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郭雪波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8
|本章字节:10044字
母狼趁大蛇分神缠绕观孩九之机;也像闪电般地扑过去了。它的尖利如刀的獠牙,一下子咬住了大蛇的脖颈处,并使劲往地上按压下去。负痛的大蛇身子拱着又拍打着头部,想把母狼甩出去。可母狼毕竟比它壮硕比它狡猾,又瞅准机会咬住了它的致命之处,只见母狼犹如粘在大蛇脖颈上,尖牙也毫不松开。
大蛇的力道渐渐在松懈,尾巴处开始发软,那狼孩儿终于挣脱而出。见母狼咬住了大蛇的要害处,狼孩儿的胆子也大起来,骑坐在蛇身上又是咬又是抓,接着又抓过一块尖石又狠又猛地砍击大蛇的眼睛和头部。这招儿真灵,瞎了眼睛,碎了头骨,咬断了七寸处,这条大蛇王终于彻底软瘫下来,死了。母狼和狼孩儿发出一阵嗥叫。
然后,它们走向那个大蛇始终不愿离开的水坑。这是个如盘子般浅的石凹处,里边有个细细的缝隙,那水就从那细缝中一滴滴渗出来,虽然不多,可也足够母狼和狼孩儿享用,度过这大饥荒了。
这是神奇的大自然所赐。
爸爸牵着黑马。黑马实在驮不动他了。
漠北沙原在他眼前伸展开去,无边无际,苍苍莽莽,几乎是没有曲线地平阔,拓远,站在这样的茫茫大地,人顿时会感到自卑起来,强烈的弱小无助和孤独。
这里就是各类史书描述的苦寒之地一一漠北荒原。天上几乎没有飞鸟,地上草木凋零,满目不是沙地就是丘陵,几乎是断绝了人和兽的踪迹。
那长满石砬子的平阔地,坚硬得如石夯砸过一样,挖个灰棘根吮吸都困难。平展展望不到边的莽原,苍凉得令你生畏,隐隐生出一股这辈子走不出这荒原的恐惧。灰色的天,灰色的大地,静谧得又如临死界,让人满胸的惆怅和悲凉起来,爸爸吹出一声口哨想排解,结果吹出的口哨声,刹那间被周围的空气吸收消化得无声无息,干干净净,弄得爸爸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吹出过那口哨声。爸爸再也不敢吹口哨。
两腿如灌了铅般的沉重,蹒跚的步履有些难以支撑疲惫的身躯,摇摇晃晃,眼前的景物也变得有些模糊。他已有几天没吃到一块食物了。马鞍上的所有盛器全部变空,干粮袋空了,塑料桶空了,天又无雨,地上又无水,饥饿的他恨不得往自己大腿上咬一口。
那该死的莽古斯大漠在哪里呢?何时才能走到那里?爸爸问那苍茫大地。苍茫大地沉默不语。
足有一个多月,爸爸没见到活人了。其实,他已经迷路,走不出这漠北的苦寒之地了,四面都是一个颜色,一种地形,太阳有时在北边有时在南边,有时从西边升起东边落下,迷蒙中他完全辨不清方向。
可爸爸脑海中只有一个信念:走下去,千万别停下。不管东南西北,认准一个方向坚决走下去。一旦停下脚步坐下来,那就别想再站起来了。
这时爸爸想起“三年自然灾害”那会儿吃淀粉的事,那是把烧火的苞米棒子碾碎成粉末和水而成的,吃下去后拉不出屎,妈妈回回用头上的铜簪子为他抠出那棒棒硬的屎球球。哦,现在要是有一口那苞米棒子碾成的淀粉饼子多好哇,爸爸这样想。
他身后传出“叭哒”一声响。
被他牵着的黑马终于挺不住倒地不起了。马脑袋贴在地面上,无力抬起,瘦瘪的马肚子半天才鼓上气,呼吸似有似无。四只蹄子全掉了硬盖儿,尖沙石嵌进露肉的蹄掌里,渗淌着脓血。
爸爸几次往上提拉缰绳,黑马的长嘴巴微微抬起,又垂下去。爸爸走到黑马的屁股后头,使了使劲儿,想把它推起来。那马也理解主人的意思,挣扎着想站起来,可实在无力支撑,又叭唧一声趴在地上了。黑马抱歉地拿无神的眼睛看着主人。爸爸知道,这一路它的消耗和付出比自己大得多,只要是有一点力气,他的黑马不会是这样的。
于是爸爸哀伤地想,爱马的路走到头了。
黑马的眼睛始终望着他,嘴巴轻微地发出了一声“喷儿喷儿”的声响。爸爸知道黑马在表达着一个意思,他明白那意思。他必须在它还有一口活气儿的时候动手,那血才是活的。
爸爸的手哆嗦着,轻轻抚摸马的睑、马的鼻子、马的脖子,最后抚摸那双眼睛,想让它合上。可等他的手一离开,那双眼睛复又睁开,默默地瞩望起他,似乎催促着他。爸爸的双眼涌满热泪。
他“扑通”一声给黑马跪1了。嘴里喃喃低语,多谢你,我的好伙伴,下辈子咱0还一起生活,那会儿你当人我当马,我也这样驮着你满世界找儿子。到时候你也这样给我一刀“扑哧”!
说着,爸爸手里的蒙古刀迅疾地切进黑马的咽喉。热而红的血随刀口喷射出来,那咽喉处如解脱了般地发出“咕儿”地一声响,接着马的双眼终于合闭,同时挤落出两颗大的泪珠,滴在爸爸握刀的手上。爸爸抱起马头痛哭。
爸爸大口大口饮着热的马血,他又往塑料桶里灌满马血。接着就是切割,把剔好的马肉一条一条地切割,摊在干地上晒肉干。最后点上火,烤熟带不走的马骨头,还有杂碎等。就这样,刚才还活着的黑马,没一会儿被他分解干净,化整为零。这回真的只剩下自己了,爸爸望着那张空空的马皮想。身上恢复了力气,他站起来,拣起自己啃过的马骨头,放进那张空空的马皮里包裹起来,然后选个地方挖起坑。可地很坚硬,就用蒙古刀一点一点地抠挖,很费劲。他不停地挖着,过了很久终挖成个浅坑,就把马皮连骨头埋在里边。然后又搬来好多石头盖压在上边。
做完了这一切,他跪在马冢前磕了三个头。又守着马冢过了一宿,脑子里回想着黑马从小马驹长成大马,与他们一起熬过的往日岁月。黑马为自己家贡献了一切,最后包括自己的血肉。他觉着自己欠了黑马许多,毫不计报酬,辛辛苦苦任劳任怨为主人付出一切,黑马比自己比人类可高尚了许多。
第二天出发前,爸爸把东西归整了一下。干肉条、马血、猎枪之类是必须带的,还有那副马鞍子。按说没有了马,马鞍子已成多余,可那是祖传的雕花马鞍子,上边镶嵌着银环和白铜圆钉,是蒙古男人最稀罕的东西,他舍不得丢下。于是他又扛起了那副空马鞍子。爸爸又上路了。
这回精神气儿充沛了许多,肚里有了马肉马血,连眼神也变得明亮许多,已辨清了要走的。方向。
回过头看一眼马冢时,有一只秃鹰不知何时从哪儿出现的,落在马冢上正用爪子拨拉着盖压的石头。显然,嗅觉敏锐的它闻到了血腥。爸爸生气了,回过身拿猎枪瞄准它,“砰”地放了一枪,秃鹰振翅高飞,逃得无影无踪。爸爸有些惋惜,要是再靠近点打,或许能打着它解决了几顿食用。漫漫的荒野依然无穷无尽地延伸到天际线。爸爸义无返顾地迈开大步。他曾见识过这种地形,那是当年当兵在大北疆,有一次迷路走进了也是这样的大荒野,整整走了七天七夜。此时此景,跟那回差不多,同样是朝哪儿看都是一样单调的灰蒙蒙,令人发愁又泄气的荒野。即便是遇上些小山也是低条的平缓的,上边没有树,没有灌木丛,更没有兔鼠之类可猎物。此时若是胆怯和恐惧,孤独的心灵会滋生出一种莫明的压抑感,觉得空矿的四周紧紧地挤迫着你,勇气一点点地被蚕食干净,那么人就离发疯不远了。
爸爸紧了紧后背上的物品,迈动着坚实的步伐。
他经历过,什么都不惧,心中只有一个信念:找回儿子,没有别的,他无暇恐惧。他走着,不停地走着。
第五天头上,爸爸遇见了那位骣骑马背的瘦子。这样的荒野上遇见个人,尤其一个多日没有见到过人的爸爸,感到很亲切。
从说话中知道那瘦子是贩兽皮的,在北海子那边盘了不少货,可路上遇到劫匪抢了货,同伴也被打死,他是夜里偷骑光马逃出来的。爸爸同情他,递给他一块干肉条吃,他像狼般地撕扯着那块生肉。
那人从鞋壳子里掏出一张五十元票子,递给爸爸说再给他块干肉吃。爸爸说不收他的钱,可以再给他一块干肉,但他得告诉去莽古斯大漠的准确方向和距离。
那瘦子怪怪地盯了一眼爸爸,说去那里找死呀,那边正闹大饥荒,那边的人都往外跑呢。爸爸告诉了理由。
瘦子就沉默了,半天才说你这当爸的不赖。然后又低头想着心事,一边告诉从这儿一直往西,再走个两三个月就能走进莽古斯大漠的边缘地带了。爸爸又给了他一块干肉。
瘦子说,其实你不用太着急,那母狼会对你儿子很好的。爸爸说看来你对狼类很了解。
于是瘦子讲了一个故事。小时瘦子随其父到北海子那边贩兽皮,冬天吃的东西少,其父在冰湖上凿个洞钓鱼,岸边树丛丰有一只老弱的狼始终盯着他钓鱼。其父每次钓完鱼回去时,从筐里拣一条鱼扔给老狼那边的树丛中,天天如此。有一次,其父钓鱼没小心,脚下一滑就掉进了冰窟窿里。这一下坏了,冰湖几米深,其父几次挣扎着想爬上来,可冰窟窿边又光又滑,使不上劲儿,又是大冬天的冰天雪地。其父冻得已浑身没了力气,根本爬不上来。正当这危急关头,那只老狼从岸边树丛中窜过来,一口咬住了其父伸出的手和袖子,并拼命往上拉。那老狼可是使了吃奶的力气,咬拉着其父毫不松口。其父有了着力点,终于被老狼拉出了冰窟窿,捡了一条命。从此其父再也不干贩兽皮这行当了。
瘦子最后说大家都说狼残忍,其实狼比人可靠,这是我爸告诉我的。
爸爸咂摸着这故事,半天无语。
过了一会儿,那瘦子盯着爸爸的马鞍子说,你就别再背空马鞍了,卖给我,光骑马背磨得我屁股都肿了。你有多少钱?爸爸问他。瘦子看着爸爸,琢磨他话的含义。我的马鞍无价,要买你肯定买不起。这样吧,我先借给你用,找完儿子后哪一天我再去找你要回马鞍子。爸爸这么说时,那瘦子脸色分明有不相信状。
袓传的宝物,我不会白送给你的,你可要保存好喽。爸爸郑重地说。
瘦子相信了,又面有愧色地说,我只好先走了,怕劫匪从后边追过来,不好继续和你做伴儿了。其实,我也是急着赶回家见我老父亲,他病得很重。
走出一段路,瘦子又驱马跑回来告诉爸爸,自己是哪乡哪地叫什么名字,到时一定来,他弄一大缸好酒等他。
爸爸笑了,说一定去。瘦子又详细告诉了一遍爸爸要走的路途情况,离去时有些恋恋不舍的样子。
爸爸望着他绝尘而去的影子,心说这瘦子脸上冰冷心里倒挺热肠子,可交,没有白送他一副好鞍子。但愿他能躲开那些劫匪。
爸爸继续赶路,背上没有了马鞍就轻松了许多。又走了几日,他的双脚如针扎般疼痛。他坐下来查看,脚板上起满了血泡,有的已被挤烂流着脓血。布袜子也磨烂,靴子底干硬干硬,一碰脚板就煞疼。他从背囊中抽出毯子,扯下一角,小心翼翼地包裹上双脚,然后轻轻塞进靴子里。
他只好睡一夜才能走了,让双脚缓缓劲儿。后半夜,他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吵醒了。他坐起来往毯子裹着的猎枪装上子弹时,就来了三位骑者,围住了他,手电筒往他脸上照来照去。三个人向爸爸询问瘦子的去向。爸爸说不知道,口气不软不硬。
有一骑者骂,不说宰了你。可他的话音未落,“砰”一声枪响。他的毡帽子离开他的脑顶而飞走。
爸爸说你们别惹我,当过五年骑兵,你们这几个土鳖劫匪还不是对手。井水不12河水,你们走吧。
三个劫匪面面相觑。可走又不甘心,被一个一直坐着未动的夜宿者就这么打发走了,未免太没有面子了。其中一个悄悄挪动枪。可是爸爸怀里的枪又响了,那人的座骑前腿中弹,受伤的马一惊一尥蹶子,就把他掀下马背。可他的脚还套在马蹬里没拔出来,于是受惊受伤的马拖着他脱缰飞奔而去。余下的两个人见状魂飞魄散,掉转马头追踪同伴飞驰而逃。爸爸重新躺下睡觉,可担心着瘦子,又睡不成觉了。
天亮后,他赶紧上路。
两天后他发现瘦子的尸体,被丢弃在一座山包下。死得挺惨,挖去了双眼,剁了十指,肚肠都流出来了,死前受了不少罪。自己雕花的马鞍子和瘦子装钱的鞋都不见了。这帮没有人性的劫匪。爸爸骂。
爸爸后悔不迭。如果知道这么严重结局的话,自己死活也劝瘦子跟自己一起走,尽管会有些麻烦和误事,但绝不至于让他丢了性命。唉,现在的人为了钱财都疯了。爸爸挖坑安葬了瘦子。他接着踏上征程。
茫茫荒野上又行进着他那孤独而不屈的身影,他那昂然奋进的劲头,好像在说不管发生什么事,即便是天崩地陷,刀山火海也无法阻挡他前行的步伐。爸爸就这么走着,走着。
苍凉壮阔的荒原用沉默和无限的空间来迎接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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