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马步升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4
|本章字节:10134字
岁月就这样一天一天推移着,脚户的光景虽然过的辛苦,却也不失为一种光景’老婆娃娃肚里有饭’身上有衣’他们嘴里唱着酸曲’在地广人稀的山区’仅靠一块拳头大的盐巴,或是一支木梳’一样女人用的零碎物品就可交得一个相好,热炕睡上,热饭吃上,热身子搂上,几趟生意做下来,到处都是相好。这日子美着哩!可官府是不让他们继续美下去的。朝廷对外一个败仗接着一个败仗’这场的款还没赔完,另一场的赔款人家把军舰开到家门口催要了,才内,这儿着火,那儿冒烟,一处火头没扑灭,另一处已把半边天映红了。这一笔笔款子,都是要老百姓出血的。就拿陇东这块,乱了十几年,死了一茬人’大乱刚结束’小乱到处有’官府进钱的路就那么可怜的几条’往外撒钱的手成百上千,黄土要是能当钱使,知府铁徒手恨不得把董志塬都卖了,反正据说这里的黄土层世界最厚。
到底有没有来钱的路?
那段日子,铁徒手自个把自个关在房子里,呕心沥血,搜肠刮肚,踱步揪头发,把胡子捋得一根根,一绺绺往地上掉,白天哄鸡踢狗骂杂役,晚上彻夜难眠,把能使的法子都使尽了,硬是鼓捣不出来钱的主意。那天他正在急得转磨磨圈儿,没有心思向丫环泡泡诵读那些有意思的词曲儿了,忽然泡泡双手上茶来了。泡泡说,老爷,请茶!他脑子还陷在事儿里面没出来,他说,这可如何是好?泡泡也没留意老爷的神色,便傻傻一笑说,这也不用太难为老爷,一只手端起来,一只手揭开盖子,张开嘴,滋溜滋溜喝就行的,喝完,还想喝,奴婢再给老爷沏去,咱家有的是茶。泡泡和老爷混得熟了,信口编派,逗老爷开心,铁徒手却从中若有所悟。
说起这个泡泡,她是铁夫人乌兰的陪嫁丫头,百伶百俐,学啥会啥,夫人喜欢,老爷喜欢,是目下铁家下人中最有头脸的。其中缘由倒也有些趣味。铁徒手少小时做的是红袖添香夜读书的梦,中了进士,放了官后,梦却破了,整日间兵役钱粮,迎来送往,司法刑讯,脑袋里早长出杂草来了。晚上回到家,更无乐趣。乌兰虽是蒙古贝勒之女,也算是大家闺秀,不过,她是侧福晋所生,从4、修炼的是家政女红,非但对琴棋书画一点兴趣没有,还从骨子里反感女人参与这些事。她不知从哪里听来一句怪话书坊戏坊,是偷鸡摸狗的地方。这差点把铁徒手的鼻子气歪了。平素,家里倒是来几个清客的,那都是地方上的几个老秀才,又土又酸,他心说,用俊秀一点的屁股,说出的话也比他们用嘴说的要有些意思。他回到后堂的日子,过得也就要多憋闷有多憋闷,花前月下,一个人吁嗟呜呼子曰诗云一阵,喝几杯寡酒,独自玉树临风一阵,环顾左右,总是如吊月秋虫,说不完道不尽的孤寂凄惶。一夜,他心中万分苦闷,死活找不出排解之策,圣贤君子的诗文用来碓砺志向情操倒是百试不爽,以之安慰长夜难眠却有些发烧吃鸡蛋越吃越烧了。他猛地想起他抄有几卷淫词艳曲的,早年寒窗寂寞,夜深人静,偷偷拿出来,观览一过,心火倒可暂消。放官地方后,好多年他一心读圣贤书,立志行圣贤事,把这鬼名堂早搁得淡而又淡了。几年来,地方事务曾让他焦头烂额,他从箱底翻弄出来,在家人熟睡后,曾轻声朗诵过几回,身旁只有泡泡伺候茶水,她刚满十岁,混沌未开,百事不解,正好,她也算一个听众,有耳朵,却听不明白,红袖冉冉,却不解风情。嘿嘿,他有了恶作剧的快意。他读一首,偏头看看泡泡,她在那儿不咸不淡地傻乐。他故意问,泡泡,老爷读书好听吗,泡泡甜甜一笑说,好听。他说,你知道老爷读的什么书吗,泡泡甜甜一笑说,老爷读的是好听的书。他故意沉了脸说,你这个丫头片子,端的是不读圣贤书的化外野人,圣贤书如何敢以好听与否论之,犹如父母,岂可以丑俊言说?泡泡嘻嘻笑,低了头,只顾伺候茶水,并不搭话。他虎了脸说,好你个泡泡,竟不服王化,你笑个什么?泡泡收了笑,一本正经地说,奴婢自是愚昧,老爷教训的是。可是,可是……他看见她心中有话,心下颇感惊奇,便柔声追问,泡泡羞红了脸,大了胆子说,万请老爷饶恕奴婢大胆妄为,奴婢虽愚昧,却听得出,老爷读的并非圣贤书。当下,他被惊得阴囊紧缩。他的心颤抖了,身子腿都颤抖了。他倒是不怕什么,古人说,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原来如此呀。小小粗使丫头,却是一片心性明敏,虽还不知道她听出了什么,但听出与圣贤书之不同,已不得了了。他不觉俯下身去,有些讨好地问,你听出了哪些不同,给老爷说说,说错了,老爷一腔圣贤胸怀,是不会怪罪你的。泡泡毕竟还是小女孩心性,当下主仆男女之分早烟消云散了。她娇声道,谢老爷大人大量雅人雅量,小女子斗胆了。她一行做着动作,一行说着话儿,把事情剖分得明明白白透透彻彻。她说,读圣贤书,老爷的头是左右摇晃的,辫子是左右摆动的,老爷今宵读书,头却是前后忽高忽低的,辫子也像喜鹤尾巴,一翅一翘的。听了这话,铁徒手一时恼怒万分,可他是答应了泡泡不怪罪人家的,三尺童子不可欺,更不可失信于下人女子。他挥挥手说,今晚不用伺候了,你下去睡觉吧。
泡泡走了后,偌大的后花园就剩下铁徒手一人,正是晚秋季节,抬头,皓月当空,低头,草木萧瑟。悲哉,秋之为气也!他长叹一声。他忽地念起泡泡刚才说的话,不觉童心大起。他要试试她说的有无道理。圣贤书是用不着照书读的,该背的他早年已背得烂熟于心。他轻声诵道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子曰:诗三百,一言一蔽之,曰:思无邪。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才诵得几句,不知不觉,他的头左右摇晃起来,脑后的辫子也像牧羊女手中的柳鞭儿,有一搭没一搭地左右晃荡起来。他心下一惊果然如此。这下他留意了,努力端正身子,把定头颅不使摇晃,又换了几位圣贤言语背诵,一不留神,头又左右晃了,辫子又左右晃荡了。他捡起刚才读的手抄本,找出正读的那首艳词,把情绪调平稳了,力挺了身子,一板一眼读了起来:
前日瘦,今日瘦,看看越瘦。朝也睡,暮也睡,懒去梳头。说黄昏,又是黄昏时候。待想又不敢想,待丢时又怎好丢。把口问问心来也,又把心儿问问口。
原来是个妙人儿呀!铁徒手在心底这样使劲地欢呼了一声。顿时,他感到月圆中天,云走北斗,人约阑干,神飞天外。他立即要把泡泡喊出来,做彻夜清谈。奔出两步,又原地定住,心想,不妥,不妥,大是不妥,主仆有分,男女有别,中夜无人,喁喁私语,成何体统!他后悔把泡泡赶回去了,赶去又唤回,不妥又甚一分。要是像往常那样,老爷挑灯夜读,丫环身边伺候,天经地义,何为不妥。虽是有些心痒难耐,恨长夜难明,又好似,大雪天偶见腊梅盛开,一缕春风扫过脸面黑夜独行,身陷迷魂地时,猛听到几声狗吠,几声鸡鸣,东方露出鱼肚白,大路传来人的脚步声。这一惊,惊得铁徒手,梦里拾钱,醒时枕头边银钱山样堆积,这一喜,喜得铁徒手,远处红云一闪,凑上一瞧,果然绝世佳丽,而且专是冲自个来的。他把两只手掌死死抵住,搓呀搓,磨呀磨,手心热了,手心烫了,手心的皮眼看裂了,他就这样搓着手渐人梦乡。
此后的夜里,铁徒手读书兴致高人云端。日落黄昏时,匆匆吃罢晚饭,一迭声喝喊家人伺候香汤供他净手沐浴,完了,又收拾香裱,庄严跪在香案前,向孔圣画像拜揖三番,口诵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敬礼完毕,又去夫人乌兰供奉的佛堂,朝佛像拜揖三过,口诵南无阿弥陀佛,然后,就等着天再黑点,乌兰和一应下人人睡了。万籁俱寂时,他在前边一手夹书卷逍遥走,泡泡紧随身后,手捧茶壶款款行。乌兰连年见老爷公事烦得紧,眼见得茶饭无味,脸无血色,眉宇不展,腰腿乏力,忽而冰河消融,一地春色,只道是,自家求神拜佛有了效用,又见老爷也拜起佛了,当下喜极而泣,一片声安顿泡泡要精心伺候老爷,并格外施恩,允许泡泡白天不用做任何事,可以上街玩,可以睡懒觉,把个泡泡喜得脚后跟都在冒喜气,把别的丫环下人嫉妒得恨不得把泡泡炖做杂碎汤喝了。几年间,铁徒手白天还是那样烦,越来烦心事越多,晚上却春色满园关不住,后花园里,时而急促,时而舒缓的诵读声,隐隐约约,如秋雨潇潇,如鸟鸣啁啾,乌兰听到的是满世界的祥和之音。铁徒手诵读的全是淫词艳曲,手抄的诵读完了,他在各种古籍的字里行间搜寻,白天抽空搜寻,夜里诵读不缀。他能搜寻到的,仍不敷使用,他又把那几个没用的老清客发动起来0说是要净化人心,令他们将民间私藏的有关怪力乱神诲淫诲盗之书尽快清查缴上,供老爷审定。清客们找着了巴结老爷的机会,个个奋勇,人人争先,不几天,春宫图,手抄淫书,私版禁书,呈上来一大堆。铁徒手如获至宝,将其分门别类,藏于书房私密处。晚间,他给泡泡一一诵读,夜夜不重样。过了半个月,他惊讶地发现,泡泡之聪慧颖悟,举世罕见。每首诗词歌赋,每段文字,他只要诵读两遍,她便记住了。她一个字不识,面对书卷,满脸茫然,撇过书卷,他说上句,她接下句,他说下句,她回上句,屡试不爽。这让他多次喜极而泣,多次又悲不自胜。悲的是,他作为读书人,却无此天分,寒窗二十载,只考了一个八十七名进士,虽皇恩浩荡,也做了一方官员,可是,这是什么官呀,终日上头压,下面顶,水深火热,朝难虑夕。要是名列三甲,做一个管官的官,哪怕是在天子身边谋一闲职,也乐得诗酒风流,逍遥度日。喜得是,天高皇帝远,荒寒苦瘠地,自家身边就有这等旷世大才,而且是一个袅袅婷婷莺莺燕燕的小女子!
快活的日子总是短暂的,每一个夜晚都是太阳刚落西山,又从东山升起了,烦闷的光阴总是和懒婆娘的裹脚一般又臭又长,旭日东升容易,夕阳西下万难。无论多么快活,一个个夜晚还是留他不住,无论多么烦恼,一个个白天还是如期而来。泡泡记诵的文辞多了,慢慢也长出了女人的模样。铁徒手心有所动,他一边继续给她诵读香词艳曲,一边把春宫图逐次亮给她看。乍一见图画,铁徒手发现,泡泡的脸色变了,粉红的嫩脸化为血红,气也喘得急了,胸口也起伏不定了,手脚也无措了,迫不及待地用双手梧住了两眼。铁徒手是个从小读圣贤书长大的古板人,他一时觉得再也唐突不过了,乍然也手足无措,手忙脚乱要把画轴卷起来,一脸的惶恐失色。可他在一瞥间,发现了两道灼灼目光。那目光是泡泡的。她两手捂着眼睛,十指间却留着宽阔的缝儿,目光从缝里射出来,盯在画面上。那是极端贪婪的目光,那是少见多怪的目光,那是寻寻觅觅朝闻道夕死可也的目光。这一刻,铁徒手的心被震撼了。
稍静下来后,他欣喜若狂。其实,铁徒手依然是个古板文人,他这样做,并不想把泡泡引诱到哪里去,他只是觉得他发现了一个他从未涉足的领地。他不是一个少见多怪的人,古诗文戏曲中男女情事太多了,他也广有涉猎,再说,男欢女爱,圣人不讳,桑间濮上,诗经有载,古人怎么说,怎么做,是古人的事,今人怎么说,怎么做,是今人的事,他只本着君子发乎情,止乎礼义。本官只是玩笑玩笑而已,并无另外企图。他心里一遍遍说,一遍遍安慰自己。每天在做这事时,他都要在心里说上无数遍,说一遍,罪恶感要减去一层,做到中间,一点罪恶感都没了,有的只是快乐。做完后,罪恶感又突地从心底深处蹦出来,从脑海的隐秘部位蹦出来。当晚读结束,泡泡离开后,他在回书房的路上,也就十几步路,他像经历了长途跋涉一般,腰腿虚怯,两脚浮滑,几乎难以到达目的地。到了书房,面对码得如墙一般的一函函先贤遗泽,愧疚感,羞臊感,便联翩袭来,令他顿时无地自容,痛彻肺腑。他觉得他简直不配做儒门子弟仲尼之徒,不配为民父母签署一方。勉强躺在床上后,调匀气息,紧闭两眼,就是无法人眠。泡泡那天真无邪的眉眼,那清水芙蓉的体态,如今,被他诱引的,神色中满含迷茫和探究,姿态中激荡着风骚,秋月般的面容下浮泛着深重的风尘之色。谁之过?我,陇东知府铁徒手!一个两脚畜生,一个口不离仁义礼智信的脏儒,一个手握公权的贼匪!一夜,一夜,他都在痛下决心:在阳光升起时,改邪归正弃恶从善。真的,太阳升起时,他怀着无比的愧怍,和由愧怍引起的救赎的真诚,稳坐大堂,尽心国事,勉力民事。可是,当太阳落山后,他的第一个念头竟是重复昨晚的故事。恶念是那样强烈,犹如山崩地摧,恰似江河泛滥,更似那惊雷滚过长空八百里,谁可当之!他没抽过大烟,但他见过抽大烟的人,听好此道者说,这玩意一旦上瘾,到时间不来两口,真个是猫抓五内,火烧脚心。眼看太阳依依西沉,他提前将泡泡支开,眼不见,心不烦,坚持不想她,不想晚上的事,把注意力努力地往白天没做完没做好的事上想。他也想古圣先贤,想他们的言行,想他们的修为,想他们是如何正心修身格物致知的,又是如何做到威武不屈富贵不淫的。每一个黄昏,他都会灿然一乐今晚,本官一定会逃离孽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