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郭雪波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8
|本章字节:10328字
狼孩儿仰脖儿抬头。于是它看见了那个乌黑的家伙。像老鹰般在天空飞翔,投在地上的影子比房子还大,发出震耳欲聋的震荡声,在这块古城废墟的上空飞来飞去,低飞时卷得地面上飞沙走石,呼天啸地,恐怖至极。
狼孩儿吓得魂不附体,缩回头脖,连滚带爬地回到洞内母狼旁又推又拱,“呜哇”吠叫。
母狼也已意识到强敌人侵古城废墟。它“唿儿”地站起来,向洞口奔去。它潜伏在洞口沙蓬下,悄悄观望。那只庞然怪物还在空中飞旋,后来降落在离它们洞口较远的平坦沙梁上。由于沙地软,怪物的支架深陷在沙里,身子也倾斜了不少,不过它上边的翅膀一直在旋转着。
一见从怪物的肚子里走下来的是几个两条腿的人,母狼就不感到恐怖了,原来又是人类。它的脑子里如此意识,随他们去吧,母狼又转回洞内睡觉去了。它“唿儿唿儿”吠哮低哼几声,示意狼孩儿不可出洞玩耍之后重新安然睡眠。到了黑夜,母狼悄悄出洞而去。它机警而敏捷。它去探那只大怪物,还有那些两条腿的人的情况。可不见了那怪物,沙梁上却戳起了一座帐篷。里边有三人酣然入睡,点着一盏昏暗的马灯,门口挂着它最忌讳的猎枪。人类靠这火筒子灭了它们多少狼类?
它没有惊动人,原路退走,依然用尾巴扫平自己的足迹,不留任何痕迹。不过,回洞之后它显然有些焦躁不安。它担心这些人长期居住这里,影响了它和狼孩儿的生存。它们的正常生活倘若遭到破坏,被来者占领了此地,它们还得被迫迁徙,重新去寻觅新的巢穴,那是个很麻烦的事情。它企盼着入侵者早早离开此处。
这三人在这儿整整活动了半个月。
母狼都认识了这三人。有一个拄拐杖的老头儿给后两人带路,成天出没于那古城废墟之间,不时传出他剧烈的“咔儿咔儿”咳嗽声,风沙中摇摇欲坠的样子总觉得他就要趴下了。后两个是戴眼镜的一老一少,时而拣到些古陶瓦片哇啦哇啦喊叫,时而挖出些砖头石块嗬嗬哈哈大笑,似若一对疯子般在沙地上又是跳又是唱,好像发现了什么宝藏。
有一次,那位拄杖老者对着它母狼尾巴扫过的足迹出神良久,他那双疑惑的目光,说明他没有相信那痕迹是沙地沙蓬草卷过留下的。他一步步追踪而来,一直走到它们洞穴的门口。在这里他又发现了狼孩儿留下的似人似兽的痕迹。他“哦”一声惊叫。他叫来了另两个人,比比划划说了半天。年轻的戴眼镜者拿着枪想走进洞里来,被那位老眼镜拦住了。意思是探寻沙漠怪兽不是此行的目的。
三人冲那深不可测的洞穴端详许久,然后悄悄离开。往后的日子里,他们再没靠近过它们的洞穴。母狼挺感激那位老眼镜,不然又是一场血的厮杀。
只是那位拄杖老者仍旧暗暗窥视着它们洞穴这边的动静,等候着看到有何物出没此洞。其实它母狼可以几步扑过去一口咬断此老汉的喉咙,它没那么做。它也暗暗观察着此人的一举一动。
白天里,人观察狼洞;黑夜里,狼窥视人的帐篷。好在没有几天,那只会飞的大怪物又飞来把三人接走了。临走时,那老汉冲狼洞这边呼喊了几嗓子,不知是啥内容,又端着枪朝狼洞上空放了一枪。这一下明白,那是告别,或是警示。
母狼激怒了。它最讨厌的就是人类的这火枪。人类拿它不仅杀害同胞,而且更杀害了它们多少荒野的动物兽类?
它蹿出洞口冲飞走的怪物后边,狂嗥了良久,以示抗议。可是那怪物上的人已经听不见了,远远飞走了。
干旱的春季,在北方沙地是灾难性的。阳春三月,南方花香袭人鸟鸣催眠之时,北方沙地却遍地卷着白毛沙,迷你双眼,灌你脖颈,脏你华衣,吹得你昏天黑地找不着南北,甚至遇上个什么沙暴会把你甩上树梢或扔进枯井,死活由风沙定夺。
而且,这样的春季会引发各种疾病。听奶奶讲“光复”后第二年春天,也是个大旱到处刮着白毛风,那年在靠近东北的科尔沁沙地流传了“黑死病”,也就是鼠疫,是日本鬼子走时遗留下的病菌。那可真是村村死人,庄庄抬尸,有一个百十来户的村庄甚至全村覆没,只活下来一个五岁男娃,那也是把他当死人扔到乱尸岗,被一场大雨浇活后爬回来的。除了人还有家畜也在这季节流行各种疫病,如牛羊口蹄疫,马群“三号病”,猪狗狂犬病,以及鸡瘟等等。五岁那年我患感冒,妈妈背着我去土大夫吉亚太家,那天风沙迷漫,村路上不见一人,突然妈妈停住了脚步不再往前走。我正要说话,妈妈“嘘”声示意,悄悄躲在一棵树后边。我从妈妈脖后伸过头偷窥,只见路口上迎风站着一只狗,伸出的红红长舌滴着粘粘口水,双耳耸立,长尾撅着,一双眼睛更是血红血红,恐怖至极。我初以为是狼进村了,妈妈告诉我那是一条疯狗。不一会儿那只迎风流口水的疯狗被另一只狗引走了,妈妈这才小跑着离开。妈妈说被疯狗咬伤后,人也会变成疯狗一样见人就咬,还咬自己的肩头,血赤呼啦地咬出骨头为止,比疯狗还可怕。从那次开始我一听疯狗心就哆嗦。
今年开春后一直无雨,沙地村庄成天在迷迷茫茫的风沙中呻吟,农民们日夜翘首企盼着甘雨,等待播种。这时村里出现了只疯狗。那是娘娘腔金宝家的黑狗,不吃食,老伸出舌头流口水,红肿的舌头上还有水泡,甚至蹿上仓房顶上迎风站立。这是典型的狂犬病特征。娘娘腔是个有经验的猎手,不懂他老婆可懂他的狗,池舍不得杀这只跟老婆”样陪伴他的爱犬,想把它绑捆起后灌药。可是病魔入体的黑狗,已经不认主了,一口咬伤了金宝的手腕,挣脱开绳索,狂吠着窜出院去,消失在村外的荒野方向。
娘娘腔骂骂咧咧地往自己淌血的手腕上压了压热灰止血,然后就蒙头睡觉了,也没去追杀那只疯狗,又没去村上说一声。他没在乎这是个多大的事,等黑子回来再处理就是。这一夜,村里的狗们闹开了。
先是来狼了般几只大狗吠叫,搅起全村的狗呼应,接着狗们来回窜着活动开了。正好是春季狗类交配闹狗时节,趁着月夜风住,狗们三五成群地“狗连环”,整个是一个“性解放”,乱配乱交媾,把村街谷场搅得天翻地覆,云遮雾盖。当然,这里边娘娘腔金宝的黑狗最起劲,最疯狂,把自己舌头溢出的粘液体涂遍了全村的母狗嘴上。狗们寻觅交配对象时首先是用鼻嘴相互触碰亲吻,这一点跟人差不多。
村民都以为狗闹春没什么。有些好受启发的,也受感染在自己土炕上狠狠闹了一下老婆,然后昏然入睡,不再去理会狗们闹得凶,闹得过头。
第二天一早,村民们也没发现什么异状。等早饭后,妇女们喂猪时发现不见了平常老来抢食的狗们。
狗们哪里去了?几乎全村的狗们都没来吃食。狗们都在村外荒野上。
人们见了这情景,肯定会吓一跳。三五成群的狗,在荒野上奔走,或迎风挺立,或流口水追逐,再或光天化日下当着人交媾。那疯狂和自由奔放的样子,一时会把它们错当彻底摆脱人类主宰丢弃奴性而获得自由回归荒野的兽类。这些狗里,为首的就是大秃胡喇嘛家的花狗,还有那只娘娘腔金宝家的“黑子”胁从。
人们初见狗们的疯态时,惊奇和纳闷。后有好事光棍追逐着观赏“狗打连环”的交媾,以解干瘾,发出阵阵淫邪的浪笑。到最后当狗们开始追咬围观者时,大家开始惊慌了。尤其娘娘腔金宝光着膀子也跑到野外,迎风流口水,接着把自己肩头咬得血肉模糊时,有人惊呼出声:“疯狗病!疯狗病一!”于是,全村笼罩起恐怖的气氛。跟当初闹狼一样,家家户户关门闭窗,足不出屋,见狗就躲。乡和县里派来卫生队,穿白大褂的汉子们逮着人就注射,不管是野外还是屋里,见到没登记的逃脱者按倒了就打针,惟恐狂犬病大范围扩散传染。
村外拉起隔离带,只进不出,白色药粉撒得全县哪儿都是,随着春季风沙四处飞扬,呛得人无法呼吸空气。就连家猪家鸡家猫也受到了牵连,不是打针就是宰杀,真正的鸡犬不宁天下不太平。
接着就是屠狗运动。
胡村长组织了打狗队,村里村外见着狗就打。有些狗偶尔清醒,入家门找食吃,主人则拎棒挥刀打将出来,满街追逐。那可怜的狗“汪汪”哀鸣养,不明白主人为何如此无情。也有怜犬的,将狗藏匿起来,把狗嘴用铁丝拴住或干脆给它套上铁笼头使其张不开嘴。但这也不允许,胡村长带打狗队闻讯而至,就像当年鬼子进村般找狗打,弄得鸡飞狗跳,村民们一怕狗咬二怕胡大秃查户。有人也敢顶撞胡村长,说你们家花狗为啥不去打,胡喇嘛支吾说花狗窜到野外找不到。那人又揭露说花狗被你儿子二秃养在地窖里谁不知道,胡喇嘛无言以对,吐一句胡扯扬长而去。
当夜,有人带着卫生队的人摸进了胡喇嘛的地窖。扑空。原先拴狗处,扔着那根解开的铁链,盆里的食也是温的,地窖口站着泪眼汪汪的二秃。
胡喇嘛告诉来人,他儿子二秃瞒着他偷偷拴养了花狗,叫他发现后要宰杀时,二秃失手跑掉了花狗。并说那花狗嘴上有铁丝罩,不会咬人或咬狗,安全得很,不会有事。
卫生队的人冲胡村长摇了摇头,但面色严峻地勒令他,第二天起带他的打狗队必须去追杀了花狗,那狗是病源体,再让它窜到野外把病菌传给其它村的狗引出后患那就拿他是问,依法处理。
这一下胡喇嘛傻了眼。在村里他可以飞扬跋扈,说一不二,但在上边来人面前他可是孙子,尤其这非常时期的卫生队人员,他可不敢惹。人家是代表政府执行卫生防疫法令,不是简单的过去那种计划生育结扎队,专找妇女子宫下手的“宫作队”。
第二天,胡喇嘛带领他的打狗队出发了。村边树林,西北沙坨,村南河沟,哪儿都没发现花狗的影子。有人来报,村东北郭家坟地一带花狗出没,胡喇嘛飞速赶至,可只发现了堆狗屎,不见狗影。不过,他们这次有了意外的收获。在坟地北边的沙坨子根,有个兽类般的黑影子蜷曲在那里,一动不动。有人张疾手快,喊一声有疯狗便举枪就打。“砰”的一声,铁砂飞散。枪是打中了,可那物一下子给打精神了,枪砂在它身上似兴奋剂一样刺激了它,“吱楞”一下翻身而起,“哇”一声狂啸着冲人们疯扑过来。这一下胡喇嘛他们看清楚了。
那不是疯狗,而是失踪多日的患狂犬病的娘娘腔金宝。口吐白沫,两眼血红,赤裸的上身处处伤痕,双肩头被自个儿咬烂后露出白骨,后臀上流着血,那是刚才被砂枪子儿打烂的。蓬头垢面,牙口沾血,张牙舞爪地扑过来的样子实在令人感到恐怖,不寒而栗。
“金宝!娘娘腔!是我们!是我们!”胡喇嘛大声喝叫。
娘娘腔金宝浑然不觉依旧疯叫狂呼着横冲直撞,张着大嘴哧哧做咬人状。有两人吓得撒腿就逃,这一下更引发了金宝的追咬的欲望,从这两人后边疯追过去。“金宝!你他妈停下!你醒醒!”
胡喇嘛怒喝着从金宝后边追,回头又喊:“大家快上!把他抓回来!别叫他咬着人!”
前边吓跑的两人当中,有一个被树根绊倒了。娘娘腔金宝几步赶上,扑过来就想咬这位吓破了胆的喊爹叫娘的人。正这时胡喇嘛也赶到,一枪托把他击昏过去了。
当胡喇嘛他们抬着五花大绑的娘娘腔金宝走过村街时,人们像参观动物园珍奇野兽般尾随追看,摇头感叹,抚额庆幸。这一天村街上很热闹。
卫生队给金宝先打了些针又灌些药,然后用专车把它送到地区传染病医院,继续治疗。
我目睹了村里发生的这一切,心里更为白耳担心了。它从县公安局那儿逃出来已经有些日子了,它此刻在哪里呢?为什么不来找我家?难道它真的找不到这里的窝,或忘记了我们吗?
我不相信。白耳不会笨到如此地步,也不会薄情寡义得连回来看一次都不肯。纵然它回归荒野,也不会这样的。
它肯定遇到什么麻烦了。尤其本村和外村都在闹疯狗,都在搞屠狗运动,它可千万别叫人当疯狗打了。我不时地抽空到村外野地转转,当然手里拎着镰刀或棍棒,想碰碰运气。反正我们村孩子不能去乡中学上学了,受隔离防疫,我们都一时失学,闲着也闲着。
今天我又瞒着家人去村外野地。
走之前去找伊玛,想拉她一块儿去挖野菜。可她正在喂猪,也没什么热情去野外,自打上次去县城回来后,她没有像以前那样对我有求必应了。我隐隐感觉到她对我有些冷淡有些回避,眼神幽幽的,嘴巴噘噘的。
我顾不上这早熟的怪丫头,一人去了野外。
风沙中转了半天,毫无所获,站在坨顶一声声呼叫白耳,可茫茫大地空空荡荡,听不见白耳那熟悉的吠哮回声。失望中,我坐在通往县城的路口高岗上,遥望着远方。我幻想着白耳从那迷茫的极目处飞跃而出,伸展四肢,投人我的怀抱。
当太阳西斜我正要起身回家时,从那路的尽头出现了一只黑影。不是白耳,而是一辆小车,车上坐的是穿戴阔绰的毛哈林爷爷。
哦,毛哈林爷爷回来了。他带回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关于狼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