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作者:吕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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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人物·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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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7 2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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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31922字

46冰鉴和铁腕


正德十二年(1517年)正月,王阳明抵达南赣汀漳巡抚衙门所在地赣州。


南赣特别行政区以赣州为省会城市,下辖南安、赣州、汀州、漳州、潮州、惠州、南雄、郴州七个府。此七府原本物阜民丰,海晏清河,如今却被各省抛弃,成了山贼的乐园,当真是“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阳明到达赣州当天,即在巡抚衙门开府办事。


赣州虽地处山区,却是南北交通的咽喉。因此,巡抚衙门的规模也非其它衙门可比,有文记之曰:穹堂峻宇,高闳崇墉,规制壮丽,它镇所未有也。


然而,初到赣州,百废待兴,要做的事实在太多,阳明根本无心欣赏这屹立于群山之间的恢弘建筑,而是立刻着手清理案牍,思索平乱良方。


正凝神间,阳明突然感觉有点不对劲儿,却说不上来是哪不对。


又过片刻,他恍然大悟:是那个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的书吏。


我前面说过,赣州已被山贼的奸细包围了,巡抚衙门也被渗透了。


阳明早年与和尚道士打交道时学的相面术此刻发挥了作用,根据“邪正看眼鼻,真假看嘴唇”的口诀,他当即判断这个书吏有问题。


这天傍晚,阳明将书吏召到自己卧室,问道:“本院莅任不久,对本地的风俗民情一概不知,你常年在衙门当差,是否有所教我?”


书吏是个老油条,阅官无数,认为当官的无非两种,一种是不辨菽麦的书呆子,一种是欲求不满的贪财奴。对付前者只需哄骗惊吓,对付后者只需迎合满足。


可惜,这次他遇到的是王阳明,不属于上述任意一种。


好歹老油条的底子在那摆着,书吏应对的还算得体:“蒙大人错爱,本当竭尽努力。但小人听差虽久,却从不敢过问官家的事情,怎敢有劳大人动问?”


阳明心下暗自冷笑,更加证实了自己的判断。他点了点头,道:“巡抚衙门缺的就是你这样办事谨慎的老成之人。”


书吏正暗自庆幸,讵料阳明话锋一转,道:“不知这些年来,你向山贼送了几次情报,得了多少银子?”


五雷轰顶,晴天霹雳。


老油条仗着残存的一点老成练达,强做笑脸,假装糊涂:“银子?历任巡抚都是清官,对下属爱护有加,就是从来不赏银子。”


阳明收起笑容,厉声道:“你这戏法可以演给别人看,却瞒不过本官。你可自行选择生死,想生便老老实实说真话,不得有丝毫隐瞒!”


书吏没料到这新来的巡抚竟如此洞察秋毫,心理防线顷刻崩溃,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阳明根据书吏的供述,将赣州城内外的山贼眼线一一抓获。面对如此之多的通匪者,阳明一边感叹,一边计上心头。


十家牌法。


四百多年后的中华大地,那些丰臣秀吉的后代,手捧着《王文成公全集》的日本军官,用同样的方法对待手无寸铁的炎黄子孙时,我们的同胞用空洞的眼神告诉我,他们早已忘了此法的创始人就是四百年前的王阳明。


对此我只想说,这是一个健忘的民族。


十家牌法的具体做法是,编十家为一甲,每甲发一块木牌,从右到左写明各户籍贯、姓名、行业。每天一家轮流执勤,沿门按牌审查,遇面生可疑之人,立即报官。互相监督,互为牵制,如有隐匿,十家连坐。


此招彻底切断了良民和山贼之间的联系,不可谓不狠。


原因很简单,在暴力和死亡的威胁面前,沉默永远是大多数。


王阳明也知道此法太过严苛,因此挥动如椽大笔,将《十家牌法告谕各府父老子弟》写得温情脉脉,似不得已而为之。


对此我只想说,温和是最顶级的暴力。


紧接着,王阳明着手在全省推行十家牌法。


要么不做,要做就做绝。


此令一出,果然引起巨大反弹,地方官因循已久,不愿折腾,都推说阻力重重,断难执行。


管你正弹反弹,作为一方封疆大吏,棉花精神是最基本的素质——棉花者,不怕弹也!


阳明以雷厉风行之手腕,强力贯彻执行十家牌法,一月之内,全境肃然。


第二步,选练民兵。


狼兵靠得住,母猪会上树。


王阳明发文周边四省,请求在各县的牢头、捕快、打手、城管中挑选“骁勇绝群”的力士,编练民兵。有了这些新鲜血液的加入,平乱有了基本的保障。


阳明对这支民兵队伍寄予了很高的期望,称之为“精兵”。


第三步,筹措军饷。


战争就是砸钱,玩过《帝国时代》你就会对这句话深表赞同。


指望朝廷拨饷是不现实的。我曾经说过,明朝税赋很低,户部向来缺钱,户部尚书向来铁公鸡,在一堆觊觎的目光中早就练就了一毛不拔的本领,不找你要钱就算好的了,你去惹他?


王阳明清楚必须得生产自救。然而,情况不容乐观,地方府库空虚(早被抢光),又不能盘剥民众(逼上梁山),如之奈何?


拿盐商开刀。


风萧萧兮易水寒,欠了债兮你要还。天下太平时任你上下钻营,一本万利,赚个盆满钵满,如今国家有难,匹商有责,轮到你还债了。


古代食盐就是黄金,盐商就是今天的房地产商,准入门槛很高,需持“盐引”方能向政府买盐,再运到偏远地区贩卖。“盐引”相当于《建设用地规划许可证》,不是所有人都能搞到的。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是可忍,孰不可忍?王阳明郑重宣布,盐商的冬天到了。


先礼后兵。以前由于各方利益博弈,广州的盐商在南赣境内只有南安、赣州两个经销点。现在王阳明将广盐的行销范围扩大到全境,但盐税提高一倍。


其次,将以往散落各处的税关统一设在南安的重要关口龟尾角,即使盐商无法偷税漏税,又防止地方官贪污受贿,一石二鸟。


平心而论,商人群体在中国历史上长期处于被忽略的尴尬位置,吴晓波的《跌荡一百年》为中国最早一批企业家正了名,刘和平的《大明王朝1566》通过沈一石这个角色道出了明朝商人的无奈和资本主义萌芽期艰难的生长环境。但是我想说,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历史没有正恶,只有成败。若剿匪失败,你可以说王阳明压榨了盐商。但他成功了,因此,之前的一切都将不足为道。


战前准备总算告了一个段落。


47避实击虚兵以诈立


怎么还不开打?


五百年前的朝廷,一堆京官盯着南赣,发出同样的疑问。


因为他们不懂战争。


战争不是传奇,不是织田信长带着两千人就能冒雨在桶狭间砍翻今川义元的两万大军;不是《三国演义》里每当某人快不行时就“斜刺里杀出一员大将”来解围。战争是残酷,是《猎鹿人》《野战排》《全金属外壳》《现代启示录》。这种残酷不仅仅是结果,想象一下,当你率领一支日耗数千两兵饷的军队,在一片关山阻隔的区域疲于奔命,却连敌人的影子都看不见,那是怎样一种抓狂的感觉?


因此,王阳明不得不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先解决好一切后顾之忧。其实,如履薄冰不可怕,因为你已经知道冰是薄的,因此处处小心,心理准备也非常充分。可怕的是走在这冰上,却不知其是薄是厚,或者哪薄哪厚,防不胜防。南赣无疑就是一处薄厚不均的冰块:突发的危险不只是对生命的挑衅,更是对心灵跌宕般地折磨。


幸好王阳明早已炼就一颗不随物转,不偏不倚的强大心灵。事实证明,坚强的意志和决心可以战胜一切困难。执着的信念和无畏的心灵才是最强大的武器。


一切战斗,都是心战。接下来的所有,都只是心的延续——集中优势兵力,攻打盘踞在福建的詹师富。


七股势力为什么先打詹师富?因为詹师富是个彻头彻尾的软柿子,附近官员,无论大小,从他地盘上过,都忍不住要捏他一把。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一种传统。尊重传统的王阳明本着不踩白不踩的指导思想,准备先取詹师富。


古代行军打仗都要先行占卜,以测凶吉。王阳明每天上班下班,早就发现门口那几个算命先生不对,演技实在太差,一看就是山贼的眼线,但在“严打通匪”的专项行动中还是留下了这几个眼线以备后用,如今便派上了用场。


阳明找到算命先生,扬言要向江西的横水、桶冈用兵,请测凶吉。作为一名全职眼线,算命先生虽然没有看过《演员的自我修养》,但显然看过《把信送给加西亚》,将这条消息按时按需地散布了出去。


横水的谢志珊,桶冈的蓝天凤很紧张;福建的詹师富很庆幸。


只庆幸了一天,福建都指挥佥事(正三品)胡琏就遵从阳明的请求,带着五千余人打到了詹师富的地盘长富村。


贼兵猝不及防,大败。余众逃回詹师富老巢漳州象湖山据守。


胡琏率军至山下安营扎寨,遣人送信给王阳明和周边省份,要求支援。


阳明早已领兵在开赴前线的路上,行军至大伞(福建与广东交界地)附近,忽闻前方一片喊杀之声,却是福建卫指挥使(正三品)覃桓和县丞(副县长)纪镛因响应“大家来踩詹师富”的号召,冒敌轻进,中了贼兵的埋伏,附近的广东兵却坐壁上观,视而不见。


阳明提兵去救,一番厮杀,击退贼兵,己方却也元气大损,死伤无计。


各路军马终于在象湖山下会师。诸将此行都指着墙倒众人推,破鼓众人捶,有王阳明牵头,一人踩上一脚,就把柿子踩成柿饼了。没想到由于詹师富长期被踩,终于被踩出了觉悟。于是,从不坑人的詹师富开始积极挖坑;于是,几路官军都中了埋伏。


站在象湖山下举目仰望,但见壁立千仞,易守难攻,四下林木繁茂,乌鸦聒噪。


同样聒噪的还有军营大帐中的各路军官。


军官们用实际行动给王阳明上了生动的一课:一旦与自身利益相关,翻脸将比翻书还快。


众人像讨董联军的十八路诸侯一般,议论纷纷。讨论来讨论去只有一个主题:象湖山极高极险,从来没有被攻破过。结论:停止攻击,请调狼兵。


王阳明不置可否,只用实际行动告诉他们:我不是袁绍。


阳明按照诸将议论,假意上奏朝廷,添调狼兵。同时密谕诸将:不如将计就计,佯言犒众退师,实则只退老弱残兵,而率各路精锐部队,潜伏于不远处的上杭,周密部署,乘敌人松懈时出击,定能直捣黄龙。一番陈说,众将皆以为然。


詹师富目送着官军的“离去”,热泪盈眶——我终于没被踩成柿饼。


激动不已的詹师富大宴三天,席间发表重要讲话:事实证明,官军不是不可战胜的,一切官军都是纸老虎!不要以为渺小的,就没有力量;不要以为卑微的,就没有尊严!


可惜只激动了三天。


作为一名有理想没文化的农民起义军领袖,无产阶级革命家詹师富同志最终没能玩过老谋深算的王阳明,可见读书还是有用的。


探子来报,贼兵已放松警惕,可以乘懈击之。阳明得悉,立即挑选1500名精兵为先锋,4000名重兵继后,分作三路。


二月二十九日夜晚,暗云肆涌,雨骤风疾。三路兵马衔枚直趋,一举夺取贼兵的险要关隘。


贼兵虽已失险,却个个骁勇精悍,犹能“凌堑绝谷,跳跃如飞”,并再次占据上层险峻,扔滚木、丢巨石,负隅顽抗。


战斗从晚上持续到第二天中午,双方都死伤惨重。正焦灼间,受阳明派遣由山间小道偷袭贼后的数千士兵突然发起攻击。贼众腹背受敌,溃散而逃,被斩杀者两千余人,俘虏一千五百余人,坠入山间深谷者不计其数,喜欢玩躲猫猫的詹师富也在一个山洞里被擒获。


48软硬兼施上兵伐谋


对于这场在南赣地区取得的史无前例的胜利,朝廷给予了史无前例的奖赏——白银20两。


钱不在多,有权就行。


王阳明给朝廷上了一道奏折,从空间和时间两个方面要求更大权限。


空间:能够督调南赣全境部队,包括周边四省部分军队(作为南赣巡抚,王阳明只是省委书记,总督才兼任军区司令)。


时间:只求作战成功,朝廷不能规定时限。


这种不拿皇帝当干部的行为引起了朝里诸多大佬的不满,最不满的是内阁首辅杨廷和。


正嘉之际,能跟王阳明勉强打个平手之人,唯有杨廷和。


但可惜就可惜在,他遇到了王阳明。


很多年后,当以杨廷和为代表的理学派在“大议礼”之争中败给以王阳明为代表的心学派时,不知他会不会喟然长叹:既生杨,何生王。


不过目前为止,和杨廷和短兵相接的还轮不到王阳明,而是王琼。


分开来看,杨廷和与王琼都属于既有理想又有手段的能臣。凑到一起,内阁首辅和兵部尚书就貌合神离,心照不宣了。


当初王琼保荐王阳明杨廷和之所以会同意,是因为他压根不相信单凭一个成天讲学论道的人就能把南赣之乱平息了,因此本着“打死敌人除外患,打死自己除内乱”的龌龊心态,批准了王琼的举荐。


千虑一失的杨阁老终于算错了一次,王阳明打胜了。


打了胜仗的王阳明也算错了一次,他在捷报中将功劳全归兵部,只字未提内阁。


高度决定视野,以王阳明眼下所处之平台,亦无法窥视高层内斗于一二。


然而,杨廷和接下来的举动,让我明白了政治家和政客的区别。


按说杨廷和应该很不爽,应该立即驳回王阳明关于增加权限的请求。


事实恰恰相反,他批准了。


如果说解决外敌,即刻内斗也算是华夏文明的光荣传统之一的话,那么,就等你先解决完外敌吧。那时,王阳明,你我之间,终有一战,此战关乎大明朝接下来一百年的历史走向,我在那等着你。不用感谢我此刻的宽宏大量,所谓的宽宏大量云云,皆因你目前的档次还不够。


有了朝廷的全力支持,王阳明开始了大刀阔斧的改革。


士兵二十五人编为一伍,长官为小甲;


二伍为一队,长官为总甲;


四队为一哨,长官为哨长;


二哨为一营,长官为营官;


三营为一阵,长官为偏将;


二阵为一军,长官为副将。


并设立牌符,上面注明“某军某阵某营某哨某队某伍某甲某人”,平时由各级军官检查,一遇战事,则凭牌符调遣。


此法治众如寡,上下相维,所有将官都由阳明本人任命,不需上报朝廷。军队实行层层管理,令行禁止,严格有效,成为一台精密而高效的战争机器。


后世曾国藩、袁世凯治军之法,殆出于此。


接下来,就轮到横水的谢志珊了


为什么是谢志珊呢?因为此人实在太过嚣张,不仅自封“征南王”,而且相当具有忧患意识,在王阳明去打詹师富期间,主动出击,偷袭南安。


事实证明,光有战略没有战术是不行的,谢志珊被南安知府击退,还失去了一名久经考验的战略合作伙伴陈曰能。


不过没关系,谢志珊向来坚信,低调是弱者的专利,强者从来不需要掩饰。他立刻找到广东的高仲仁,大谈“分则无为,合则两利”的道理,一番痛陈利害,双方结成了新的战略同盟。


不仅如此,谢志珊还积极致力于科研创新,制造出失传已久的吕公战车,批量生产,布置于各个关口,一副顽抗到底的架势。


众官经过讨论,一致认为横水易守难攻,且谢志珊屯粮积水,广修战备,显然已经读过《论持久战》,准备和官军耗上个地老天荒。既如此,不如先去打桶冈的蓝天凤。桶冈作为横水的羽翼,一旦攻破,横水必然不保。


然而,无意识的行为,往往会暴露出内心的虚弱。从谢志珊变攻为守的那一刻起,王阳明便已洞悉他内心的一切,得出一个准确的判断——攻打横水。


真理往往存在于主观感觉的那片模糊地带,难以明言。因此,王阳明说服众官的说辞是:若攻桶冈,横水必救,腹背受敌,势必不利。并且,现在官军准备攻打桶冈的风声已经放了出去,湖广巡抚也领衔上奏了朝廷,谢志珊必然笃信不疑,放松警惕。此时趁敌不备,出击横水,必能一战而定。作为精神领袖的谢志珊一倒,余乱自可平息。


王阳明的谋划看似滴水不漏,但还是有一个缺陷:谢志珊周围的山贼势小,且没有合作意识,不敢在官军攻打横水时抄官军后路,但广东的高仲仁和池仲容就不好说了。


高仲仁才跟谢志珊结盟,俩人打得火热,关系好得就跟中国和巴基斯坦似的。池仲容更是个狠角色,作为一名土生土长的广东人,他将广东俗语“闷声挣大钱”引入到光荣的革命事业中,创立了以“闷声造大反”为指导思想的革命纲领,常年广积粮不称王,低调务实,苦心经营,终成广东一霸,人称“金龙霸王”。


不过不要紧,阳明一支笔,能抵十万军。一天之内,他就炮制出一篇情理交融的《告谕巢贼书》,派人带着牛羊布匹,一同火速发给高仲仁和池仲容。


这篇运用心学理论构建的文章一字一句都直刺内心,杀伤力极强,文章写到这种份上,已属登峰造极。现将全文翻译如下,捭使诸位心服口服:


本院以弭盗安民为职,一到任就有百姓天天来告你们的状,所以决心征讨你们。可是平完漳寇(詹师富),审理时得知,首恶不过四五十人,余者皆属一时被胁迫,于是惨然于心,因为想到你们当中应该也有被胁迫的。走访得知,你们多是大家子弟,其中肯定有明白事理的。我从来没有派一人去招抚,就兴师围剿,近乎不教而杀,日后我必然会后悔。所以,现在特派人向你们说明:不要以为有险可凭,人马不少,比你们强大的都被消灭了。


平心而论,若骂你们是强盗,你们必然也会发怒,这说明你们也以此为耻。那么,又何必心恶(讨厌)其名而身蹈(践履)其实?若有人抢夺你们的妻子财物,你们也必愤恨报复,既如此,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别人呢?我也知道,你们或为官府所逼,或为大户所侵,一时错起念头,误入歧途。此等苦情,甚是可怜。但是你们悔悟不切,不能毅然改邪归正。试问当初生人寻死路,你们尚且要去便去,如今死人寻生路,反而不敢,这是为何?因为你们久习恶毒,心多猜忌,无法理解我的诚意。我无故杀一鸡犬尚且不忍,若轻易杀人,必有报应,殃及子孙,何苦必欲如此?我每为你们思念及此,都终夜不能安寝,无非想为你们寻一条生路。


但是,若你们顽固不化,逼我兴兵去剿,便不是我杀你们,而是天杀你们。现在若说我全无杀你们的心思,那是在骗你们;若说我必欲杀你们,那也决非我之本心。你们还是朝廷的赤子,譬如同一父母所生十子,二人悖逆,要害那八个。父母须得除去那两个,让那八个安生。我与你们也正是如此,若这两个悔悟向善,为父母者必哀怜收之。为什么?不忍杀其子,乃父母本心也。


我听说你们辛苦为贼,所得亦不多,你们当中也有衣食不充者。何不将为盗为贼的辛勤苦力,用之于农耕商贾,过正常的舒坦日子?非得像现在这样担惊受怕,出则畏官避仇,入则防诛惧剿,像鬼一样潜行遁迹,忧苦终生,最后还是免不了家破人亡的结局,有什么好?


你们好自思量,若能听我之言改行从善,我便视你们为良民,抚之如赤子,也不追究既往之罪行。若习性已成,难更改动,也由你们任意为之,到时我就南调两广之狼兵,西调湖湘之土兵,亲帅大军围剿你们。一年不尽剿两年,两年不尽三年,你们财力有限,官军兵粮无穷,纵使你们如同有翼之虎,也难逃于天地之外!


呜呼,难道是我想杀你们?是你们使我良民寒无衣,饥无食,居无庐,耕无牛。想让他们躲避你们吧,他们的田地被你们侵占,已无可避之地;想让他们贿赂你们吧,他们已无行贿之财。你们站在我的立场上想一想,是不是应该杀尽你们而后可?!我言已无不尽,心已无不尽,如果你们还是不听,那就是你们辜负了我,而非我对不起你们,我兴兵可以无憾矣!呜呼!民吾同胞,你们皆是我之赤子,我不能抚恤你们而至于要杀你们,痛哉痛哉!行文至此,不觉泪下。


49百里妖氛一战清


攻心术相当有效,高仲仁开始动摇,在战与降之间做简谐运动。池仲容态度却很坚决:投降?拿板砖拍死他!


不管怎样,二人不会趁火打劫这一点是肯定的了,王阳明开始部署兵力,攻打横水。


正德十二年(1517年)十月初七的凌晨。


晓风残月,雾雨朦胧。


一丝不祥的预感笼罩在谢志珊的心头,致使他一夜未睡。


抬眼望去,一轮明月,正将清辉无限蔓延,铜钱般一个昏黄的湿晕,像信笺纸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


谢志珊的思绪也随着这景象模糊起来。


以往的朝代只有诛灭九族之说,惟有大明朝开了诛十族的先例,若非走投无路,谁愿意冒着十族尽灭的风险去谋反?!


玉盏琉璃杯,绫罗飞天绘。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


这是文官的梦想。


然而文官是人,芸芸众生就不是人吗?!


匹夫兴亡,天下有责!


谁没有妻儿老小,谁没有聚散离合,谁不曾爱过恨过悲悯过愤怒过?刚出生时,哪一个不是父母的心头肉、怀中宝,奈何长大后便成了社会的弃儿?!


所有动物一律平等,而某些动物,更加平等。


——奥威尔《动物农庄》


此刻,谢志珊已不羡朱户,只盼归途。然而,人生就是开弓之箭,射出去了便再也无法回头。


昨日种种,霜冷华重,空余落叶满阶红。


当清辉筛碎,星辰黯淡之时,官军吹响了进攻的号角。


正面是佯攻的部队,人数不多,谢志珊凭着山高路险,节节抵抗。


突然,远近山谷炮声雷动,烟雾之中,但见山头山腰尽是官军旗号,四下有人大喊:“我等已打下老巢!”。贼众大惊,以为各处险隘均被攻破,登时斗志全无,纷纷溃逃。


其实,这不过是王阳明事先安排好的几百个山民和樵夫在虚张声势。


谢志珊见大势已去,慌忙逃往桶冈,投奔蓝天凤。横水贼众,或逃或降,官兵一路追到了桶冈。


所有人一致认为应该携胜利之余威,一举捣灭桶冈。


然而,人生如果错了方向,停止就是进步。打仗亦然。


桶冈之所以叫桶冈是因为它长得实在太像一个木桶。


四面青壁万仞,连峰参天。中间冬暖夏凉,气候宜人。


在冈委书记蓝天凤的带领下,全冈山贼积极开展开荒垦荒运动。他们以饱满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种早谷、种番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取得了一次又一次反围剿的重大胜利,成功打击了官军的嚣张气焰。


王阳明遍访向导,得到两个悲哀的事实:一,桶冈自给自足,撑个十年八年不是问题;二,想攻进去,几乎是不可能的。作为远近闻名的风景旅游区,桶冈屈指可数的几个入口客容量极小,且必须架设绳梯,攀登悬崖绝壁而上,贼兵只需数人守住崖巅,坐扔巨石,便可抵御进攻。


不过不要紧,我说过,一切战斗都是心战。


蓝天凤是内政型人才,但显然不是进攻型人才,搁在现在打即时战略游戏多半属于“种田派”。当初湖广巡抚上奏朝廷请求三省会攻桶冈,蓝天凤就异常紧张,积极战备。讵料王阳明虚虚实实,先打横水,还把自己的偶像谢志珊打得落荒而逃,始知官军此番是玩真的了。


王阳明摸准了蓝天凤的心理活动,派出使者前去招降。


招降是虚,进攻是实。要让对方绝望,必先给其希望,此所谓围师必阙。


使者一番游说,并按照阳明指示,告谕贼众,三日后的早上,愿降者出冈统一接受招降。


桶冈的山贼慑于压力,多愿出降。谢志珊志向比较坚定,拒不出降,双方议论未定。


负责把守各个关口的山贼也在观望之中,王阳明派人买通其中一两处,暗中调遣军队,鱼贯而入。


寒冬的夜晚,风雪飘摇,冷月如钩。


火光跳跃,映照着每一个人的脸。蓝天凤和谢志珊等人正围绕着是战是降开通宵会议,猛听得四下里喊杀震天。众人大惊,拼命抵抗,却挡不住如潮似水的官军,大事去矣。


谢志珊就擒后,雄风犹存。王阳明看了看谢志珊,谢志珊看了看王阳明,谁也不怵谁。


令谢志珊难以理解的是,自己纵横江湖几十年,竟然栽在眼前这个弱不禁风的书生手上。


王阳明并不讨厌谢志珊,甚至有些欣赏他,虽然他是这些山贼里面最能折腾的一个。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有人想一脚两船、左右逢源,有人想不问是非、抽身事外,但只有立场坚定的人,才可能有所作为。


谢志珊信仰坚定,见到志同道合的好汉必定想方设法结交。好酒者纵其酒,有难者助其急,肝胆相照,和衷共济。如此一来,没有不归顺他的。


王阳明目送着谢志珊被带出军帐,感慨万千。


桶冈既平,湖广的龚福全和广东的高仲仁也先后归顺,王阳明上奏朝廷,在原先山贼盘踞的地区设立平和、崇义二县。班师途中,远近乡民,沿途迎拜,皆言:“今日方得安枕而卧。”


50连环计


望着曾经的同行不是下岗就是改行,池仲容越来越深切地感受到造反是一项夕阳产业。作为广东省龙川县的大户,池仲容的成分比较特殊,属于富农。富农是一类比较尴尬的群体,改造好了能够划分为“可以团结的对象”,改造不好就被排除在革命统一战线之外了。


池仲容早年被仇家诬告,官府不明,一怒之下便和弟弟池仲安带着一堆家丁,将仇家上下一一砍翻,从此在三浰一带落草为寇,革命意识比较彻底。他十几年如一日,认真抢劫,积极砍人,除了好事什么都干,除了脸什么都要,三浰地区成了彻头彻尾的《罪恶都市》《无主之城》。不仅如此,在长期的斗争实践中,池仲容还不忘狠抓思想工作,力图使没有暴力倾向的人变得有暴力倾向,有暴力倾向的人上升到暴力美学的高度,由此逐渐成为远近闻名的教父。


碰到王阳明,教爷都没用。


当初官军攻破横水,赶跑谢志珊,远近贼首无不耸动,纷纷表示愿意归降。


包括卢珂与黄金巢。


这俩人也在三浰混,长期与池仲容不和,互相砍来砍去。


人可以不识字,但是不能不识相。连竞争对手都放下菜刀了,再不有所表示实在说不过去。


于是,池仲容开始做两手准备。一方面派弟弟池仲安假装投降,实为内应;一方面积极战备,拨兵守险,并教导众贼:我等做贼已非一年,官府来招亦非一次,此亦何足为凭?!潜台词是,既然上了贼船,就得跟老子一条道走到黑。


池仲容用实际行动再次验证了那句老话:天底下的笨人最大的特点就是自以为聪明。


《孙子兵法》早就教育我们:无约(条件)而请和者,谋也。王阳明一见到率众来“降”的池仲安,立刻识破了池仲容的伎俩,正巧当时要向桶冈用兵,便将计就计,道:“你既然真心纳降,本院即日加兵桶冈,你可引本部兵往上新地扎营。如桶冈之贼奔逃至彼处,你用心截杀,献上首级,便算你功。”


上新地在桶冈以西,离三浰十万八千里,池仲安一去,插翅难归,从此只能在梦里一晌贪欢了。


桶冈既破,池仲容愈发紧张,开始大肆封官,授以各贼首“总兵”“都督”的官名,企图笼络人心。


王阳明一面令卢珂、黄金巢各回原地,监视池仲容动向,一面遣使者带着牛羊美酒至池仲容处,问他何时归降。


贼巢上下秣马厉兵,动静极大,白痴都知道怎么回事,池仲容见瞒不过去,便开始找借口,说自己早有归顺之意,只是龙游浅滩遭虾戏,卢珂等人见自己孤立无援,便要寻仇,准备打他,他这么做都是为了防卢珂。为表“诚意”,池仲容特遣自己手下两名“都督”随使者一同返回赣州复命。


对此,我只想说,虽然这年头骗子太多,傻子明显不够用了,但把王阳明当傻子,只能说明池仲容傻到家了。


阳明听了使者回报,心如明镜,当着两个“都督”的面假装对卢珂的所作所为勃然大怒,说他不该擅自起兵,仇杀投招之人,表示查明后一定重罚。


恰巧卢珂亲自前来汇报池仲容的反情,王阳明当场着人将之拿下,佯怒道:“你公报私仇,罪已当死,现在又挑拨离间,乘机诬陷。池仲容既已派他弟弟领兵投诚,报效朝廷,岂会再有反叛之事?!”


卢珂被仗责三十,投入大牢。两个“都督”看在眼里,喜上心头。


阳明一边暗中遣人慰问卢珂,告以实情,一边款待两个“都督”,并派之前买通的池仲安的两个手下随“都督”一同返回池仲容处。


做完这一切,又下命赣州城内张灯结彩,大飨将士,告谕远近曰:“今贼巢皆已扫荡,三浰新民又将诚心归化,地方自此可以无虞。民久劳苦,宜暂休为乐。”然后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士兵各自回家种田,表示不再使用。


池仲容终于吃了颗定心丸,两个随“都督”一起返回的细作也开始反复劝说:“卢珂在狱中日夜哀号,坚称你必反无疑,并请官府发文,试探你敢不敢去赣州,如若不敢,就证实了你的反情。既如此,不如主动前往,控诉卢珂罪状,官府必定更加信你,而谓卢珂等人奸诈,杀之必矣。”


池仲容终于动心,领着一队彪悍壮士,前往赣州。


困兽是不好斗的,但只要把它放出来,就好斗了。从池仲容动身的那一刻起,一切都已注定。


为防万一,池仲容将大队人马留在城外,自己只带几个贴身护卫进城。


王阳明见了池仲容,不满道:“你和随行的朋友都是我的子民,为何将他们滞留城外,不来见我?是否对本院还有怀疑?”


池仲容一时语塞,无言以对。阳明却也不过多指责,只安排他在祥福宫住下,并命人将城外壮士召进城来,一一安抚,好生招待。


池仲容一行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礼遇,白天有专员陪同游览街市,晚上有美女作伴珍馐佳肴,以至于平日饱受池仲容骚扰欺凌的地方官和百姓都看不下去了:扶贫也要看看对象啊!


池仲容却不这么想,他的逻辑是,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赣州虽好,却不如三浰自由。


于是池仲容向王阳明辞行,说三浰还有几千个弟兄,如无人节制,恐生乱子。理由虽然充分,却恰恰是王阳明最忌讳处:池仲容不归,山贼群龙无首,只是乌合之众。一旦放虎归山,恐怕再难控制。


此念一起,便动了杀心。


王阳明劝说池仲容,马上就是年关,现在动身也赶不回去过年。况且今年除夕,赣州城张灯结彩,共庆太平盛世,异常热闹,不如看过灯会后再走不迟。


池仲容这几日留心观察,见各营官兵都已解散,又暗中遣人贿赂狱卒,探察卢珂等人,见果然带着枷锁,早已不再疑心,便依阳明所言,留下来过年。


除夕既过,池仲容又来辞行,阳明准他大年初三启程。


池仲容不知道的是,他将再也见不到大年初三的太阳。


初二的夜晚,阳明在祥福宫安排酒宴,为池仲容饯行。大小贼首心怀感激,都忙里忙外,杀猪宰羊,不亦乐乎。


席间,众贼觥筹交错,一想到几日之后就能见到阔别已久的亲人,无不欣喜若狂,喝得伶仃大醉,人仰马翻。


酒席过后,杯盘狼藉。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烂醉如泥的池仲容透过窗户,最后一次目送那轮泣血残阳的西沉……


外面渐渐热闹起来,半梦半醒间,池仲容仿佛听见了佳人的欢笑,少年的嬉闹,灯会开始了。


外面渐渐热闹起来,灯影明灭间,王阳明屹立于巡抚衙门的大堂,东风夜放花千树,烟火将夜空织成一幅幅美丽的图案。


外面渐渐热闹起来,灯火阑珊处,一队黑影披星戴月,向祥福宫疾奔而去。


池仲容醒了,心神不定。他调整了一下睡姿,重新合上双眼,将思绪撒向远方。


王阳明回到座位上,拿出一串佛珠,一边拨弄,一边闭目养神。


肠百转兮心神凄婉,素指挥兮嘈切杂弹。


朦胧间,池仲容似乎听见一阵凌乱的琵琶声,间杂着人的谩骂,马的嘶叫。他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但见月光掩映之下,一伙黑衣人手持白刃,正在屠杀自己的同伴。


池仲容如梦初醒,悔恨交加,然而情势逼人,容不得他多想。他摸到兵器,一跃而起。


王阳明手中的念珠越拨越快,池仲容脑海中挥之不去的琵琶声也越发急促,好似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赣州今夜注定无眠,灯会上游人如织,宝马雕车香满路,一片欢腾。然而祥福宫却并未给池仲容带来任何祥福,他挥舞着兵器,骂声不绝,横冲直撞。突然,只觉胸口一凉,一把利刃穿心而过。


琵琶收拨,乐声骤歇,曲终人散。一口殷红的血喷溅到雪白的窗纸上,王阳明手中的佛珠蓦地停了下来。


人生一场虚空大梦,韶华白首,不过转瞬。池仲容,不是我要杀你,而是你不愿善终,自取灭亡,以至天要杀你,你认命吧。


51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池仲容身死人手,王阳明立刻释放卢珂,让他回去部署兵力,又迅速集结赣州兵马,安排一队先锋换上池仲容等人的衣服,向三浰进发。


贼兵一盘散沙,猝不及防,一溃千里。湖广的龚福全,也被湖广巡抚趁势剿灭。南赣之乱,自此平息。


望着漫山遍野的尸体,王阳明惨然不乐。


一串铃音,漾起了悠扬的旋律,淙淙的流水声夹杂在呜咽的洞箫里,有些低沉,有些沉寂,带着些微的伤感。是怀念吗?这片炎黄的浩土之上,神话的遗迹已然湮没,女娲离去了自己的孩子,惟有五帝还挂念着留下自己的魂灵。在这片没有神的土地上,祈祷已是惘然。每一个人,每一个生灵,只有依靠自己的力量,才能争得宿命之外的幸福。


谋反是条不归路,詹师富、谢志珊、蓝天凤、池仲容,当初既然选择踏上这条路,哪一个没有充分得不能再充分的理由?


或许仅仅为了生存,抑或为了挣脱宿命的羁绊。


无可厚非。


人生最大的赌注就是自己。你要敢赌自己的明天会比今天好,这是一种信念,也是一种生活方式。但你要明白一条,那就是下了注就不不能反悔。


历来的赌徒,下注的那一刻,脸上的表情无不是容光焕发,紧张兴奋的。曾几何时,这些山贼还未落草为寇,他们在田间辛勤劳作,所得仅能糊口,还要饱受大户的盘剥,官府的欺凌。一天,有人跑来告诉他们,放下那沉重的锄头吧,跟我上山,你就能摆脱这无尽的痛苦。当像狗一样活着都成为一种奢望时,反抗便是唯一的出路。或许他们当中大部分人反抗意识并不那么强烈,但摆在眼前的事实是任何一种选择都要强于继续忍受剥削,更何况来人的说辞那么具有诱惑力和煽动性,不走何为?


不要笑他们愚昧,他们只是一群输掉性命的赌徒,地上的尸体就是他们赔掉的赌注。


即使终究无法挣脱命运的束缚,即使结局早已注定,可在这过程中的悲悲喜喜,每个人的一颦一笑,却都是触手可及的真切感受。


至少,他们曾经满怀希望。


这才是南赣之乱的真相,不是官方冷若冰霜的统计数字,也不是文人故作呻吟的诗歌笔记,而是那一条条鲜活生命的永久消逝。


是夜,王阳明在纸上写下了十个字: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真正的贼在专制制度中,专制制度有贼性才使贼与专制制度同生共长,滔滔不绝。既然历史的治乱兴替严丝合缝地遵循“血酬定律”(吴思打的一个比方,用强盗“流血拼命换取酬报”类比历代开国君主舍命换天下),通过暴力革命夺取的政权不具备足以服众的合法性,那么你能革他的命,我为什么不能革你的命?


然而,暴力革命不能带来国民的幸福,只能带来专制的反复。一个民族如果不能学会积极的妥协和有风度的对抗,那它只能在专制中沉沦。


民为本,社稷次之,君为轻。沧海桑田,物换星移,一句话说了两千年,大小制度改了无数次,终有今日之民主共识。当民主政治在全球攻城夺池,遍地开花时,有人认为人类历史已经终结。在他们看来,自由民主制是人类意识形态发展的终点和人类最后一种统治形式。然而,即便如此,谁也不能打保票说,人类可以坐享民主之成,从此一劳永逸。因为人性没有终结,因为任何制度都不如人性古老,但都比人性更早消亡。制度不是重点,无论独裁还是民主,抑或其他形式,皆出自人性。


历史发展到今天,生产力高度发达,粮食产量早已能够将全球之人免于饥荒,可仍然有人在挨饿,学者将此称之“制度性贫困”。不是资源匮乏,而是分配不公,有人宁愿将粮食倒进海里也不愿拿去给灾民纾解饥荒,为什么?因为人的优越感只有在贫富对比之中才能体现,为了保持这种快感,一部分人制订各种政策、条款,收买专家学者为其摇旗呐喊,文过饰非,越来越多的人被这种游戏规则所蛊惑,入其彀中,不能自拔,离良知越来越远,为那些人为预设的“梦想”消磨一生,乐此不疲,甚至看到我的这些文字时斥之为无稽之谈,对于这些执迷不悟之人,我就多句嘴:去查一查“罗斯柴尔德家族”。


可叹者,良知人人都有,但很多人已无法体认,无法激活那个本然状态的良知。


良知不能明觉,其人必将浑浑噩噩,愚昧无知,骗人并遭人骗,害人又被人害,其性格亦将走向偏执狭隘,自私独裁,最终沦为欲望和他人的奴隶,昏聩一生。


是为心中之贼。


王阳明仅用一年半的时间就平定了为患几十年的南赣之乱,被朝廷擢为都察院右副都御使,正三品。


能臣可以破山中贼,但只有圣贤才可能破心中贼。王阳明开始着手治理南赣,教化百姓,纠正民风,破心中之贼。


第一,颁布《南赣乡约》,建立约长制度,以图民众自治;


第二,恢复社学(官督民办的义学),聘请名师,改革教育。


对于改革教育,王阳明显然比相关部门要有诚意、有办法得多,他根据自己童年时的体会,提出儿童教育应诗歌、习礼、读书三步并举,强调因势利导,寓教于乐的重要性。


就在此时,老天跟王阳明开了一个玩笑,徐爱死了。


阳明走后,徐爱就辞了官,在南京城外买了几间房(城里房价太高),带着一群王门弟子读书论道,撺掇着出版《传习录》。


戎马倥偬之余,师徒俩经常书信往来,阳明劝徐爱注意身体,徐爱说你赶紧打完仗回来跟我们躬耕陇上得了,阳明说,靠,就你那点地,种的东西都不够我们吃,徐爱说,这你就不懂了,地少税收就少,泛舟玄武湖,顺便钓钓鱼,吃的很容易解决。


言犹在耳,故人已去。


别的弟子或者敏而好学,或者聪慧练达,但再也没有一个能像徐爱这么贴心,知他最深,信他最笃,并能准确无误不厌其烦地弘扬师道的了。因此,阳明疾呼:“天丧我,天丧我!”


天不丧阳明。


王阳明在赣州的消息不胫而走,一时间风云际会,明矾们又行动起来,人才济济的“王门三期”逐渐形成,几个重量级的王门弟子登上了历史的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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