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郭雪波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3:24
|本章字节:12442字
我永远失去了白耳。
我把地窖的门敞开着,又放了一盆美食。可它再也没有回来,那盆美食酸臭在那里,招来了一群老鼠。过去老鼠闻到白耳的气味都躲得远远的,哪敢来抢它的食。
我又跑到荒野沙坨上寻找过,一声声呼唤白耳。牧马人说没看见过狼,白耳尖的狼。牧羊人说他放的羊群很安全,从未受到过狼的滋扰。口耳远远躲离了我们这一带。
我坐在沙岗顶上黯然神伤。遥望着西天漫沙,心想,或许它又回到那莽古斯大漠中的古城废墟了吧?去找它真正的母亲,那只母狼,殚只充满灵性的狼精。我为之振。这种归宿当然很好。难掩心中的伤感,去毛哈林爷爷家时他奚落我。“魂儿没了?猫叼走了?狗叼走了?还是叫你的狼狗白耳带走了?”
豁牙露齿的毛爷爷依旧精神头儿十足。
我欣赏着他新盖的房和屋内摆设。有个十八九岁的姑娘进进出出忙活他家的活儿,有人说是远房亲戚,又说是城里包县长派给他的保姆。
“毛爷爷,你现在可神气了啊!还有人侍候你!”
“嗨,没辙呀,老眼昏花,又快走不动道儿,咱这种孤寡老人活着难啊,活着真是个累赘。”
我听着他的言不由衷的话,差点笑了。咱中国人就爱说反话,活的如此滋润,还说是难。成天琢磨着村里的权力再分配,操纵着小小沙村的生杀大权,还称累赘。我有时真搞不清这个老爷子属于哪类人,用简单的好人或坏人标准无法给他下定义。不过我倒很喜欢他,因为他啥事都跟我说,不把我当一个任事不懂的无知少年。
“你还惦记着你郝狼狗哪?”
“我跟白耳生死之交,亲如兄弟。”我远望窗外天际说。“你还是趁早忘了它吧,也千万别再把它找回来。”
“怎么啦?找回来怎么啦?”我奇怪。“有人也惦记它呢。”
“谁?”
“还能是谁,胡家的人呗。他们怀疑白耳逃走后咬死了胡喇嘛,他们派人满沙坨子找你那个兄弟呢,嗬嗬嗬。”不出家门遍知村中事的毛爷爷抚须笑说。
“有这种事?难怪白耳再也没有回来过,原来是他们吓走了它。人都死了,还扯这哩咯儿棱,这叫恶有恶报,就是白耳咬死了他也是为了报复。”我生气地说。
“哈哈哈,你这小子,竟胡说八道。你这话可别让胡家的人听见。”
我们正说着,爸爸却来到毛爷爷家。我吃了一惊,以为他是来找我的。只见毛爷爷满脸笑容,又是泡茶,又是拿烟,十分热情地招待着爸爸,把我撂在了一边。
爸爸看我一眼,没说话,跟毛爷爷聊起话来。显然,他是有事应约而来。
“苏克,咋样,想通了吧?”毛爷爷笑嗬嗬地问。“毛叔,这事,我还是没法答应你。”爸爸为难地答复。“你身为党员,我也是咱村支部一个老委员,你应该尊重和服从村党支部的意见,一个党员吗,应该有使命感。过去你说要寻找儿子,现在儿子找回来了,该出来干事了。”毛爷爷开始用党员的帽子想让爸爸就范。
我暗暗替爸爸难过,好可怜的爸爸,他算是摆不脱毛爷爷这老狐狸的纠缠了。我也好生奇怪别人都哭着喊着争抢村长这个位子,可我爸爸躲都来不及,视若粪土,甚至瘟疫。为何毛爷爷又看上他,揪着不放呢。真是一对儿怪人。
“毛叔,我这人就不能当官儿,在当兵那会儿当个小小的班长,我都搞得乱七八糟的,后来他们又要给填表提干什么的,吓得我赶紧要求复员脱军装。唉,我这人天生怕官儿,也怕自己当官儿。”爸爸挠着头向毛爷爷诉着苦。
“你这人啊,说你傻吧不傻,说你聪明吧又傻得可以。你当这村长这差事是下油锅跳火海哪!”
“我看比那还厉害。多一个官儿多一个腐败,现在的人只要混上了官儿就想着法儿捞。不捞不贪吧,又被看做是没本事的窝囊废,或者装着清廉,又是审又是查的,搞得死去活来。你说何苦,我耽误不起工夫,我还要花时间照料我那狼孩儿子,恢复个人样,哪有心思给大家办事,或者去腐败呀!”爸爸说着自个儿乐了。
毛爷爷像看动物园的怪物般看着爸爸,他这回真是看走了眼。
“你真是不可理喻,一根朽木。”他最终下了结论。爸爸满头大汗地仓皇而逃。我呆下去,也无趣,赶紧跟随爸爸出来。外边是自由的空气,小鸟、阳光、蓝天白云都让人舒畅,一扫刚才的压抑。
“爸爸,你可是把老头儿给得罪了。”
“谁说的,其实他把我得罪了。”
“咋讲?”
“三番五次地搅和我,还想拿党员来要挟我。说穿了,他把我扶上台,不就是为了把我变成他的马前卒,利用我压胡家势力吗?然后再把他供起来,一把年纪了,还那么大瘾,从土改起跟胡家争权,现在看到胡喇嘛突然意外死亡,他更有些迫不及待了。我才不稀罕呢,想当官,早留在部队里混了,这会儿不定啥衔呢。”
“嗬,爸,你还有这种光荣历史哪?你真是太不应该了,不把我给耽误了?”我佯装牢骚。
“我要是留在了部队,你是不是我儿子还不知道呢,傻小子,世界是靠自己闯的。我就愿意当个自由自在的不听人管也不管别人的农民。”
突然,爸爸让我背他走一段。我就背他走了一段。“行了,腰板儿挺结实。以后做人也要腰板儿结实点。”爸爸拍了拍我后腰这样说。
我记住了爸爸的这句话,心里还挺感动,热乎乎的。
回到家时,院子里正热闹非凡。
狼孩儿弟弟正追赶着邻居的一个小孩儿,张牙舞爪。
那个头戴狐皮帽的小孩儿吓得没了魂,哇哇大哭着满院乱跑。妈妈本来牵着小龙的手,在院里溜达,后院的这小孩冒冒失失地跑进院里来要借铡刀铡草。
狼孩儿弟弟一见那小孩头顶火红的狐皮帽子,哏睛顿时发亮,“唿儿”一声吠哮冲过去了,妈妈没抓住。
那小孩脸无血色,光嘎巴着嘴前边逃。狼孩儿弟弟四肢着地便捷迅疾地后边追,呲牙咧嘴,双眼露出凶光,不停地狼般咆哮着。小孩绊倒了,狐皮帽甩出去。小孩自个儿捂上脸,等着小龙扑上去撕咬。
狼孩儿小龙没去顾小孩,直扑火红色的狐皮帽,上去就是又撕又抓又咬,转眼间那顶漂亮的帽子被撕成稀烂,棉絮裸露,狐皮条裂。小龙的嘴上脸上沾着狐毛狐皮,手脚依旧不解气地撕抓踩跺,野蛮而凶狂。
爸爸赶紧关上大门,跑过去抱住狼孩儿弟弟。妈妈摸着胸口松一口气,扶那孩子站起来,哄着他。说赔他的帽子,往后到咱家来先喊门,不要这样愣闯,小龙不高兴。那小孩抹着眼泪跑出院子。狼孩儿小龙最近有些反常。
喂给他熟饭熟肉,全扔了。穿给他的衣裤,全撕了。教他说话,他紧闭嘴巴不张开,或者“哧一一”一声冲你吠哮。妈妈烧好了一盆热水想泡软他的皮肤,他把水全倒在妈妈身上,成了落汤鸡。一到院里玩,追鸡猪猫鼠,有一次院里刚出世的小羊羔遭了殃,愣被他抓住咬断了脖子,吸血又掏肚。
他简直是在拒绝人的生活方式,拒绝文明。他内心深处似乎有个什么叛逆的意念,顽固地要保留兽类的野性。
每当夜深人静,大家都睡熟时,黑暗中他那双眼睛就绿幽幽地亮起来,支楞着耳朵,似乎谛听着什么,捕捉着些微小的动静。
狼孩儿小龙真有些异样。
过了些日子,他又稍为安静下来,显得老实了些,跟随妈妈院里院外活动,只是一双眼睛始终阴冷地观察着周围,那瞳眸深处有两点似隐似显的绿光不时地闪动。这一天清晨,妈妈带他去茅坑。
那茅坑挨着猪圏,就隔一堵矮墙。闻着屎臭又饿了一夜的几头克郎猪,在矮墙那边哼哼叽叽叫嚷起来。狼孩儿弟弟的耳朵立刻支楞起来,眼睛变冷。他“噌”地一下跃过那堵矮墙,妈妈没留神,手中的牵绳早被挣脱。狼孩儿弟弟就这样闯进了旁边的猪圈。他追咬那几头克郎猪,狭窄的猪圈里顿时引起一片慌乱。受惊的克郎猪四处乱窜,恐慌中一起奔挤圏门,有一只被狼孩儿弟弟咬住了后腿,发出了宰杀般的吱哇尖叫。
猪们终于挤破圏门,冲了出去。被狼孩儿咬住的那头克郎猪也回过头狠咬了二下狼孩儿,终于也跑掉了。这一下狼孩儿被激怒了,唿儿唿儿咆哮着,从克郎猪后边追赶着,也跑向村街。
妈妈目瞪口呆,霎时醒悟,冲屋里急喊:“小龙跑了!快来人啊!孩子他爸,快出来,小龙跑啦!”妈妈边喊边追过去。正要下地的爸爸闻声跑了出来。上房的爷爷奶奶、叔叔婶婶们也放下饭碗和手里的东西,纷纷跑出屋。
村街上更热闹。一群克郎猪在前边没命地逃窜,后边紧追着狼孩儿弟弟小龙,嘴里不停地发出“呜一呜”的狼般嗥叫。早晨,村街上有上学的学生、下地干活的男女、出门的闲人,都瞪大了眼睛,伫足观望,好奇中带着几分惊惧。当猪和狼孩儿冲过来时都纷纷闪躲在一边,嘴里失声喊叫:“狼孩儿!狼孩儿追猪,狼孩儿追猪!”
这时爸爸和老叔他们追过来了,嘴里断喊叫:“小龙!站住!小龙,别跑了,别追了!”
可兽性大发的小龙岂肯听他们的话,四肢着地,狼般飞窜。嫌妈妈给他穿的衣裤别扭,边跑适撕扯着,没有一会儿扯掉了上衣,又撕烂了裤子后蹬掉地上,这一丁他又赤条条光裸着全身了。只听他嘴里发出极为痛快又自由的欢叫,重新投入了极度兴奋而刺激的追逐中。只见那几头克郎猪呼哧带喘,跑得嘴角冒沫,简直吓懵了,绕着村街没命地逃,喉咙里发出“呵儿呵儿”的短促的低哼,也不知道往哪里逃才好。村街两旁和前边围观的人越聚越多了。爸爸冲他们喊:“乡亲们,帮帮忙,前边堵住他!别让他跑出村口!”妈妈也哭喊着说:“求求大家了,帮俺逮住龙儿!别让他再跑掉了!”
于是,有几个胆大一些的年轻小伙加入了追赶的行列,也有些男人堵在前边,“嘿哈”地哄赶前边跑的猪回过头去。那几头猪又踅回来,朝村前街跑去,狼孩儿小龙也尾随其后紧追不舍。这一下把前街的人们也搅动起来,人们纷纷跑出屋观看或参与追逮狼孩儿的行动。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情景哟。曙光初照的清晨,尘土暴起的村街,一个浑身赤裸披头散发的狼人,时而四肢着地时而两腿站立,疯狂地追逐几只黑色的克郎猪。在他的前后,围追堵截着全村百姓,男女老少都有,呼喝着,吵嚷着。不甘寂寞的村狗们也参加了追逐,只是惧于狼孩儿小龙的凶狂不敢靠近,围着乱叫乱窜。这真是一幕奇事奇景。妈妈羞愧中暗暗哭泣。爸爸顾不上那些,惟恐又跑掉了小龙,左呼右喝着,鼓动大伙儿一起逮住小龙。好在爸爸和爷爷在村里都有些人缘,还有些面子,大家还都没有取笑取乐的意思,也都知道狼孩儿的情况,因而都真心诚意地帮着追赶,都想出把力帮着逮住狼孩儿。
人多力量大,大家终于在村口围住了狼孩儿小龙,放走了那几头克郎渚。得以逃命的猪几乎都跑不动了,歪歪斜斜地没了魂似地窜向家园。
狼孩儿小龙冲周围的人们娥牙咧嘴,也蹲在那里喘气。他不让人靠近,雄健的身体在晨光中更显强壮,尖利的长牙向前鼓突而刺伸着,十分凶狂而野性地怒视着紧逼围困自己的人们。
“小龙!我是爸爸,快跟爸回家去,咱们别闹了!”爸爸轻声唤着,哄劝着,慢慢走过去。
“唿儿。”小龙张牙舞爪地扑过来,他歹认爸爸。爸爸不想激怒他,没有硬上,也拉住走过来的妈妈。这时的小龙好像谁也不认,嘴里不停地“唿儿唿儿”怒哮着,谁走过去冲谁麟牙,恨不得一口咬死人。这时爷爷来了,手里提着那根长皮鞭。“你们闪开,我来收拾他!这会儿就得用这个对付他,他又成了一条狼!”爷爷说着,从人群中走过去,手里挥动着那根皮鞭,在空中“咻咻”发响。
“家去!回去,回去!”爷爷冲狼孩儿小龙喝叫。“唿。”狼孩儿一跃而起,扑向舞鞭的爷爷。“啪!”爷爷的鞭子一下抽打在狼孩儿光身子上,声音很响亮。可这回狼孩儿毫不在乎,那赤裸的身体上没有感觉,似乎是抽打在黑褐色的岩石上一般。狼孩儿的眼睛闪射出绿幽幽的凶光,盯着爷爷和他手中的皮鞭。显然他非常仇恨这皮鞭,目不转睛地怒视着。当爷爷的皮鞭再次抡起来抽向他时,已没有了脚镣的他手脚都很灵便自由,飞速腾跃中一下子抓住了空中的皮鞭头儿。只见他“唿儿”一声怒哮,猛力往回一拽一拉,那鞭子整个儿就到了狼孩儿手中,爷爷被拽得差点跌倒。
这回那狼孩儿小龙舞起皮鞭子,学着爷爷的样子。那长鞭在空中舞动得如根黑蛇在游动,直发出“唿唿”的声响,显然他在咱家东下屋牢笼中挨爷爷鞭抽时,默默学会了爷爷所有挥动鞭子的姿式和动作要领。此刻,他完全模仿着爷爷的动作,挥舞着那皮鞭突然“叭”地一声抽打在爷爷身上。那野性而蛮横的臂力全贯注进皮鞭上,力大无比,可怜的爷爷那一把老身子如只皮球般滚倒在地上。周围的人们“噢”的一声惊呼,全家族以及全村最有村威的长者就如此被狼孩儿孙子抽了一鞭,人们都没想到,都惊呆了。处在野性而又获得自由的狼孩儿眼里,此刻却没什么权威高贵之分,谁侵犯他他就冲谁龇牙。爸爸赶紧扶起爷爷,当狼孩儿再次挥动起皮鞭时,爸爸大喝一声:“住手!小龙,不许打!”便冲上去了。小龙被爸爸的喊声惊得愣一下神,闪开爸爸,那皮鞭向爸爸挥舞起来。他的眼珠闪射着仇视的怒火,似乎照样挺恨这位“大狼爸爸”。当初是他披着狼皮伪装成狼把自己骗捕回来,过着这种牢笼链锁生活,非要跟他们人一样的生活,失去自由,失去荒野,生生的跟母狼分离,都怪这“大狼爸爸”!于是,他“噢儿”一声狂吼,那挥动的皮鞭也“叭”地一声抽在爸爸身上。爸爸硬挺住那人骨疼痛的鞭打,也抓住了鞭梢,跟狼孩儿挣抢起那根鞭子来。爸爸有些急了,双眼闷出怒火,牙咬得铁紧,一步步抓住鞭子向狼孩儿靠近过去。爸爸毕竟是一位身强力壮的蒙古汉子,狼孩儿见争不过鞭子干脆撒开手,转身就向后边围着的人群张牙舞爪地冲过去,吓得人们赶紧躲闪。只见那狼孩儿从一条让出的空子里钻出去,复又向村西北的荒漠那边飞跑而去。
“快追!别让他跑了!”爸爸喊叫着追去。这时正好二叔骑马过来了,手里提着一个抓猪的网子,他是帮助镇上的猪贩子挨家挨户收猪,刚从外村回来。
“快把猪网给我!”爸爸从二叔手里抢过猪网,又骑上二叔的马,“二弟,你也快骑一匹马追过来!”二叔没骑马,就手接过那位猪贩子骑来的摩托车,“呜儿呜儿”加着油,冒出一股青烟,飞速追过去。
狼孩儿在前边四肢着地一颠一颠地像狼一样跑着,后边骑马的爸爸骑摩托车的叔叔,以及众多村民们穷追不舍地追赶着。那些闲不住的村狗和顽童们,感到赶上了百年不遇的热闹场面,呼喝着,吹着口哨,争着奔跑在乡村路上,就如去赶马戏场。
毕竟是现代化的摩托和四条腿的骏马,爸爸和叔叔在前边没有多久渐渐赶上狼孩儿小龙。同时他们二人联手扯开了那个宽大的猪网。距离愈加近了,村西北那片平阔地没什么阻碍,就差半步时,爸爸大喊一声:“上!”便跃下马背,叔叔跳下摩托车,两人甩出大猪网,一下子罩住了狼孩儿小龙,并死死摁在地上。
狼孩儿小龙在网中左冲右突拼命挣扎。他疯狂地又撕又咬,双眼充血又发绿,两个鼻翼不停地扇合着喷出热气,尖利。的牙齿咬着猪网嘎吱嘎吱响。无奈那网绳有大拇指粗,网眼小碗大,是套三四百斤的大猪用的,狼孩儿再有猛力狂劲也一时咬不断挣不开,只在网中做着无谓的挣扎,喘着粗气龇牙咧嘴做吓人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