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郭雪波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8
|本章字节:6490字
后来,寄来一封信告知平安,还在寻找小龙弟弟。我们这才稍稍心安,可爸爸何时才找回弟弟,结束他那流浪汉般的生活呢?
我和妈妈在企盼和祈祷中熬着日子。
白耳逃出去已有一个星期。
它还是没来找我们。不过眼下村里又是屠狗运动,又是防疫隔离,它想回来也不敢进村。
村里现在听不见鸡犬之声相传,看不见牛羊之影相动;狗绝种,鸡空窝,牛羊送到野外窝棚看管;人也如笼中之物,惶惶不可终日,脸无二两肉,眼缺三分神,整个村子在窒息般的气氛中熬着日子。奶奶说这跟那会儿土改运动搞过头时候差不多。不知啥原因,咱们这里搞啥都能搞过头,连这小小的屠狗也搞成个运动,殃及人自己都失去了正常的生活。唉,人啊。爸爸走后,我的家务活重了。地由爷爷和叔叔他们代种,可烧柴、挖菜、看地等等说不清的农家院事儿,还都得由自个儿去做。
今天我又上坨子上挖猪菜。沙坨子上春季长一种大叶子茴茴菜,要是运气好一个沙坡下便发现一大片,够装一大口袋,扛回来熬猪食。奶奶说三年大灾那会儿,人天天熬吃这种野菜,脸浮肿后都发绿,手指摁下去就一个大坑,坑里可装一盅水。后来这种野菜也挖净了,就啃树皮草根河涊。从奶奶说的频率来看,“土改”和“三年大灾”是她一生经历的两次大劫,每每说起时闭上眼睛,手掌立茌双眉中间念一声阿弥陀佛。
我如独狼,在沙坨子里寻寻觅觅。一半儿是挖野菜,另一半是企盼着碰上让我牵肠挂肚的白耳。
放牛的丁老汉见了我吐舌头,这娃子胆儿大,敢一人进坨子挖菜。他从野外窝棚回村取东西,听我说村里还在隔离,他骂了一句这不是狗闹的是人闹的。
我在远处坨子根发现了一大片大叶茴茴,我骂了一句狗日的便扑过去。蓦然,“汪”一声吠叫,随声从那片野菜丛中蹿出一只大狗来。发红的双眼露着凶光,张着尖利的排牙,嘴边飘滴着粘液体,立耳挺尾,正好咫尺之遥地面对了我。大花狗!
这是二秃家的大花狗,我一眼认出了它。这畜牲发疯后逃窜野外,一直没露面,村里打狗队也没找到它,大家几乎都忘掉了它。有人说它被外村人打死,结果它还活着。真是冤家路窄。它在这里也啃嚼着野菜。大花狗毫不含糊地向我扑过来。
我一时吓呆。手里只有挖野菜的小铲子,本能地举起来。我心中很恐怖,但也清楚,千万不能转身逃跑,一跑它更凶狂地追过来咬你,只有鼓足勇气面对它。
大花狗凌空一跃,我挥动小铲子击打,同时身体闪开它的攻击。花狗扑空,我的铲子也没打着它。我心里打定主意,不跟它硬拼,只跟它周旋,不能让它咬着自己。娘娘腔金宝咬自己肩头的可怕样子,此时映现在脑子里,更使我咬起牙关抖起气势勇敢地拼斗起来。
花狗狂态毕露,张牙舞爪,显然仍处在发病期,完全不认识人。一般家狗野外遇人都不主动攻击人,甚至夹尾巴逃得远远的,除非有主人唤狗咬人。狂犬花狗此刻如狼般凶狂,血红的眼睛刀子般盯着你,淌着满嘴哈拉子,翻动上下嘴皮露出獠牙,再次“唿儿”一声狂吼向我扑来。
我躲闪,一边挥打,小铲子恰好击中花狗的脑袋“咚”的一声,小铲子断了,我手里只剩下一尺多长的木把。挨了一铲子,花狗更被激怒了,迅疾侧转身子,一下子扑在我身上,张开了血盆大口。
“来人啊!救命啊”我恐惧之极,声嘶力竭地呼喊,可这荒沙野外,天空空,地空空,哪有人来相救呢。
那吓人的狗嘴离我脖子只有半尺远,性急之下我将手中的铲柄,一下子塞进了狗嘴里,并且使劲别它的双排利牙。
它的粘粘的哈拉子淌洒在我手上,湿漉漉而粘滑,又痒又麻。我一边后退一边跟花狗相峙,可脚下被草根一绊摔倒了,花狗一下子占上风,前爪踩在我身上。幸好我塞进它嘴里的铲柄始终没撒手,依旧别着它的嘴巴。可是害怕加上力薄,我渐渐抵御不住了。
我心想,这一下完啦。
“呜”突然传出一声狼般长嗥,一个黑影从旁边箭般飞射而出,直扑过来,一张口就咬住了大花狗的后腿。“白耳”我惊喜地大叫。
大花狗“哽”一声痛叫,放开我,迅速地转过身子,跟白耳撕咬起来。
“白耳,咬死它!咬死它!”我翻身而起,挥动铲柄,给我的从天而降的白耳壮胆鼓气,围着纠缠在一起的它俩又喊又叫。
白耳已长成半大狼狗,那凶狠劲儿和力道比起大花狗有过之而无不及。
白耳和大花狗斗得昏天黑地。一会儿这个在上边,一会儿那个在上边,狗毛儿一团团掉落,白耳和花狗牙齿上都沾着血,沙地上卷起一团烟尘。
我瞅准机会就拿铲柄狠狠敲击花狗。花狗顾不上我,负痛斗白耳。我心里开心极了,终于等到了今天这报仇雪恨的机会。该死的花狗,几年来狗仗人势欺负我,你也有今天,非整死你不可!
“白耳,咬它脖子!咬死它!”
其实,优秀狼种的白耳不用我教它。作为野兽的进攻和自卫的本能,它知道往哪儿下嘴,哪儿是致命要害。
白耳渐渐占了上风。花狗开始胆怯了,脱出身子,转身就要逃跑,可斗红了眼的白耳岂能放走它。几个跳蹿就赶上它,扑上去就咬住了花狗的咽喉,再也没松开。
“咬死它!咬死它!”我赶上来喊,又冲被压在下边的花狗脑袋又踢又打,发泄几年来的积忿。
白耳的尖牙咬透了花狗的咽喉,鲜红的血,如水一般顺白耳的牙边流淌出来,染红了沙地和绿草。
力竭的花狗,渐渐放弃挣扎,瘫软在地上,四肢抽搐个不停。又过了一会儿,彻底咽气了。
白耳仍然咬着它的咽喉,来回晃动它软软耷拉下的头。“松开吧,白耳,它死了!”我踢了一脚花狗说。我蹲在地上抚摸白耳的头。白耳终于放开花狗,转过头,亲昵地往我怀里拱着,又舔起我的手。我抱住白耳的头,“呜呜”哭将起来,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苦辣甜酸的感觉。感谢苍天又把白耳还给了我。
白耳的腿上也被花狗咬伤,渗出血,洇湿了它的毛。我撕开衣襟,给它包扎。白耳毛色发灰,脏兮兮的,肚子瘪瘪的,显然这些日子它受了不少苦,而且脚爪上钉着一个寸长的铁钉子,走起来一瘸一拐的。我赶紧给它拔出那钉子。这钉子肯定是李科长防它逃跑而钉上的,真他妈的狠。我又给白耳的爪子包扎上。
我带着白耳往家走。突然想起村里防狂犬病,见狗就打,这样带它进村岂不是送死。我踟蹰着。
等天黑悄悄带它进村。反正我想定这次决不再让白耳离开我。我和白耳在沙洼地里等天黑。拿出口袋里的野菜给白耳吃。白耳刚才想撕吃花狗,我没让,担心传染上狂犬病。可白耳对野菜不感兴趣,闻了闻就走开了。
这时正好有一只跳兔蹦蹦跳跳地跑过沙湾子,于是我就带领白耳捕猎起跳兔来。白耳可是追捕能手,我负责把洞里的跳兔轰出来,白耳负责追击和吞到肚子里去。
很快白耳填饱了肚子,对逃出的跳兔没兴趣再追了。这时天也渐渐黑了下来。我们走回村边又等到天完全变黑,伸手不见五指,我这才悄悄潜回家里,又把白耳关进地窖里,用铁链子拴起来。我决定偷偷拴养它,夜里再牵它出来溜溜。
妈妈数落我一通,嫌我这么晚回来。当我带她下地窖看白耳时,她也惊呼起来。她又拌了一盆丰美的狗食喂它。怕它染上狂犬病,妈妈又把村上防疫队发的预防药预防针水统统喂给白耳吃。不知是药起了作用还是狼跟狗不同,白耳身上丝毫没出现狂犬病症状,一切正常,活蹦乱跳。
第二天,我遇见二秃时说你们家那条疯狗死了。
他不相信,晃着油光油光的秃头说:“你瞎扯!”
“不信你去黑沙湾那儿看看吧,尸体快臭了!”
“你咋知道的?”
“挖野菜时遇见的。”
“不会的,花狗怎么会死呢……”
“作孽多,天打雷劈的呗!”
说完,我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