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作者:马步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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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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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0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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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326字

几位老人的回忆在整体上证实了我爷爷马登月所言非虚。他们共同说,哈哟,那可了不得,满街都是红的嘛,比前些年的红海洋壮观多了,红海洋用的是红纸红布,马正天那时候,统统用的可是红绸子,那个二杆子货,真是个二杆子,会挣钱,也会花,我老汉活了几个朝代了,哪里见过谁还有人家那阵势,听都没听过。他们不知道我是马正天的重孙子,一口一个二杆子,出来的气比进去的气多了许多的老嘴里,时隔八十年了,仍然掩饰不住那种骨子里的恼恨、艳羡,还有无奈,至少有一点被证实了。当年,马正天用红绸子将西峰街上所有的大树小树高房低屋全部覆盖了。在迎亲队伍必经的几条大街,全部铺上了红布。马正天这人做事向来厚道,红绸子和红布他都交由几家绸布店办理,按西峰的市价结算。几家绸布店所有的员工集体出发去西安进货,可是,本钱不够,马正天给他们一一垫足本钱,货进回来以后,按西峰市价再买回来。稍懂得点生意经的人为此嘲笑了马正天多少年,说那真是一个活活的二杆子货,你手下那么多的闲人,为什么不让他们直接去西安进货,居然自己贴本钱,又让别人赚差价?马正天当时就听到了这些话,听到了,他也只是微微一笑。而那几家绸布店老板,由马正天的一场婚礼下来,一举跃升为西峰地面上的显赫家族。而且,红绸子、红布盖在谁家房顶、挂在谁家门口的树上、铺在谁家门前的路上,事情结束了,归谁家所有。


婚礼完毕后,西峰的闹洞房本来是很粗野的,不把新人折腾个半死是不罢休的,可有资格在马正天那里混闹的人,当时的西峰还没有。年如我与马正天在名义上地位相当,可他天生是个文明人,说说笑话,礼节尽了,推说新人早想睡觉了,看见别人已经是满肚子有气,大家开心地笑着,纷纷告辞。马正天专门派人下西安为泡泡购置了一副豪华的宁式床,他是睡惯土炕的,可泡泡还是江南人的习惯。他绕床转了几圈,心想在这玩意儿上睡觉把人还不难受死。泡泡不愧是官宦人家的丫头,见过大世面的,她落落大方,客人一走,她亲手铺床展被,然后,笑盈盈地说?


“夫君,辛苦好长时日了,该歇息了。”


她亲自为马正天宽衣解带,手法熟练,毫无拖泥带水气象。马正天看在眼里,心里却泛上一股股酸水。他是有充足的心理准备的,大户人家的丫头,又是如此风情万种的美人,哪有不过主子手的?可是,事到临头,他还是忍不住心生惆怅,相见恨晚啊!只能是相见恨晚了。泡泡给床上她睡的位置悄悄铺了一片白布,马正天没有看见。可是,当两人钻进被窝后,马正天伸手刚搭在泡泡身上,泡泡便一声尖叫,全身哆嗦,整个床都在微微颤抖。马正天心想,女人就会装模作样,我娶你是看上了你的人,根本没在乎你是不是完整身子,那是俗人的讲究。泡泡全身痉挛,大声哭喊,直到马正天沉沉睡去。天亮后,马正天起床了,泡泡也要起床,却怎么也挣扎不起来,马正天扶她起来,身下的那片白布红血殷殷,马正天看得呆了,突然泪如雨下,扑通一声跪倒在床边,伸长舌头,将泡泡浑身上下舔了一遍。这时,他才真正承认,世间真是有道德君子的,铁徒手就是活着的圣人,将心比心,钢刀架在脖子上,身边如果有泡泡这样的女人,他马正天宁愿做小人,也不会做君子的。马正天当下受到的心灵震荡无比剧烈,在那一刻,他将自己的一生全盘否定了,他痛感自己不配拥有这么多的财富,不配掌握这样一个辉煌的家族。


三天过后,照例是新人回娘家。马正天亲自抬轿将泡泡送到铁府,跪定在铁徒手面前,恭恭敬敬叫了一声岳父大人,磕了三个响头,又叫了乌兰一声岳母大人,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回到自己家里,泡泡说,夫君,咱家的祖祠虽然路程遥远,还是要去拜的,不可忘了规矩。马正天答应一声,紧锣密鼓准备了一天,由十乘暖轿组成的拜祖队伍,浩浩荡荡出发了,六两以泡泡贴身丫环的身份一同前去。


祖祠在河川,西峰在高原,春色还在天地间酝酿着,而马莲河川却已春意盘然。泡泡对江南故乡还有模糊的记忆,看见冰雪消融的马莲河水,看见青青河边柳,看见冉冉生长的庄稼和野草,泡泡兴奋异常。不觉想起白玉蟾的《早春》诗来,她轻启朱唇,低吟道:


南枝才放两三花,


雪里吟香弄粉些。


淡淡着烟浓着月,


深深笼水浅笼沙。


离开红尘扰攘的西峰,刚娶得美人归的马正天顿感心旷神怡,看见泡泡这样喜欢乡野,听见泡泡吟诗,也想凑个趣儿,无奈整日花里胡哨,把早年装在脑子里的诗词浪荡殆尽了,半袋烟工夫后,他终于想起杨朴的《七夕》来,便放声诵道:


未会牵牛意若何,


须邀织女弄金梭。


年年乞与人间巧,


不道人间巧已多。


马正天是想借此表达他得到泡泡后对上天造化的感恩心情的,泡泡也是听得出来的,可借牛郎织女说事儿,她的心头不觉一沉。为了不扫马正天的兴,她欢喜笑道:


“人说夫君是银子打造而成的雅人,于今乃见啊。”


马正天的闲云野鹤情怀被激发出来了,一走神儿,便决定在这里多待几天,等清明节祭拜祖先过后,再返回西峰。他留下几个心眼活泛的丫头和家丁,让海树理带着其他人等提前返回西峰,照料那里的一应事务。


马正天和泡泡在这里度过了情趣盎然的初春季节。在这段日子里,马正天整日沐浴在青山绿水和清风明月中,想起风尘半生,唯一令他死心塌地的竟是他得到了泡泡。事业正处在巅峰,人生正逢好事连连时,心头挥之不去的,竟是离群索居,退隐林下。在近一个月的日子里,不太顺心的是,六两整天呕吐不止,叫来乡村郎中诊视,说是有喜了。马正天怕泡泡面子上难堪,泡泡却喜笑颜开,说夫君双喜临门,既娶新人,又添家口,可喜可贺。她每天都要亲自下厨,为六两熬小米粥喝,六两一腔感动,马正天感动之余,心里却多少有些难为情。


清明节那天,马正天率领泡泡、六两卩看护祠堂的七户长工,挨个儿给祠堂列祖列宗的画像掸去灰尘,焚香设祭,场面庄严隆重,泡泡以马家媳妇的身份给祖先行了大礼。看见几十座祖先的坟头挨个儿排在山坡上,马莲河从面前流过,想起二十年前,他为了躲避战乱,将祖先骨什迁至这里,死去的先人和活着的后人一夕数惊,终于熬过了那些个慌乱的岁月。如今,活人重返西峰,死人只好永远死在这儿了。人的一生究竟胡为乎来哉,胡为乎去也,他不禁悲从心来,湮没已久的黄庭坚的《清明》诗,又浮出脑海来,他眼望高天,双手抚肩,吟道:


佳节清明桃李笑,


野田荒冢只生愁。


雷惊天地龙蛇蜇,


雨足郊原草木柔。


人乞祭余骄妾妇,


士甘焚死不公侯。


贤愚千载知谁是,


满眼蓬蒿共一丘。


泡泡瞥眼看去,马正天一脸悲伤,她也听得悲伤,如日中天的马正天到底怎么了,哦,对了,高处不胜寒,人在高处,放眼茫茫,独学无友,独行无侣,铁徒手所患正是这种病。她忽然醒悟,她所遭遇的两个男人都是当世顶尖人物,蛲蛲者易折,皎皎者易污,对男人来说,脆弱与强大从来都是同义词。一个女人,一个寄身奴婢伙中的下人,一生有此一桩奇遇,已属奢侈了,而她却连遇两奇,真个是天地造化了。她得尊重造化,感恩造化,对于那个男人,她已尽到一个女人的心意了,眼前的这个男人却是她生生死死的伴侣,营养他,呵护他,是自己的责任,也是自己的利益所在。但其个性倔强,又不可庭争面折,只可循循善诱。一念拿定,她回头朝马正天粲然一笑说夫君内外兼修,格调高迈,古人说,哲夫成城,哲妇倾城,小女子自非哲妇,自然也无胆略倾城,一心信守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圣训,幸而记得几句古人诗词,瞧夫君雅兴,放胆吟哦出来,聊博一笑,如何?不等马正天回话,她便将双手拢于身后,如浪漫士子一般眼望高天朗朗吟出一首高翥的《清明》来。


南北山头多墓田,


清明祭扫各纷然。


纸灰飞作白蝴蝶,


泪血染成红杜鹃。


日落狐狸眠冢上,


夜归儿女笑灯前。


人生有酒须当醉,


一滴何曾到九泉。


马正天听了,呆了一呆,随即明白了泡泡的用意,以一个粲笑,把自己刚才的失态遮盖过去了。


事毕,再没有理由留在祠堂地了,马正天问泡泡想什么时候回西峰,泡泡说,从今往后,夫君就是我的家,一切跟着夫君脚步走。有了这句话,马正天越没有返回西峰的动力了。六两的身子已稳定下来,棉袄脱了,肚皮有些凸现,虽不明显,细瞧,还是能瞧出端愧来的。那一个午后,马正天和泡泡正躺在宽大绵软的胡床上晒太阳。在山村初春的午后,悠闲自在地晒太阳,实在是人生一大享受,西北风让北面的黄土山梁挡死了,阳光打在干燥的黄土崖壁上,再反射于人身,那个暖乎劲儿,直接可以渗人人的心坎去。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小话儿,全身所有的地方都被晒软了。六两近前来,忽然跪倒在两人面前,泡泡翻身滚下胡床,慌忙要扶她起来,六两不愿起来,泡泡回身以眼神询问马正天该怎么办。马正天平静地说:


“你坐这儿吧,不用劝她了。”泡泡一步一回头,返身在胡床上坐定后,马正天对六两说“这里没有外人,有话你就说吧。”


六两说:


“奴婢感念老爷救命之恩,只想以一生作为报答。无奈,出身贫贱,不通文墨倒也罢了,做事也欠缺章法,多蒙老爷担待,从未受到责罚。近来,又承蒙二太太不弃,不惜自降身价,多方照顾,大恩大德,六两铭心不忘。今日斗胆打扰老爷二太太清修’六两不揣浅陋’觉得有一事需要禀明’还请老爷二太太勿嫌絮烦。”


马正天见六两面色凝重,知道这丫头在治家理财方面颇有见解,便坐直身子说:


“起来说吧,都是自家人,何必拘礼。”


六两并没有起身,她从容说


“谢过老爷。六两虽是粗使丫头,家务大事本不该插嘴的。可是,六两以为,知恩不报,良心不安,知祸不言,必遭天谴。离开西峰前,六两已感觉大祸将至,屡次提醒老爷,老爷事烦,不及决断。而今,离开西峰已经一月,家里音耗皆无,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但愿老天保佑。六两斗胆请老爷二太太速回。当此危难之机,祠堂地对咱家尤为要紧,六两愿守在这里,用心经营管护,青黄不接时,还可作为全家暂时的落脚地。万请老爷二太太首肯。”


马正天吃惊不小,既而内心恼怒万分,念她身子不便,又念她因为泡泡的横刀杀出,心中毕竟不快,当着泡泡的面,他不想再做申斥,只是冷言道:


“是不是危言耸听了?我马正天半生光明,慷慨一方,能有什么大祸?你看重祠堂地,倒是独具慧眼,你要是乐意,我给你留几个下人,祠堂地今后就交由你管了。”


六两起身,又跪下去盈盈一拜,垂泪道:


“谢老爷信任。不过,六两所言祸端将至,并非空穴来风,老爷可以不信,但至少应遣人回去看看,如果一切平安,也就放心了。”


看见马正天脸色越发难看,泡泡忙说:


“六两姐姐所说,虽非亲见,倒也不可忽视,老爷如果不愿即刻赶回西峰,派人骑快马去看看,倒是必要的。我在过门前那几天,看见知府衙门经常人来人往,个个鬼鬼祟祟,咱家又处在风口浪尖,凡事小些,也是应当的。”“那好吧。”泡泡答应了,马正天虽极不情愿,却也不便同时驳两人的面子。六两又是一拜,说:


“谢过老爷,谢过二太太。”


正在这时,龚七跑来报告,说是邱十八邱爷来了。马正天从来都是机敏过人的人,当下一切都明白了,他经历过无数危机,此时还是禁不住心中一颤,他望了六两一眼,六两读出了其中的深情款款,不觉眼眶湿了。泡泡和六两急忙要去屋里回避,马正天说,邱爷不是外人,一起听听也是好的。


邱十八没来过祠堂地,他是根据大致方位,一路摸索来的。因为是连夜赶路,无法向人打听,走了不少冤枉路,一百多里路程,他走了至少二百里了。不愧是脚户出身,一夜零半天,走了这么长的山路,看上去倒不怎么疲惫,只是渴坏了,一连喝了五碗热茶,说起话来,嗓子好像才利落了。饭已经安排人去做了,邱十八从搭裢中摸出还剩小半块寸厚的烙盔,张口咬出一个大豁子,笑说饿不着咱家的。马正天连忙阻止道兄弟,快再别吃干烙盔了,你再耐一小会儿,说话饭就来了,兄弟一路这么辛苦,让我这做大哥的,心里十分过意不去。邱十八连夜冒险赶来,一定是有要事的,可他居然不着急说,一连瞥了几眼泡泡和六两。虽然一瞥而过,瞥得很隐蔽,很不经意,还是没有逃过马正天的眼睛。他笑道:


“邱兄不辞千辛万苦,一定是有要事吧?你二嫂和六两是我专门留在这儿的,遭遇大事,让妇人吹吹枕头风儿,也许脑子还会清醒点儿。”


“哈呀,我的大掌柜,你知道出了大事,还在这三丈高两丈低地闲话?让兄弟说你是大将风度好呢,还是说你麻木糊涂好呢。”


“死猪不怕开水烫,这样说最好。什么大事呀,六两丫头倒是预感到了,却不知详情。”


“牛不从那狗日的,掌柜的哪一点对不起他了,竟然伙同别人,挖了马家的墙角。还有那个海树理,更不是东西,把掌柜的全部来往账簿、营销网络,交给了那个人面兽心的狗……狗官!”


马正天着实吃惊不小。这时,厨房前来请示邱爷到哪用饭。邱十八烦躁地挥挥手说,火都烧到屁股门子上了,还穷讲究个什么,就在这儿边吃边说吧。马正天依然不动声色地说,邱兄不用心急上火,天塌了,咱就说没天的话,茶消停喝,饭消停吃,话消停说,事消停做,有咱弟兄在。


邱十八不到一袋烟工夫,连下三大老碗臊子面,又灌下一大老碗热面汤,吃得满头大汗,眼见得精神头足了。原来,马正天离开西峰不久,第一趟盐就运回来了’二百担盐照常交给年家’五百担盐却交给了牛不从,马家只收了一百担。往常,马家都是要收五百担以上的。马家盐店伙计慌忙向海树理汇报,他却阴阳怪气说,买卖自由嘛,人家想交给谁,咱管得着吗。掌柜的不在,账房又是这种态度,伙计见势不妙,趁夜去找邱十八。邱十八毫不知情,连夜去问他手下的弟兄,结果大出他的意料,有七成弟兄都把盐交给牛不从了。他们支吾说,牛爷说了,马家很快要被官府满门抄斩了,与马家有关的人都要被杀头的。邱十八跳脚大骂他们没良心,说马爷为了穷弟兄,到手的银子不要,反而为了大家冒险,你们却这样忍心出卖他。挨骂的人要不低头不语,要不强辩说,谁不怕杀头呀,朝廷大军一到,马家人有钱,或者远走天涯,或者买通官府,我们只好伸长脖子挨刀了。邱十八问哪来的朝廷大军,他们一个个说的有鼻子有眼,消息的来源却都是牛不从。邱十八是个没耐心的人,只有跳脚大骂一顿了事,他去找牛不从,几次都吃了闭门羹。他手下只剩一百名弟兄表示,生生死死要与马爷邱爷绑在一起。后来,他从乏驴那儿得知,铁徒手早给马正天设好了圈套,下嫁心爱的丫头,便是最厉害的一招。马正天果然中了美人计,不但放松了警惕,还离开了老窝,铁徒手趁机策反海树理,拉拢牛不从,迫使年家保持中立,许诺从牛不从店里划去一部分业务,马家被掐头断尾斩腰掏心,眼见得要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