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蔷薇祭(9)

作者:千寻千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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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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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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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922字

于是我们的女儿就有了第一份属于她的东西——名字。


她是在蔷薇的香气中长大的,身上除了奶味,总有着很好闻的蔷薇香气,秦川每天下班回来都要将她高高举起,迷恋地闻她身上的味道。接下来的生活清寡平淡,醒着就如睡着一般,日子倏忽就从指间流过。很快女儿就三岁了。而被幽禁在这里的往事,就如蔷薇的幽香,从未在我的生活中散去,我的,他的,犹如哀怨的鬼魂,一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就全部扑拥过来。看似狰狞的面目之下,其实是我和他落寞哀伤的心灵。


听人说,记忆是渗透于血液的,每一次回忆和凭吊都会加速它们的生长。如果人不幸与记忆分离,生命的迹象就会一点点流失、干涸,直到最后,化作一缕轻烟,消失在空气里。所以我一直将那些记忆隐藏在心底最深处,保持着它们的鲜活生动,哪怕让它们忍受着孤独的折磨,跟它们的主人一样,在黑暗的地狱无限期地等待,我也舍不得将它们拿出来见天日,除了女儿,若失去那些记忆我就没有活下去的可能。


我活着!是的,我终于还是活着的……


秦川上班的时候,就只有小艾和阿忆在岛上陪着我们母女,她们一直留在我们家,一个负责做家务,一个帮忙照顾若薇。秦川现在已经是出版社的副社长了,工作比以前更加忙碌,我没有工作,在家做全职太太,闲时也会写作,给杂志和报刊写专栏。长篇没有写了,数年前动笔的那部《蔷薇祭》至今没有完成,因为不知道怎么安排结局,也许一辈子也完成不了了。每次繁羽问起,我就说,我自己的人生没有落幕,又怎么安排书中的人生落幕呢?


繁羽一头雾水,连连摇头:“不懂,真不懂你的脑袋瓜子在想些什么,落幕不就是进坟墓了吗?还怎么写啊?”


“所以说要后人完成啊。”我哈哈大笑。


“离谱!”繁羽说到这事很不解,甩手就出去了,到花园里逗若薇玩。她经常来看我们,因为她救过我的命,再说以前的事也过去那么多年了,我们一直在往来。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至今单身,在市区商业街开了家服装店,当起了老板娘,自己养活自己,倒也自得其乐。她很喜欢若薇,每次来了都要跟她玩半天,一直嚷嚷着要做孩子的干妈,不过秦川不同意,我也就不好表态了。秦川还是很不喜欢繁羽,虽然在我的劝说下态度有所改观,但也就是有所改观而已,一直都是不冷不热的,没有好脸色给人家。


“人家又不吃你的用你的,至于嘛。”每次我都说他。


“反正你少跟她来往,这个女人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他丝毫不妥协。


可见一个人要想改变对另一个人的看法是很难的,印象根深蒂固,无论对方怎么重塑形象,印象还是原来的印象。其实我觉得繁羽改变挺大的,朴实多了,虽然现在做了服装店的老板娘,穿着打扮反而比以前素净,很少浓妆艳抹,对服装已经有自己的品位和理解了,经常还会给我提出穿着上的建议。


晚上秦川回来,一进门就看到我身上的水蓝色连衣裙,连说好看,问在哪买的,我说是繁羽送的,他立即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板着脸说:“难看死了,跟你的气质一点都不相称,赶紧脱下来。”


我看着他笑,真是无可奈何。


这时候小若薇跑过来了,奶声奶气地叫:“爸爸抱,抱……”


“哟,我的小公主!”秦川一见到女儿就换了种表情,不由分说就把女儿高高举过了头顶,抱着她在房子里转圈开飞机。女儿很亲近他,只要他在家,我就可以暂时丢一边,弄得我很不服气,明明是我带得多,孩子还是喜欢爸爸。


“这叫血缘!”秦川得意洋洋。


若薇睡后,小艾和阿忆也分别睡了,我还在台灯下写作,秦川就过来拉我,“别写了,眼睛会瞎掉的。”


其实我知道他是有意图。


他对我的热情一直不减,我不能说应付,但肯定是很不投入,对于夫妻之间的事情我的热情总是很有限。秦川对此颇有微词,但碍于面子很少正面说,他还是很顾及我的感受的,怕我心里有想法。结婚四年来,我们一直相处得很好,很少争吵,就是吵也很小心,从不触及对方敏感的话题,即使不小心碰到,也会马上打住,点到即止。我们都很忌讳,怕一触及就会伤到对方,弄得无法收拾。


这天晚上他又很不满我的敷衍了事,从床上一爬起来就怒气冲冲地进了洗手间,出来的时候脸还是板着的,也不睡觉,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抽闷烟。


“如果你真的觉得跟我在一起很勉强,可以直接说出来,我不会为难你的。”秦川憋了半天说出一句让我吃惊的话。


“对不起,秦川……”


“你不要老跟我说对不起,女人的心跟身体是一起的,我能理解,你的心没在我这里,身体自然无法和我合二为一。”他说得很尖锐。


我无言以对。


“我终于明白了他说那句话的含义,”他长长地吐出一口烟,情绪显得有些激动,“他说就算我得到了你,却无法拥有你,真的,我确实无法拥有你,从来就没拥有过……”


“别说了,求你别说了!”


我捂着脸缩成一团,泣不成声。


“幽兰……”他走过来,坐到床边,拿开我的手,“我们都要勇敢地面对,不能让他影响到我们的生活,我们完全有理由过得很幸福,我说过,我要让你幸福,这是我的诺言,必须要实现,因为……我是真的很爱你,幽兰!”


诺言,诺言……


“你忘了曾经说过的话吗?我们是相互依存的,任何一个人离开,另一个就会不存在……”另一个诺言在我耳边响起,仿佛一记重锤,脑中剧烈地轰鸣起来,无数记忆的碎片交替重现,模糊了现在,清晰地映出过去,他的脸,他的唇,他凄惶的眼神,像来自某个遥远的时空,一步步逼近,网一样地笼罩了我全部的思维,我眼中什么都看不到了,只有他的脸,耳中什么也听不到了,只有他的诺言……


“你怎么了?”秦川被我的样子吓到。我抬眼看他,突然像不认识了似的,不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是谁,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是谁,怎么和他在一起,这是在哪个时空,我怎么如此陌生?


“幽兰,幽兰,怎么了?你别吓我!”秦川拼命摇我的肩膀,拍我的脸,试图将我飘远的神思拉回来。


泪水夺眶而出,我意识到这是现实!


“我累了,想睡……”


“好,好,你睡……”


秦川为我拉起被子,放平枕头。说完在我身边躺下,他不敢碰我,动都不敢动,仿佛我还梦游在某个不为人知的时空,稍有碰撞,我就会魂飞魄散一样。我经常这样,让他胆战心惊,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会崩溃。清醒的时候我很清醒,知道是他的妻子,若薇的母亲;混乱的时候,我谁都不是,连自己也不认识自己,所有的思维全奔回到过去,记忆里只认得一个人,他有着挺拔的身形,梦幻般亲切的面容,笑容温暖如春风,他的眼神能融化世间万物,连深藏心底的仇恨都被模糊。


他说得对,我和他与生俱来就是一个整体,谁也离不开谁,一个离开,另一个就将不复存在,我现在就已经不存在,我所有的思想和爱全被他掠夺,留在世间的只是一具躯壳,茫茫人海,芸芸众生,我渺小得连颗沙砾都不如,但那爱却无限大,大到我看不到边,抓不住,摸不着,一直延伸到他那边。想想我费尽心机去谋杀他,然后又让他“失去”,可是时至今日,我悲哀地发现,我让他失去的同时我自己也失去了,失去的比他还多!究竟是我谋杀了他,还是他谋杀了我,我现在很怀疑……


清晨醒来的时候,秦川已经上班去了,小艾在弄早餐,阿忆在给若薇穿衣服。又是新的一天。生活还是要继续,这和平常没什么不同。但是这一天却彻底颠覆了我平静的生活,一场意外,一个冥冥中注定的安排,一个可怕的真相,全在这一天曝光了。


事情的起因是阿忆带若薇到花园里玩,我正在书房赶一篇稿子,突然听到楼下传来若薇撕心肺裂的哭喊声,我惊慌失措赶下楼,只见小若薇倒在血泊中,围着蔷薇的竹栅栏有一根细竹尖生生插进了孩子的腹中,“小薇!”我尖叫着扑过去,抱起孩子,一旁的阿忆完全吓傻了,我冲她吼,“快叫救护车!”


电话打了,可是救护车好半天没来,若薇由开始的哭叫慢慢地进入昏迷状态,血汩汩地从她腹中流出来,我不顾一切地抱起她往路上跑,又是一条长长的林荫道,记忆完全交错了,恍惚间又回到十五年前那个血色黄昏,母亲牵着我奔走在梓园的那条林荫道,边跑边念着女儿的名字,如今我也是这样,泪流满面,浑身是血,抱着孩子边哭边喊,“小薇,小薇啊,妈妈不能失去你,还有你爸爸……”


可怜的孩子在我怀里已经没有知觉了,脸色苍白,嘴唇也看不到一丝血色。小艾和阿忆也哭着在后面跑,到了鹅卵石小道上,远远的看见救护车开过来了,阿忆疯了似的冲到前面跳起来挥手:“在这里,快点啊,在这里!”


到了医院,秦川也赶过来了,若薇还在抢救室,他冲着我们咆哮如雷:“你们是干什么吃的,三个大活人连个孩子都看不好……”


我蹲在墙角,全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们四个人在医院长廊上等待上帝的宣判。手术灯还没熄,医生就匆匆从里面跑出来了,问我们:“你们谁是孩子的父母?”


“我就是。”我和秦川几乎同时站了起来。


“那就好,你们中一个马上去输血,孩子失血过多,血库的血不够,必须马上输血,越快越好!”


我的心顿时蹦到了嗓子眼。


秦川先去验的血,血型不符。护士转过头问我:“你的呢,你是什么血型?”


“……”


“快说啊!”秦川冲我吼。


“a……a型。”我全身开始发抖。


“什么?a型?”护士也以为自己听错了,“a型血和b型血的父母怎么生得出o型血的孩子啊?”


顷刻间一声巨响,世界轰然坍塌,终于还是瞒不住了!


秦川像被定住了似的,站在那动也不能动,张着嘴,瞪着眼,瞳孔可怖地放大又缩小,缩小又放大,不可思议地看着我,好像我是一个天外来的怪物,完全不认识我了,他指着我:“你,你再说一遍……”


整整三个月,秦川没有再回过巨石岛。


若薇出院的时候,他倒是露了次面,结清了住院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对此我倒也很坦然,没有怨恨他,也没有给他打过电话,因为是我对不住他,瞒了他这么久,除了愧疚我无话可说。我带着若薇孤独地回到巨石岛上,小艾和阿忆也跟了过来,但我很明白地告诉她们,我已经没有能力负担两个保姆的费用了,养活自己和孩子都费劲,哪还有余力请保姆,小艾无可奈何地含泪离开了巨石岛,阿忆却死活不肯离开,她说她已经举目无亲,没有地方可去,她不要工钱,只要有口饭吃,她愿意留在岛上帮我带孩子。


可是纵然如此,我们的生活还是很快就陷入了困境,秦川显然是故意切断了我们的经济来源,三个月来分文未给我们,全靠我给杂志写稿的一点微薄稿费勉强维持生活,若薇喝的牛奶以前是选最好的牌子,二三百元一罐的,现在也只能买最便宜的十几元一袋的了。无论是婚前,还是婚后这么久,我从没为钱操过心,秦川虽然不算富有,但也还算小康,一家人生活得衣食无忧,现在他不付生活费的意图很明显,无非是要我亲自去找他,向他低头认错。我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要认错,爱没有错,孩子也没有错,之所以瞒着他是不想伤害他,尽管这伤害在所难免。


繁羽那天来看我,正碰上我们在吃饭,看到我们饭桌上的两个碗装着的白菜和土豆,她心里就明白了几分,走的时候拿出两万元给我:“拿着,给小薇买点营养品,我看孩子瘦了很多。”


“繁羽……”


“不要跟我客气,以前你也帮过我很多的,我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心里一直就觉得欠着你,本来就是该我还的。”


“可你也救过我的命……”我拿着那两万块钱心里很酸。


“不要再提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先过好日子再说,秦川那小子就是想要你去求他,请求他的原谅,别去,只要有我在,就不会饿死你们娘儿俩。”繁羽对于秦川的冷漠很是气愤,忽然又想起了什么,问了句,“那他知道吗?就是朱……朱先生……”


她一直称朱道枫为朱先生,因为在他手下做过事,她由衷地敬仰他待人的宽厚和仁慈,很欣赏他,离开朱氏集团这么多年,一直对他念念不忘。


“他不知道。”我告诉她。别的我就不想多说什么了。繁羽也就转移话题,问我将来有什么打算,我说要出去找工作,我不会依靠任何人,当年面目全非的时候就不曾饿死,现在更不会,我有能力可以承担生活的重任。


“你能干吗?你先告诉我你能干吗?学历呢?工作经历呢?你有吗?你不会说你小时候卖过冰棍,后来又在火葬场给尸体抹过澡吧?”繁羽一连串问题砸了过来,有时候我真恨她这么直白,把人剥得血淋淋,不给对方丝毫隐藏的可能,她见我没说话,语气放缓和些,又继续说:“别以为找工作那么简单,现在社会有多复杂你知道吗?你什么都没有,去餐厅端盘子?去超市站柜台?还是去酒店当服务员啊?就那几百块钱工资,能养活你和孩子吗?”


“那……那我能干吗?”我顿时变得六神无主。


“写作啊,这是你唯一能做的事,”繁羽一说到这事就两眼放光,满脸兴奋,试图要我振作起来,“不是要你写那些乱七八糟的小文章到杂志骗稿费,是写,当年你不就是以这个名扬天下的吗?现在写,一定可以东山再起!”


“东山再起?”


“是啊,水犹寒这个名字可有些时候没出现了,你忘了吧?读者可没忘呢!不过写作有一个过程,你又是个对什么都较真的人,就先到我店里帮帮手吧,最近我刚刚取得一个品牌的代理权,门店扩展正缺人手,你就权当体验生活好了,我会给你开工资,足够你娘儿俩生活的,关在家里肯定是写不出东西的,这么些年你跟社会也脱节得太厉害了,得出去见识见识,找找感觉,你看怎么样?”


“繁羽……”


“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振作起来的,水犹寒!”


可是这个时候,我却感到了一种可怕的衰弱迅即蔓延我的身心,似乎这是一件无法遏制的事,我的人生已经达到了极致,再也没有延伸的方向了,就如太美的风景,通向的可能是绝途,太美的花暗藏的可能是毒,美到极致的东西会令人不安,最终上天只得将它们从人间收回去。


上天也会收我去吗?


这个想法令我恐惧,不敢想下去……


两个星期后,秦川回来了。他似乎找到了新的力量,神采奕奕,开诚布公地跟我“谈心”,态度很“诚恳”,我本来还有点心虚,一听他说的话我就凉了半截,他说:“对不起,这些日子冷落了你,不是我有意要这么做,而是我需要时间整理,这件事情来得太突然,我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而且我是个男人,发生这种事,难道还要我去请求太太的原谅吗?我做错了什么?”


“我也没做错什么!”我立即竖起了全身的刺。


“真是倔啊!”他盯着我,露出不怀好意的微笑,眼神像黑洞洞的枪口直对准我,“不过我现在反而想通了,虽然不是我的亲骨肉,但跟我还是有血缘关系的,怎么说她也是朱家的骨肉,虽然我一直不承认我是朱家的人,可血缘是否定不了的,对于朱家来说,我生的跟他生的没什么不同,但对他来说,孩子叫不叫他父亲却大不相同……”


“你,你想说什么?”我的心猛地一紧。


“很简单,我会把孩子抚养成人,尽到做父亲的责任,但是我决不会把孩子交到他们朱家,等孩子长大了我再告诉她真相,也会告诉朱威廉真相,让他知道这个世上还有一个他的骨肉,可是骨肉不认他,却认他的死对头做爸爸,我夺了他的女人,也占有他的骨肉,你说,我是不是赢得很精彩?”


“……”


“你不想我赢吗?”


“……你无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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