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高平
|类型:诗词·散文
|更新时间:2019-10-06 12: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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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海湖面上激起的余波在向四周荡漾……
达木丁苏伦、席柱、舒兰等人听取了蒙面人的回禀,知道仓央嘉措确已沉入青海湖中。秘密商议之后,他们决定宣布仓央嘉措“行至途中,暴病身亡”。达木丁苏伦最后补充说:“如果有人问起是什么病,就说是水肿病吧。”
不久,朝廷接到了来自西宁的报告。理藩院在奏折中写道:“驻扎西宁喇嘛商南多尔济报称:‘拉藏汗送来假喇嘛,行至西宁口外病故。’假喇嘛行事悖乱,今既在途中病故,应行文商南多尔济,将其死骸抛弃。”康熙皇帝批准了这个建议。
起初,康熙承认了第巴桑结甲措所找到的仓央嘉措是五世的转世替身,并且亲自派了章嘉呼图克图到西藏参加这位六世坐床的盛典。
而今这样一来,仓央嘉措是假这桩公案就算定了。
既然仓央嘉措是假,而且已经“病”死了,连尸骸也奉旨“抛弃”,当然就需要有一个真正的六世。
于是,在第二年,康熙四十六年(公元1707年,藏历火猪年),拉藏汗又从博克达山医学扎仓找来了一个名叫阿旺伊西嘉措的年轻喇嘛,把他立为六世。
有人证明说,这位新六世就是拉藏汗自己的儿子。不过,既然皇帝的儿子要继位当皇帝,既然传说伟大的五世推荐自己的私生儿子当第巴,第巴又可以指定自己的儿子代替他继任第巴,那么拉藏汗为何不可以让自己的儿子当呢?
尽管这位新六世在两年之后得到了康熙皇帝的册封,不论是西藏人还是蒙古人,都普遍地只在表面上承认他。人们对仓央嘉措的思念和同情仍然有增无减。人们在谈到仓央嘉措的时候,仍然称他为“塔木介清巴”〔1〕,而对这位新六世伊西嘉措则只称“古学”〔2〕。在人们的心目中,所谓假的倒是真的,所谓真的倒是假的。
那时的西藏上层集团为了自身的利益,利用了这种民意。你找一个,我也找一个。经过几年的酝酿和准备,他们通过乃穹护法神的口宣布说:在东方喀木地区的理塘找到了七世——六世仓央嘉措的转世替身。这是个诞生于藏历土鼠年(公元1708年)七月十九日的孩子,名叫格桑嘉措。为此,他们还正式发表了仓央嘉措的一首诗,作为这个孩子确系六世替身的铁证。
这首诗的原文是这样的:
白色的野鹤呀,
请你借我翅膀;
不去遥远北方,
只是向往日当。
发表出来的文字,却有了巧妙的改动:
白色的野鹤呀,
请你借我翅膀;
不去遥远北方,
只去一回理塘。
改动只在最后一句,日当和理塘又是读音相近的地名,是很容易被人接受的。仓央嘉措既然自己早就预言要飞到理塘去,而且还会回来,那么他的转世替身定是在理塘无疑了。
于是,僧俗民众都心满意足了,欢呼雀跃了。六世仓央嘉措在理塘转世的消息,迅速地传遍蒙藏各地。人们普遍地承认那个诞生在理塘的格桑嘉措为七世,并且称呼他为“杰旺”〔1〕。
西藏人和另一些蒙古人怕引起拉藏汗对于这个孩子的戕害,在说服了孩子的父亲之后,把孩子从理塘秘密地转移到金沙江东岸的德格。后来,干脆又转移到青海某地。最后,为了接受宗教训练,又把他送进了塔尔寺。
结局之一:
藏历火鸡年(公元1717年),蒙古准噶尔部的大兵,在策妄阿喇布坦的弟弟策凌敦多布的统率下,以替五世、六世和第巴桑结报仇,赶走真正的假六世,把权力交还西藏人民等一大堆名义下,于十月二十九日攻入拉萨。拉藏汗坚守着布达拉宫。十二月三日,拉藏汗冲出布达拉宫夺路突围,在白刃战中,他杀死了十一名敌人,最后,被砍死在宫前。他的妻儿和年迈的班禅同时被俘。
结局之二:
拉藏汗所立的六世伊西嘉措也被废黜了,关押在布达拉宫对面的药王山上。康熙五十九年(公元1720年,藏历铁鼠年),也被“取……归京”了。以后死在内地。
结局之三:
康熙五十九年二月(公元1720年),康熙皇帝承认了居住在青海塔尔寺的格桑嘉措“实系后身”,“诏加封觉众第六世喇嘛”,并送他一颗刻有满、蒙、藏文字的金印,上面刻的是“六世之印”,回避了前两个六世到底谁真谁假的纠缠。至此,西藏先后共有了三个六世。然而西藏人却一直认为格桑嘉措是仓央嘉措的转世,都把他算作七世。
七世(或第三个六世)在康熙所派兵马的护送下,于同年九月十五日到达拉萨,在布达拉宫正式坐床。
这个12岁的孩子,踏上从塔尔寺去布达拉宫的途程,在经过茫茫的青海湖时,会想到他的“前身”吗?对于仓央嘉措他知道些什么呢?……
故事的尾声:
在仓央嘉措去世若干年之后,有个名叫阿旺伦珠达吉〔1〕的喇嘛,写成了一部书——《仓央嘉措秘传》〔2〕,由西藏代本哲通·久美甲措刊印。书中说,仓央嘉措当时并没有死在青海,而是匿名遁去了,并且游历了甘、青、康、川、卫、藏、尼泊尔、印度、蒙古等地,到处宏扬佛法,大显神通。内容十分荒诞离奇。书中的主人公既无原有的思想、性格,也无一首新的诗作,与仓央嘉措毫无共同之处。这是无足评述的。值得一提的倒是该书作者的教训。
作者阿旺伦珠达吉出生于阿拉善旗一个蒙古贵族家庭,是阿拉善旗第一大寺广宗寺的第一代喇嘛坦,曾去西藏学习佛经,回到阿拉善旗以后兼任大喇嘛。他梦想着搬用西藏之法在蒙古地区炮制出政教合一的局面,以使自己的头上罩有宗教权威与政治领袖的双重光环。他利用人们对仓央嘉措的尊崇,迎合着人们“好人终应有好报”的正直心理,编制出一套仓央嘉措云游八方的神话。他自称是仓央嘉措的亲授弟子,抛出《秘传》作为实现其政治野心的舆论和资本,结果遭到蒙古王爷的反对。因为王爷们认为《秘传》之类可以存世,而政教合一的制度是不能接受的,于是就把阿旺伦珠达吉杀掉了,并把他的头颅埋在定远营南门的石坎下。自那以后,广宗寺的喇嘛在进出城门时都不敢跨迈石坎,宁可从两边绕行。
参考书目
圣相实录
东华录
卫藏通志
西藏图考(皇家舆地丛书)
大清一统志
纲鉴易知录续编·清鉴·清纪
清史纪事本末(上海进步书局)
清史稿·藩部八·西藏
清代藏事辑要(张其勤原稿?吴丰培增辑)
清史通俗演义
圣武记
西藏史地大纲(洪涤尘编著)
西藏问题(陈健夫著)
西藏问题(王勤)
仓央嘉措情歌(赵元任记录?于道泉注释译文)
仓央嘉措情歌(王沂暖译)
西藏短诗集(王沂暖译)
仓央嘉措及其情歌研究(黄颢?吴碧云编)
西藏歌谣
西南民歌·康藏之部
藏族情歌(苏郎甲措?周良沛译)
藏族情歌(庄晶?开斗山搜集整理)
民间音乐研究论文集·第一集
门巴族民间文学资料(于乃昌整理)
西藏地方历史资料选辑
藏族简志(中国科学院民族研究所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组编)
喇嘛传(牙含章编著)
西藏见闻(蔡贤盛著)
藏族古典文学(佟锦华著)
藏族文学讲稿(中央民族学院藏语文系教研室)
藏族史要(王辅仁?索文清编著)
西藏佛教史略(王辅仁编著)
第巴·桑结嘉措事迹考(王尧著)
中国历史简表(辽宁人民出版社)
西藏风土志(赤烈曲扎著)
仓央嘉措情歌及秘传(阿旺·伦珠达吉著)
趣闻选·黄金穗传
六世秘传
七世传
青海秘史(松巴堪布著)
松巴堪布年表
松巴堪布全集
列隆吉仲日记
西藏喇嘛事例
嘉木样谢贝多吉年表
噶伦传
隆多喇嘛全集
西藏政教史(夏格巴·汪秋德丹著)
西藏——历史·宗教·人民(土登·晋美诺布?柯林·特尼布尔著)
一个宗教叛逆者的心声——略论六世仓央嘉措及其情歌(葛桑喇)
西藏中世纪史([意]杜齐著)
西藏志([英]查理·柏尔著)
藏文文法([印]达斯著)
闯入世界屋脊的人([英]彼得·霍普柯克著)
西藏的历代喇嘛([印]英德·马立克著)
附录一
第五、第六世喇嘛大事年表
1617年(明万历四十五年,藏历火蛇年),第五世喇嘛罗桑嘉措出生于西藏琼结。
1622年(天启二年),在四世班禅主持下,五世由三大寺僧众迎至哲蚌寺供养。
1641年(崇祯十四年),五世与其师四世班禅派人赴青海密招蒙古和硕特部首领固始汗派兵入藏。
1642年(藏历水马年),噶玛王朝覆灭。甘丹颇章政权建立。
1645年(藏历木鸡年),五世下令重修布达拉宫。
1648年(清顺治五年),五世迫令其他教派改信黄教。
1652年(顺治九年),三月初七,五世率众三千人起程,十二月十六日到达北京。
1653年(顺治十年),五世二月十七日离京,途中,顺治帝派人送去册封“西天大善自在佛所领天下释教普通瓦赤喇怛喇喇嘛”金印。十月二十四日返抵拉萨。同年,桑结甲措出生。
1655年(顺治十二年),十二月七日,固始汗病故于拉萨,终年73岁。其子达延汗留藏主持藏事。
1662年(康熙元年),四世班禅病故,终年91岁。
1665年(康熙四年),罗桑意西被确立为四世班禅的转世灵童,是为五世班禅。
1668年(康熙七年),达延汗病故。
1671年(康熙十年),达延汗之子达赖汗继位。
1674年(康熙十三年),吴三桂在云南发动政变,其子吴世致信五世请兵援助。该信被康熙帝截获,但未加置问。
1676年(康熙十五年),噶尔丹自立为汗,五世赠徽号。
1677年,噶尔丹吞并厄鲁特诸部落。
1678年,噶尔丹吞并南疆四部。
1679年(康熙十八年),五世任命桑结甲措为第巴。
1682年(康熙二十一年),二月二十五日,五世病逝于布达拉宫,终年66岁。第巴桑结甲措密不发丧。
1683年(康熙二十二年),正月十六,仓央嘉措诞生。
1685年,第巴桑结甲措(以下简称桑结)确定仓央嘉措为五世的转世灵童。
1695年(康熙三十四年),桑结向康熙声称五世年迈,国事取决于他,乞讨封号。同年,布达拉宫重建完工。
1696年(康熙三十五年),康熙第二次督师征伐噶尔丹,大获全胜。期间,得知五世早已去世。桑结被迫公布五世圆寂。八月,康熙敕谕桑结。
1697年(康熙三十六年),桑结派人抵京报告五世圆寂之事。九月初七,六世仓央嘉措在浪卡子受格楚戒。十月二十五日,六世仓央嘉措在布达拉宫坐床。
同年,康熙第三次督师征讨准噶尔,噶尔丹兵败服毒自杀。
1701年(康熙四十年),达赖汗去世,其子拉藏汗继任和硕特部首领。
1702年,六世到扎什伦布寺回格楚戒。
1704年,桑结卸职。
1705年(康熙四十四年),桑结被拉藏汗捕杀。
1706年(康熙四十五年),五月初一,拉藏汗面斥六世。五月二十七日,六世动身起程被押解京师。途中去世。享年24岁。
1707年,七月十七日,拉藏汗与第巴素隆另立伊西嘉措为六世。
1708年(藏历土鼠年),未来的七世格桑嘉措出生于理塘。
1716年(康熙五十六年),应桑结部下之请,盘踞伊犁自立为汗的噶尔丹的侄子策旺阿喇布坦派兵入藏。
1717年(藏历火鸡年),准噶尔蒙古军围攻布达拉宫,十一月初一拉藏汗被杀。囚第二个六世伊西嘉措于药王山。
1720年(康熙五十九年,藏历铁鼠年),清军攻陷拉萨。九月十五日,立格桑嘉措为七世。
1757年(藏历火牛年),九月,阿旺多尔济的《仓央嘉措秘传》成书,声称六世仓央嘉措并未故于青海,曾在1716年收他为徒。
后?记
历史上,有些很有成就的诗人只活了二十几岁。人们熟知的如我国唐代的李贺、匈牙利的裴多菲、英国的济慈、俄国的莱蒙托夫……他们的生命虽然像流星般短暂,但其诗歌艺术的光辉,却历久不熄地闪亮在一代又一代读者的心中,我国清代康熙年间的藏族诗人仓央嘉措,也是这个特殊行列中的一员。
李白诗才横溢,飘逸不群,被人称为“诗仙”;杜甫诗风严谨,质高量多,被人称为“诗圣”;而具有西藏佛主身份,又头戴藏诗王冠的仓央嘉措,较之王维,更是名副其实的“诗佛”了。
我第一次看到仓央嘉措的诗作,是在进藏初期的1951年,是由赵元任记录、于道泉注译、题名为《仓央嘉措情歌》的那一本。到达拉萨以后,经常见有人在街头摆着地摊儿,出售一种黄纸木刻的印刷品。起初以为是佛经,后来才知道是仓央嘉措的诗歌。我在西藏农村和牧区搜集藏族民歌的时候,不少歌词一经翻译,竟都是仓央嘉措的作品。至今在拉萨被叫做“雪”(“下面”的意思,指布达拉宫下面)的地方和市区,还有几处房子特意被刷成黄色。我起初迷惑不解,向藏族人士请教,有的说是仓央嘉措住过的地方,有的则说是住过仓央嘉措喜欢的女人。真实情况虽不可考,但总是纪念着这位诗人,以此来寄托和延续对他的敬仰与同情。
半世纪以来,我对仓央嘉措的诗歌及其生平的兴趣有增无减,一直注意收集和有关他的史料、传说,他的诗歌的各种版本,以及对他的考证研究文章。我对他的诗歌、他的身世、他所处的历史环境的兴趣越来越浓厚了。
1985年春,我作为中国作家代表团的一员应邀去匈牙利访问,在布达佩斯惊喜地得到了一本匈牙利文的西藏诗歌集,其中收有署名“仓央嘉措喇嘛”的诗歌六十四首。可见他的诗歌流传之广。我为我国藏族诗人能够走向世界而感到骄傲和欣慰。
在中华民族的文化史上,仓央嘉措的诗歌具有无可争辩的地位,那人文精神的浓厚色彩,那真挚感情的率直吐露,那朴素清新的语言魅力,使之在藏族诗歌的宝库中形同一颗最大最亮的珍珠。是他,第一个抛弃了格律过于严谨甚至近于文字游戏的“年阿”诗体,在藏族书面文学中第一个用民歌体进行创作并有所发展,从而开创了新的诗风。
仓央嘉措的一生充满戏剧性。他出身穷乡僻壤,却突然登上了尊贵显赫的宝座;他无意于政治角逐,却被卷入了权力斗争的旋涡;他居于佛教领袖的地位,却做了许多与教义相悖的事情;他渴望爱情,却有个不能恋爱不准结婚的黄教喇嘛的身份;他热爱生活,却被高墙大寺和怒雹狂风摧折了青春。他不断地遭受打击,像一只终不得自由飞翔的鹰。如他自己所愤怒控诉的:“岩石伙同风暴,散乱了鹰的羽毛。”他是个在权力斗争的夹缝中生存的悲剧人物。
从民间到佛宫,从西藏到青海,仓央嘉措走过的路途不长,但他在曲折历程上的沉重的脚步声,震动了西藏和蒙古的王公贵族,震动了皇帝和朝廷,震动了宗教界和文学界,也震动了千百万藏族和各兄弟民族人民的心灵,使他们不得不发出各自不同的回声。
我很早就想将这位文学人物写成一部文学作品。我原以为自己写诗比写擅长,想写成长篇叙事诗(因为我已经出版过《大雪纷飞》、《古堡》、《冬雷》、《帅星初升》等长篇叙事诗集),但是众多的人物,错综的事件,复杂的情节,实在不宜用诗表现。是题材决定了体裁,使我写了我的第一部长篇。如果它不大像家的,比较接近于诗的话,那正说明我未离“本行”。
1983年——仓央嘉措诞生三百周年之际,我集中4个月时间完成了本书初稿。之后又在征求意见中作过修改。有的章节先后在《历史文学》、《西藏文学》、《通俗文学选刊》发表过。
书中的主要人物和主要事件,我都尽可能地保持了历史的真实。一来,想使它具有传记文学的性质。二来,仓央嘉措的诗歌本身,就提供了他的生活遭遇和心灵历程。我所要着重做的只是努力寻找它们产生的轨迹,合理地进行推测和设想,并把这些感人诗作的诞生恰当地安排到故事情节中去。三来,仓央嘉措这个人,几乎用不着进行多少虚构,就是老黑格尔所说的艺术中的“这一个”。
“这一个”很有价值的人物被毫无价值地牺牲了,“这一个”最有情意的人物被无情地毁灭了,而且毁灭得那样早,那样无声无息,那样无可挽救。仔细想来,倒也是一种历史的必然。好在他的真正价值不但不会毁灭,而且时间相隔越久,越能看清他的光芒。
在本书再版之际,我想感谢那些在创作和出版这本书的过程中给过我很多帮助的朋友,为免挂一漏万,我不想将名字一一列出,但对他们的感激之情会一直萦绕在我心中。
写作这本书,可以说为我的西藏情结既解了一结,又添了一结。
我对西藏的感情,永无了结。
高平2010年6月10日
于兰州了然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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