屋,还有空调:学杂费比玉菊那学校低不少,但住宿、伙食费几乎一样高,也还得给些零花钱。算起来,培养两个闺女一年怎么也不能少于三万元。
玉菊都上中学了,回到家,有时候还会很自然地扑到他怀里,坐在他腿上撒娇,他几次想跟她说:“闺女,你不能再没大没小啦!”可到头来总还是摩挲着她的头发,说不出口。他原来抽烟,瘾不大,一天也差不多要一包,玉菊上小学时候似乎没注意过他抽烟,上中学以后,两周回家一次,见他叼上烟,就跳到他身边,把烟从他嘴里拔出来,或者把打火机没收,还会剥好一粒糖果,硬塞到他嘴里,却从不跟他讲吸烟有害之类的话,就这么着,他把烟真的戒掉了。玉菊参加数学比赛,一级级拔尖,最后到了全市一级,却突然没通知她参赛,名额让一个男生占去了,据说那男生家长挺有势力,有说是大官,有说是大款,结果只得了个第四名,玉菊的数学老师说如果玉菊上,肯定夺魁,对那做手脚搞掉包的很不满意,倒是潘全清想得开,他说人家能拿第四,可见究竟也还有些本事。玉菊对这样的事嘻嘻哈哈不当回事,姐姐玉荷说些抱不平的恨话,她从身后搂住姐姐脖子,说我才不急着夺冠军啦,反正我以后有的是机会!玉菊就那么自信,尤其在数学上,但是玉荷英语好,天天用英语记日记,就把自己日记本递给妹妹说:“你看我怎么形容你的?”玉菊说:“看人家日记,没羞!”玉荷就羞她:“怕看不懂,找台阶下!”玉菊就去抓挠玉荷胳肢窝,玉荷未痒先笑,倒退躲避,没想到正撞到端着红烧鱼进屋的妈妈手里的盘子上,咣当!真是一出闹剧!但全家谁也没生气埋怨,大家一起收拾好一切,最后姐妹俩自己罚自己再联合炒出了一盘蒿子秆,俩人边往屋里端菜边把一首流行曲改词瞎唱:“蒿子秆,长纤维,吃了吓得癌告退!”
榆香园里有个画家,姓陈,常用潘全清的车。有回让潘全清拉他到北京大学去参加一个活动,活动结束出来,找到潘全清那辆车,却见不着潘全清本人。没奈何等了好一阵,才见潘全清汗津津地跑过来。原来他是头一回进北大,忍不住在里头转悠,越转越想多看看,看来看去忘记了时间更迷糊了方向。回榆香园的路上,他兴奋地跟陈画家讲自己的感想,归里包堆一句话,他要把两个闺女全送进这样的校园!陈画家说,人家开出租车的,往往两个人包一辆,特别多的是夫妻店,一个白天开,一个夜里开,这样交了车份以后剩的就多,你怎么一个人开?也不在城里租间房,每天夜里还要回村子,赶上有顺路往这边的还好,恐怕那样的机会很少,车往往要放空回来,早上怕也是空跑进城的时候多,费时间也费油呀,何不跟你媳妇分两班开呢?他说行车素来三分险,我不让媳妇跟着受累担惊,再说我这样晚上回去,一进屋什么都是现成的,往往是坐在饭桌边,眼前揭开盖子就是热饭热菜,脚底下呢,鞋袜给你脱了,双脚被送进一盆恰可好觉得有点烫却又绝对能忍受的热水里,你说那是什么滋味儿?说得陈画家也羡慕起来,说真想画这么一幅画儿。车到榆香园门口,恰好有要出行的业主在等他那车,园门外有些个拉活的野车,谨慎的业主首选却还是正经的出租车;陈画家说你今天真有运气,往日这时候送客回来,哪有什么活儿,收车嘛早了点,再返回城里又空跑太多……他却对陈画家说,我真不愿意拉他啊,昨天把闺女们接回来的,今天还在家,我想这就回去跟她们多待会子呢,何况还憋着把北大的情况说道说道,只是我还从来没拒载过,只希望这位爷别让我跑太远……
为了闺女们的教育费,当然还有家用,潘全清必须平均每天净挣一百五十元以上才成。车份一个月是四千八百元,平均每天一百六十元,加上每天的汽油费,以及其他必要的成本费,怎么也得二百五十元才够,也就是说,他每天一定要平均从乘客手里至少拿到四百元,才算完成任务,这对他来说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特别是遇到有的季节有的情况,最糟糕的时候甚至一天所进还不到一百五十元。他全年只有春节歇两整天,三十是自己小家团聚,初一是到父母那里,哥仨全举家而至,妯娌们操持酒席饭菜,大团圆,三代人同堂,热闹非凡,真是盛世农家乐,但初二一早他就照常出车。
玉菊对爸爸的辛劳,似乎还有点浑然不觉,回家说起同宿舍的一位,家长开着奥迪车接送,每回来总运两箱瓶装太空水存着,从来不喝自来水,只喝那个……玉荷就跟她使眼色,玉菊不知何意,玉荷就跟爸爸说您可别那么害自己女儿,从不喝自来水的人有一天不得不喝自来水了,准得病!玉菊这才明白,忙说:“爸,她们家多傻呀!”玉荷她们学校抓得紧,有时候两周也回不了家一次,她就往家打电话,总是她妈先接,她跟她妈有说有笑,家里使用的免提功能,为的是两口子能同时听闺女的声音,她妈聊一阵说行啦,跟你爸说两句吧,有回那边叫了声“爸”,忽然没声音了,当妈的就说咦这电话怎么坏啦?当爸的却知道,玉荷在掉眼泪,她想到爸爸这么一天天早起晚归的,为的就是给她们姐妹俩挣足教育费啊!起码还得苦挣八九年!
潘全清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抢劫。劫匪按说该拣那望上去瘦弱的下手,他那模样,光满腮的胡子,就够让打劫者望而生畏的呀。他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那晚三个人坐他的车,要去五环外一处地方,虽没去过那里,地图上见过,去就去吧。下了环路,拐到僻静的路段,坐后边的一个人说实在憋不住,要尿尿。路边大树下有沟,那就停边上吧。三个人都下了车,似乎都要方便一下,有一个还叫他,说大哥你也方便方便吧,他说不用,话音没落,忽然一个人弯腰冲过来,将一把匕首横到他喉结上头,跟着另一个人钻进副驾驶那个位置,虽然有隔离栅,却举着一把枪,枪管从栅缝里顶住他脑袋。第三个人估计是在车外望风。“把钱拿出来!”他听见吼声。他就把装钱的包拿出来,而且还把里头的钞票露出一些。“把手机留下!”他就把手机递过去,那拿刀的用左手接了。“出来!把手背到脑袋后头!”他就按那要求做了。他一出去一站直肯定把那三个人吓了一跳,他们都绝对没有他高,“蹲下!”他刚蹲下,那望风的已经飞快地钻进了驾驶座,那拿刀的则进了后面,门还来不及关拢,车就疯跑起来,很快没了影儿。他马上立起身来,等有车开过时试图拦车,求人帮助报案,过往的大都是些运货的卡车,偶尔有面包车,没一个停下,他就放弃了拦车,这时天已大黑,他就朝有灯光的地方大步走去……
也没什么后怕。他说他当时一瞬间就有个判断,这仨人目的是劫财要车,万不得已才害命,因此他就舍财保命。回到家,哥哥嫂子弟弟弟妹全来慰问,比他和他媳妇还反应强烈,甚至引出对世道的许多抨击感叹。他却只是细细品尝媳妇专为慰劳他下的一碗豆苗肉丝面,媳妇既无埋怨他的话也不去引申议论,只说人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就比什么都好。几天后周末他借了同事的出租车去接两姐妹回家度假,玉菊没觉得蹊跷,玉荷到家悄悄问妈,妈跟她说了实话,但嘱咐她一定不要问爸爸什么,玉荷又悄悄告诉了玉菊,说咱们知道就行了,别问爸爸什么,甭说什么安慰的话,玉菊懂事地点头,头一回在想到爸爸的时候鼻子酸了。直到今天,潘全清和两个女儿之间心照不宣,都估计对方知道了,都绝不提这事儿,照常欢声笑语,追进跑出。
暂时没车开,没收入,处理善后事宜嗦嗦,费力烦心,潘全清是有些个不痛快,但他心里充溢着对家庭亲人的挚爱,特别是对一双闺女的浓酽父爱,这些朴素而坚实的感情,使他现在站在冰上,虽然早已超过二十分钟,却从心窝里朝外发热,居然一点没有觉得寒冷袭身。
不是所有进棚的人都对站冰比赛感兴趣,许多人还是把注意力集中到冰雕本身上。对站冰比赛感兴趣的呢,议论不少。有的说怎么不多招点人比赛?有的就说你也站去呀!愿意这么现眼的,一百个人里头能有几个?每回能找到五个就不错了。有的说怎么就一百元跟一千元两种奖金?最亏的是那倒数第二名,说不定都站了好几个二十分钟,到头来跟那站足二十分钟就退下的一样,也只拿个一百块!有的就说为什么不分档次给奖金,二十分钟以后头一个退下的,一百,第二个二百,第三个三百,第四个五百,最后那冠军再一千……有的就说人家开这买卖的精着啦,按你那规则,得多拿出好几百块钱,人家可是要谋求利益的最大化啊!有的却又把这观点驳了,说你细想想,如果那样,五个人商量好了,二十分钟一过,不到五分钟里他们全都退下,大家伙还没怎么看呢,后进来的还没见个影儿啦,全撤啦,可这儿的经理就得拿出两千一百块来,他们五个均分,每人四百二十块到手啦……啊,是呀,有人就恍然大悟地说,现在这比赛规则好啊,特别是最后剩下的两个,心理上一定特别较劲儿,好不容易坚持这么久,一撤就只拿一百,一咬牙只晚撤一分钟,那就是一千,嘿,真有点子“成则为王败则贼”的味道,好,刺激!……
后进来的,有的问在里头转悠比较久的,撤了几个啦?有热心的就介绍,原来还有个女的啦!把宠物揣怀里,不是小猫小狗,是麻绿色的大蜥蜴,叫做什么鬃蜥,瞧着让人起鸡皮疙瘩……说是搞什么“行为艺术”,还有跟着她来的录像的,这儿的经理跟他们一伙争执起来啦,这不,刚没声息,也不知他们究竟是怎么摆平的……还有更热闹的啦,站的跟看的,俩哥儿们也不知道原先有什么过节儿,对骂起来了,还差点动起手来,亏得让大家伙劝开了,嘿,你说这站冰站的,站出邪火来啦!……现在怎么只剩俩啦?是呀,还有个小伙子,腿抽筋,早撤啦……剩下的这二位,看啦看啦,各不相让,都奔那一千块去啦!嘿,这才有看头呀!快过去,瞧瞧他们都冻成什么样了,看哪位能坚持到最后!……
广播里传来经理的报告声:“各位游客,各位观众,今天的站冰大拼比,真是异彩纷呈,更上层楼……告诉大家一个令人振奋的好消息:目前仍在冰上屹立的两位选手,薛冰先生,潘全清先生,他们已经双双打破了上周由王英宾先生创造的六十八分钟的纪录,现在他们的站冰时间都已经超过了七十分钟……”
在薛冰和潘全清站立的冰台前,各围着些人观看,还有人来回游动在他们俩的站位之间。有鼓掌的,喊加油的,也有说行啦行啦,人的耐寒力是有极限的,别冻出事故来啊;有一位大婶就轮流到他们跟前嚷:“行啦!你们俩一块撤,各拿五百五十块算啦!”……
薛冰已经度过了冰针刺肤沁骨的最难熬的生理感觉阶段。他坚持以他那双拳一紧握,然后让筋腱肌肉循序抖擞波动,把顽强的生命热力直传达到脚底的方式,来战胜八面袭来的冷气,只是频率渐渐放缓。他意识里已经没有观众,更听不见广播,甚至也没有了时间观念,但他却清楚一点:左边稍远的那位站冰者还没有撤。
薛冰的思绪随着时间流走渐渐也成了冰雕,只是难以形容那最后的形态,那是凝在核心里的,是恨。恨姓高的,恨毛妹,恨说得出来和说不出来的那些世道人心,甚至也恨自己。恨自己28岁了竟然还不能成家立业,恨自己没坚持该坚持的也没放弃该放弃的,恨自己现在有可能打退堂鼓败给那边的络腮胡子。最后他意识里迷迷糊糊的只有浓酽的恨。他以恨来支撑这最后的比拼……
双臂抱在胸前的潘全清,稍息的姿势,眯着眼,脸上现出隐隐的微笑。他越来越敏锐地感觉到包裹他全身的寒冷。那寒冷仿佛在收缩,像只大口袋就要把他装进去并且系上入口。真让那口袋系紧可不行,还要坚持。他已经忘记了一千元奖金,他的坚持是要体现出一种尊严。为什么坚持到最后的不能是他?他有足够的生命热力。他心中此时充满炽热的父爱。他怎么那样福气,有那样可爱的两个闺女?这真是命运的奇迹。她们知道了他现在的比拼会笑成什么样儿?玉菊一天天大了,该懂得不要再扑进父亲的怀里撒娇了,但她一定又会非常自然地,出乎天性地,以别的花样来充分宣泄她对父亲的那一份用不着理由的、永恒的爱意。玉荷你为什么哽咽呢,爸爸为你们所做的这一切,并不因为什么自己原来的大学梦破灭了要让你们给替代地去圆它,爸爸自己从没有过大学梦,爸爸有了你妈,有了你们,有了那叫做家的小院,院外不远还有那样的小河,河里还有那些个芦苇蒲草,有时还有野鸭到那河里叼鱼,在岸边草窠子里孵蛋……一家人有时能聚到一起,让晚风轻轻吹着,到河边遛弯儿,就挺好挺好……爸爸不是因为原来苦,所以要为你们去除苦根,不是因为原来烦恼,所以要拼命让你们快乐,爸爸爱你们,为你们天天去挣教育费,不需要更多的理由,甚至完全可以无理由……你们是我的女儿,这就够了!……潘全清最后意识也迷糊起来,也是只知道那边还有个小伙子没撤,所以他不能先撤,仿佛他先撤了,他心里那些爱就浪费了似的。他以爱来支撑这最后的比拼……
尽管入场券定价不菲,还是有不少人买票往里进。有的还没走进去就急切地问:“站冰结束了吗?还剩几个?究竟谁能坚持站到最后呀?”……
简析
《站冰》展现了当下都市生活中一个惊人的场景,某单位在公园门外举行冰雕展。为招徕游客推出了比赛项目“站冰”,规则是穿泳装、以时间长短为标准颁发奖金,坚持到最后的奖励一千元。参赛者除了一个另有目的之外,其余四人都是因为生活遭变故,生计艰难而来。他们为了千元奖金与寒冷搏斗,成为游人眼中的“观赏动物”。最后只剩下民工薛冰和司机潘全清,他们已经被冻得意识模糊,但因为对方没有撤,自己不能先撤。这两个人,一个被爱支撑着,一个被恨支撑着。这些生活在城市底层的各色小人物,都在为生活而挣扎着。潘全清真诚朴实,待人热情,为了供养两个孩子上学,为了能有一个稳定的家而操劳着,他的挣扎是痛苦的、无奈的。民工薛冰思想单纯,勤劳肯干,但当心爱的人为了金钱,为了享受而攀高枝、而耻笑他时,给了他的精神以重大打击。现实生活有时是残酷的,一些挣扎在生活边缘的人,他们的挣扎不仅是思想上的,同时也是肉体上的,不仅是和自己的生活挣扎,同时也是和自己的意志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