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姚瑶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2:03
|本章字节:12770字
凉夏没有伸手,昭阳径自把照片夹在她摊在桌上的里,是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而凉夏则突然然起身,说了句谢谢就跑出教室,昭阳还没来得及抬头她的影子就已经滑过了窗口。
高跟鞋响起得猝不及防,昭阳回头,发现班主任皱着眉头站在教室门口,扫视了一圈念叨了句,“这管不住的凉夏又跑到哪去了。”而后目光落在昭阳身上,“昭阳,课间操是必须要去做的,以后不能逃操,慢慢会习惯的。”口气带着宽容的责备。
这一刻,昭阳仿佛看到凉夏躲在这栋教学楼里的某个角里落窃笑的情形。
从一开始,他们就站成了荒凉人群中对面的姿态,于是也成了唯一的对手与陪伴。
老师离开后,昭阳也跟着走出教室,一眼便看尽的走廊,她能躲到哪里去呢?
于是他沿着走廊,沿着楼梯,沿着一扇一扇的窗一扇一扇的门走过去,看见用水粉直接画在黑板上的板报,用塑料袋盛着放在课桌上的小颗樱桃,走廊扶手下一排一排拍黑板擦的印迹,还有他在北京很少能够看见的这样粗壮而茂盛的法国梧桐。
广播室的门虚掩着,他有些好奇地推开,正在放广播的女孩转头看他,问道,“同学,有什么事情吗?”
而凉夏,就和女孩面对面坐着,翻一页稿纸。
“这都能被你找到。”凉夏的表情很是泄气,好像真的在与昭阳做一场游戏。
“我还真不是要找你。”可是,好像也确实是要找她。
在昭阳带上门离开时,听到那个应当是师姐的女孩问凉夏,“嗳,他不是本地人吧?”昭阳留心听起来,接下去的却全然是他半懂不懂的琐碎方言,彼此嬉闹起来。
而昭阳,边走回教室边诧异,他以为凉夏是跟谁也走不近的那类人。
当然,他很快就知道在他走后她们都用方言说了什么。也是一个热闹课间,广播站的师姐站在教室门口冲昭阳招手,“你来。”
起初昭阳以为她是来找凉夏,回头看了看,凉夏头也不抬趴在桌上看书,还是那本《月亮与六便士》,还剩下薄薄几页。
“喊你呢,昭阳。”师姐直接喊了他的名字,他才莫名其妙地出去,引得班里一阵围观。
于是从那天起,他因为一口与生俱来的标准普通话被这个凉夏称作小琉璃的师姐收进了广播站,每天的课间用缓慢声调播读短小的励志美文这些文字几乎全部出自凉夏之手。刚刚来到这个学校的她,也是因为一次躲避课间操的意外闯入广播室,小琉璃给了她她所见过的最温柔的一个笑容,于是凉夏开始为广播站写稿子。
当然,这些都是属于凉夏一个人的秘密。因而当昭阳与凉夏说谢谢时,凉夏只是看看他,背上书包出了教室。
昭阳看着凉夏的背影,摸出随身携带的相机,透过门口,连接楼梯的转角,可是当他对好景深,凉夏早已倏忽不见。
他们住得这样近,却从未同路离开。而昭阳就在每天这样默默的目送中变成了老师和同学最宠爱的那一个。拍的照片被展览在学校的宣传栏里,电视台来采访或者做活动时,他总被安排在镜头最显眼的位置。
他果然没有再穿过那件和他极不相称的校服。各种格子衬衫和单色恤次第更换,利落而硬朗。
彼时女孩子们表达好感的方式大同小异,笨拙不堪。走过昭阳身边便提高了声音,彼此嬉闹追打。或有意刁难,诸如把他的本子丢在讲台看他讪讪地从老师手里取回来。偶尔他的桌肚里也会出现情书,多是外班女生连名字也不敢署只留下家里的电话嘱他几点打来父母不在。
在这样此起彼伏的热闹里,凉夏上课时明目张胆摊开的书从《月亮和六便士》换成《我坐在琵卓河畔,哭泣》再到《呼啸山庄》,那张与她有关的照片始终如一当做书签夹在纸页间,她用圆珠笔在照片背后写上了1995。
深春时节,雨水总是一场连着一场给小城浇透了寒意。乱穿衣的时节,小琉璃裹着厚重棉衣嗔怪放学后来送稿子的凉夏穿得太单薄一件开司米的黄色毛衣在那个湿漉漉的料峭季节里,是少有的鲜艳颜色。
凉夏的衣服一些是妈妈寄回来,一些是自己去买。她一直偏好极鲜艳或者极晦暗的颜色,对于好质地的衣服有本能迷恋,就像美术课上她使用的颜料和成片成片浓重的涂抹方式一样。所以她一定不是这个不用穿校服的学校里穿着最出位扎眼的女生,但是一定是最疏离并易认出的一个。
“小琉璃,你成绩那么好,为什么不去考省城的理科实验班,一定要去二中?”
“二中的校服多好看,小西服,百褶裙,就像动画片里一样,我愿意天天穿在身上招摇过市。”小琉璃锁上广播室的门,仿佛玩笑。
凉夏却知道,初初进校时,站在国旗下讲话的初三学长,有温和眉目,承接恰好温度。小琉璃那个时候就透过广播室的窗户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然而两个人却一直只有工作往来,从未走得太近。
后来,那个好看的学长去了市立二中,期间回来看望过小琉璃,送来彼时他使用过的大量复习资料,可是仅止于此。
“哎呀,我在哪里上学都一样的好伐,我总要回沪上去的侬晓得伐。”小琉璃的妈妈是上海知青,有时她也会蹦出两句蹩脚的上海话来,比如在掩饰尴尬的时候。
小琉璃不叫小琉璃,她有个更美好的名字,她叫澹苒,水何澹澹,时光荏苒。
有时凉夏打趣她,“真是知青才取得出来的名字。”于是叫她小琉璃,因为她总说最喜欢书里写北方建筑的琉璃瓦。
说着说着走到校门口,却看见远远的,昭阳推着车与一个娃娃头女生并肩走在越发疯长起来的梧桐树下。
“那小子果然是讨女孩喜欢。”澹苒用胳膊肘顶了顶凉夏。
凉夏顺着那条不太笔直的回家的路看过去,总有女生拖拖拉拉“碰巧”与他遭遇在校门口,再自然而然一路走到分岔口,真是好笑。而昭阳看起来又总是甚是无辜的样子,分明就是心知肚明还装作事不关己。
这偏安一隅的封闭城市,打开一扇小窗,落进半抹遥远阳光,于是许多人的眼睛仿佛被照亮,这魔术的真相凉夏一清二楚。
“小琉璃,你说他是不是特享受这种感觉?”
“嗳?你又要打什么坏主意。”澹苒太了解她,捉弄人仿佛就是面前这个女孩的天性。
凉夏冲她眨眨眼,飞快地跑起来,往昭阳的方向追过去。
“啪!”凉夏气喘吁吁一手拍在昭阳后背上时,昭阳和娃娃头女孩都吓了一跳。
“载我回家吧。我不生你气了。”凉夏的笑容满是深刻反省后的无辜。
昭阳张了张嘴,不知如何回答,完全不知道凉夏的突然出现是在唱哪一出,一旁的女生更是一脸不知所措的尴尬。
凉夏索性直接跳上了后座,昭阳顿时觉得车身摇晃了一下,身后一沉,他转头看她,在措手不及间只能与她凝固对峙。
“那我先走了。你们先聊。”女孩面色尴尬,匆匆与昭阳挥手,低下头快步往前走去,一时还来不及有所怨念。
凉夏只好在心里默默和这个无辜的姑娘道歉,而后继续笑意盈盈看着昭阳,“我喜欢你,带我回家”。
除了缴械投降,昭阳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澹苒站在原地看着遥遥暮色里寂静的一幕,轻轻笑起来,这是凉夏与她的不同。凉夏是从无计划的人,所以乐于接受一切的意外与可能,也乐于制造这一切,而她不是。就像她知道她总要回到上海去,所以那个此刻应该坐在二中的教室里上着晚自习的男孩,她始终努力靠近他又拼命保持着距离。心如春花,最怕被人折枝。
那么昭阳呢,他又是什么样的人呢。一般人大概招架不住凉夏的折磨吧,想着想着,澹苒不自觉又笑起来。
那是昭阳第一次骑车带人,小心翼翼,努力控制平衡。所以那一天回家的路显得漫长不已。他以为凉夏还要说些什么,可她却再也没有开口,只是安静地环着他的腰,一言不发,不声不响。于是他也一并陷入了这漫长的沉默中。
或许许多年以后,他们才能够清晰回望,懂得能够一起沉默在日渐喧嚣的时光里,穿行过遮天蔽日的梧桐,覆盖柏油路的落叶,热气腾腾的小吃街,放了学横冲直撞的幼童,是那样的难得。
单车停在路边,凉夏跳下地面,活动了一下长久悬空的腿脚,说了声谢谢,转身就走进了外婆家那栋楼,坦然得反让昭阳不适起来。
他站在路边,看凉夏吊儿郎当的样子走过一个一个单元,满墙的爬山虎被风整齐地吹起,露出脆弱而美好的红色经络,布满了氤氲潮湿的气味。她在三单元倏忽不见,他仿佛听到门锁转动的声音。
然而门锁并没有转动,凉夏忘记带钥匙,而外婆并不在家。
凉夏有些无所事事,想早知让昭阳骑车带她多绕几条路兜兜圈子,往湿地公园去的路上广玉兰早该开出硕大的白色花朵来了吧。深绿硬叶,饱满花朵,凉夏喜欢在夏天傍晚与外婆一朵一朵拾回来,虽然并不知道可以用来做什么。
无所事事的凉夏去周围摘了一把栀子花,把花瓣一瓣一瓣掐出汁液的痕迹来,觉得无趣,又丢在一边。
拿小石子在地上涂涂抹抹,驱赶邻居家脏兮兮的京巴。
她做了很多无聊的事情之后,外婆才被常常一起散步的邻居送回来,胫骨打了石膏,浑身都是经久沉积的中药气味。
外婆身上酿着许多的老毛病,大多与血液有关,长期吃中药,院子里的小炉几乎是煎药专用了。
因为前些天连绵阴雨,外婆取药的路上湿滑,外婆走路又快,不防备便摔裂了迎面骨。
“多久没摔跤了,一摔就给骨头摔断了,真是老了。”外婆躺在床上的时候自言自语了几句,如同是自嘲,可是那神情,又好像想起自己也能摔个跟头爬起来的年岁。
“以后我去给你拿药。”凉夏拿了喷壶去院子里帮外婆浇花。
外婆便慢慢给她说起在哪里,叫做什么,怎么走,那是和家完全反向的老城区,凉夏几乎没有去过,心里反而生起了兴奋来。
而昭阳,并不知道在他与她分开后发生的这一切,满脑子都只是凉夏笑嘻嘻的脸,分辨不出真假的那一句“我喜欢你。”那么明天,该怎么面对她呢?又该说些什么呢?
只是次日,当昭阳还怀着略有忐忑的心等着凉夏出现在教室门口时,凉夏却仿佛隔夜便忘记她是看着昭阳的眼睛对他进行了最直接的告白。她照旧迟到,晃悠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连一个余光都没有分给昭阳。
整一日,平静得匪夷所思。昭阳数次来回教室与广播站之间,凉夏趴在位子上听歌睡觉未曾抬头。透过窗子他看她,她的头发不浓密,很细很黑,清汤挂面,不别发卡,不用鲜艳皮筋,手腕干干净净不做任何修饰。那时候几乎每个女孩的腕上都拴着大把大把的彩色棉绳手链,编成各种新奇的花样。凉夏只在领口处露出一小段磨旧了的红绳。
放了学,昭阳带着盘踞的疑惑,推了车子停在校门外,若有若无地等待凉夏出现。凉夏慢吞吞地落在蜂拥出校门的人群后面,好像稍不注意就会消失不见。
她只是看了他一眼,而后无事般走过,向着回家相反的方向。
昭阳叫住了她,“你不回家么?”
“我回家和你有什么关系。”凉夏自顾脚下,抛下这句话,没有回头。
昭阳当即愣在原地,他懂得有个成语叫做“欲擒故纵”,他想凉夏是用对了招数。
他以为这不过是她刻意而为,却发现她每天都不再朝着回家的方向和他走同样的路。自那句莫名其妙的我喜欢你之后,她仿佛忘记他的存在。她有足够的能力在别人的世界里抹杀掉自己,同时也在自己的世界里抹杀掉所有人。他好像一念之间明白,从一开始,她就是自动站在了某种距离之外,并非只为躲避与他之间的郑重。
读完稿子,他问澹苒,“凉夏这些天放学都不回家,是报了什么课外辅导班吗?”
正在喝水的澹苒差点喷出水来在昭阳干净的衬衫上,“她是那种会上辅导班的人吗?”
“那……她是做什么去了?”
“嗳,既然你好奇的话就自己去问她好了呀。”澹苒的笑容让昭阳想到凉夏,带着某些戏谑与看好戏的神情。
于是,这个放了学的傍晚,他与凉夏之间保持着五十米的距离,缓缓地骑车尾随,很是吃力。
这条反向的路途并不遥远,街道渐渐复杂,几乎不见高楼,接连低矮下去的建筑释放了更清澈的视野,热闹而荒凉。凉夏走进了一家中药店,店面上方横七竖八拉满了老旧的电线,缠绕纠结千头万绪。报刊亭兜售着大报小报,纯文学和作文类杂志。昭阳依旧维持着五十米的距离停靠在梧桐树边。
凉夏拎着一兜熬好的中药走出来,没有回头,钻进了一条小巷。昭阳连忙骑上车跟了进去。深秋的空气在逼仄长弄里愈加黏稠,石板路上有深深浅浅的清澈积水,狭长里弄的尽头是明亮的出口,像曝光过度的镜头,略微刺目,他跟着凉夏穿越之后,被眼前哗哗汹涌的秋水震慑。
这是漫长而宽阔的河流,他在那座大而空旷的北方城市里未曾见过。那里干燥,少雨,空空荡荡像古时候庞大鱼类的骨架,没有肉体与汁液。
他们背对纷乱城市,面对宏阔洁净的水面,空气里的水声包裹鼓膜。凉夏在码头边捡了个位子坐下,把手里的药放在一边。
每天,她去那家口碑很好的老字号中药店给外婆取熬煮好的中药,几乎能够背下药方上各味草药的名字。她极爱那些生僻的字眼,黄芪,生地,玄参,地骨皮,苍耳子,苍术,天门冬……读来如诗,不哀不伤。取了药便去淮河码头边坐上一会儿,看潮水回环往复,渡船来回摇晃,或者还有落日与诡谲晚霞。
她站起来,转身看见昭阳,没有意外也没有抗拒,竟然是格外平静的一张脸。
她指着昭阳背后斜上方的天空说,你看那团云,是不是火烧云。小学的课本里说红彤彤的火烧云变成各种动物,可是到底什么是火烧云?
昭阳顺着她的手回头扬起脖子看过去,那团积蓄良久的云朵,匍匐过西南的天空,臃肿而缓慢。
凉夏跳上车后座的时候,昭阳闻到了浓烈的中药气味,它所指向的好像并非健康与快捷,而是截然相反的一种蔓延。
他说挂在车头吧,她摇头,小心翼翼地拎在右手里。有时无意中,会采取一些过分郑重的姿态,都是不得而知的事情,需要过去许久再回头再说起再明白。
“吃药吧。”
“好。”
“吃药呀。”
“好。”
“先吃药啊。”
凉夏反复催促,外婆才取下老花镜,放下手里的合唱谱子,端起倒在硕大瓷碗里的浓稠中药,飞快地喝完,然后去厨房的水池边把碗冲洗干净放回碗橱里。
久而久之,白瓷碗里都有了冲不掉的药渣气味。
外婆很固执,腿脚稍稍好些之后便坚持要自己走动,并不让凉夏多做什么。
凉夏趴在饭桌上独自吃晚饭,静静注视外婆一系列重复的动作。有时她会打开床头那个抽屉,翻出一些东西来,有时会闭目养神等待邻居来看她,有时继续对着谱子小声唱歌。
凉夏都快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就独自吃晚饭了,因为连一粒米饭都会破坏外婆的血糖让一切变得难以预料。
突然,外婆说,“等有机会,带你回江南看看家里的祖屋。后山有一大片梨园,也有桃树出门就是水。四月天里,满山遍野都是白色和红色的花瓣,铺了一山又一山……等你中考完那个暑假,带你回去,不然还真不知道以后有没有机会了。”
那么外婆曾经说起的老宅应该是那里了吧。她一直以为这个家一切的历史都起源于那座早已被拆除的日式房屋。
“还有人住吗?怎么都没有见亲戚走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