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曾纪鑫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42
|本章字节:8184字
怎么一种打扮呢?比咱们今天可要复杂多了。首先,他要用热水给人家洗头,像我们是半固定的,按时每家每户转,就不必准备脸盆热水,可那时候的流动摊子要招揽生意,没有一套行当就不行。所以呀,他们得准备一副挑子,一头是烧着炭火的铁罐,铁罐上放一个洗头的铜盆,铜盆里头的水烧得热气腾腾,外面安着一个木板做成的套筒,旁边竖着木架,架上安有肥皂盒,晾着毛巾,挂着荡刀布;挑子的另一头呢,则是一个长方形的小柜子,柜子上头放一个为顾客准备的凳子,柜子下面的抽屉里放着剃刀、剪子、梳子、篦子等一应的理发工具。那时候,像我们这样的剃头匠就挑着这副家当,走村串巷,四处吆喝,招揽生意。
不论什么时候,也不管什么地方,人们看到待诏师傅挑着的担子,总有一头放着铜盆,盆里烧着热水,冒着腾腾蒸气,这样一来,民间又多了一条歇后语:待诏师傅的挑子一头热。
剃头令由顺治皇帝颁布,才有了剃头这一职业。剃不剃头是归不归顺清朝的一个标志,所以满清朝廷对剃头业、剃头师傅相当重视,就将过去人们称呼百工技艺的待诏这一尊称赐给剃头师傅。此后,什么郎中呀、铁匠呀、补锅匠呀、木匠呀等等等等什么的都不能再称待诏了,它成了剃头师傅的专利。可汉人恨清朝,恨剃头令,于是,老百姓对剃头这一行当在心底总是瞧不起,将剃刀师傅称作剃头匠,看作下三烂,一般也不让自己的子弟去学这么一个职业。像我们,是没得办法,才端了剃头这一饭碗的。
师傅说到这里,我不禁发问,我说我是因为一个驼子学不来别的,才学了剃头,而您呢,长得周周正正,人又聪明,怎就入了这一行当呢?
那天父亲不告诉我师傅得了什么病,我总算找到了一个解惑的机会。
师傅听后,长叹一声说,徒弟儿,你莫看我现在还过得去,我小时候呀,活脱脱就是一个病窝子。不是这里疼,就是那里不舒服,最厉害的是哮喘,喘得真像一只风箱。好几次都喘得背过气去,父母以为我都在阎王爷那里报到了。没想到我命大,阎王爷说我的阳寿没到,不肯收留,硬是将我赶了回来。没想到的是,我一到十五岁,哮喘病竟慢慢地好了。可直到今天,还是干不得重活,如果一急,一受凉什么的,就咳,就喘,弄得我死去活来。唉,徒弟儿呀,你莫看我外表上威威风风,一副打得死老虎的样子,其实呀,身体虚着呢。唉,我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呢。这不是悲观,我的身体,我的情况,我自己晓得最清楚。
好了,不讲这些了,咱们还是接着说剃头。咳,天不早了,没想到一说就是大半天,今天就讲到这里为止吧。咱们明天接着讲,明天没有空闲就后天吧,反正时间长着呢,我要把我们这行的一些东西原原本本地跟你讲个透。
师傅断断续续地差不多讲了四五次才讲完。他慢慢地讲,我一点一滴地记。我小时候记忆力惊人,这已是有目同睹并得到乡亲们公认了的。长大后,我身上也没出现什么“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不良倾向,所以师傅讲的一些东西我至今仍记得一清二楚。
他说光我们乡村这一块地方三百多年来,围绕剃头蓄发就发生过好多好多的大事。可惜都没有文字记载,只在一代又一代的汉人待诏间口头相传。
那年过“长毛”,师傅继续对我说,什么是长毛,你肯定不晓得,就是太平军呢。我一说洪秀全领导的太平军,你肯定就清楚了。为什么说太平军叫“长毛”呢?这是满清骂人的话,因为太平军的战士都是汉人,他们起义,就是要推翻清朝统治,所以呀,一个个全都蓄着满头黑发,而清人就骂他们是“长毛”、“发贼”了。
太平军每攻下一地,发布的第一道公告就是“蓄发令”。“蓄发令”说“剃发令”让我们汉人的脑后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把人变成了畜牲,“蓄发令”就是要让汉人割掉尾巴,由畜牲重新变人。
“蓄发令”跟“剃发令”一样的严厉,若有违犯不剪长辫不蓄头发者,格杀勿论。太平军打到哪里,哪里的辫子就割下一地。有些汉人因为头上长疮流脓,或是生出虱子难以蓄发,这样的人只要被太平军抓住,不管三七二十一,照样斩首不误。
当年,太平军跟清军在咱们这地方展开了拉锯战,有时候太平军获胜,有时候则是清兵占据上风,老百姓夹在其中,真是无所适从,苦不堪言啊。今天太平军打过来了,不蓄发就要掉脑袋,老百姓只得将那根马尾似的辫子剪掉;刚一剪掉,第二天清兵又打过来了,没有辫子怎么办?唉,就为这脑袋上的几撮毛发呀,好些百姓不是被太平军杀了,就是让清军给斩了,他们真是死得冤枉呢。好在那年过太平军的时间不是太长,所以咱们这儿的老百姓才没有因为剃发、蓄发的事儿给斩尽杀绝。
最后一次闹得最厉害的是辛亥革命胜利后的剪辫运动,那一年,咱们终于推翻了满清皇帝,汉人夺回了政权。汉人的后代自然打心眼里高兴,他们再也不必留着一条被人视作马尾巴、猪尾巴似的辫子了,他们可以剪得嚓嚓直响扬眉吐气了。
可是呀,有着老一辈人六十年前太平军与清军反复拉锯后传下来的经验,不少人担心清朝再打回来,就留了一手,辫子是剪了,可不扔掉,一有风吹草动,就准备拿出重新接在脑袋后头。
唉,徒弟儿呀,这就是我们汉人聪明劲呀,提不得,真是提不得,一提心里就不舒服呢。老百姓无权无势,因为要活命,耍点小聪明,这倒好理解,可还有比这让人不可思议的事儿呢。据我师傅的师傅讲,革命军的信徒前来剪辫时,好多百姓不愿剪,不是假不愿,不是怕清廷打回来,而是真的不愿剪。为啥呢?他们说一生下来就留辫,梳了一辈子的辫子,早就习惯了,要是剪掉,一下子弄不惯,日子可怎么过呀?那不是活要命吗?这些不肯剪辫的人里头,大多有一把年纪了。自己不肯剪,你要动手跟他剪,他就跟红着眼睛跟你拼命呀!
唉,真是的,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呢?他们连一点汉人的血性都没有了,简直就是杂种、孽种呢。徒弟儿呀,咱们这儿不肯剪辫的人毕竟不多,还是闹得不怎么厉害的。师傅的师傅告诉我,当年不肯剪辫闹得最凶的是山东省的昌邑县。
你看你看,又是山东呀,那儿可真是一个怪地方,出了一个圣人孔夫子,又出了一个亚圣,亚圣你懂不懂?就是比圣人稍微差一点的人,那就是孟子;奏请皇帝剃发的汉奸孙之獬是山东人,将这个民族败类打杀解恨的也是山东人;反抗剃头坚持时间最长的是山东人,而抵抗剪辫蓄发造成惨案闹得最凶的还是山东人……
那一年,山东都督特派宣传员到属下的昌邑县去宣传新的政策,劝导民众剪辫。当地百姓不仅不从,反而于当天夜里秘密联合,决定以城隍庙的钟声为信号,举事反抗。第二清晨,城隍庙的钟声一响,无数百姓敲锣打鼓,呼朋引伴,口喊“打”“杀”,冲向特派员的临时居所。在一片混乱中,这群愚民打死了包括特派宣传员在内没有辫子的人共27个,还将他们的尸体扔到街上让野狗抢吃……结果呢?结果是法不责众,只惩办了几个为首的杀人凶手,百姓的辫子只得听凭他们的主张,留了下来。
你问后来?后来当然是全给剪掉了,肯定不会留到今天。但是啊,直到今天,还有不少人为那条狗尾巴似的辫子歌功颂德呢,说那是一条了不得的“神鞭”啊,可以抵挡洋人的枪炮子弹呀。唉,咱们汉人里头怎么尽出这样的混账东西,真是没治呢!辛亥革命首先是革满人的命,满人的命一革,汉人头上的那根像猪尾巴、牛尾巴、马尾巴、狗尾巴一样的耻辱标志就没了。剃头业因为满清皇帝发布的剃头令才逐渐兴起,辛亥革命胜利,剃头令成了一张废纸,不少剃头师傅暗暗叫苦不迭,觉得学错了行要失业了要丢饭碗了,没想到剃头这行当反而更红火了。
辛亥革命不仅要革满人的命,还革皇帝老子的命。汉人的辫子是剪了,可再也回复不到过去皇帝统治下的那种“总发为髻”的古怪装扮了。辫子剪后要蓄发,蓄发只能蓄短发。想想看,一个大男人的,将头发蓄得长长的,一天到晚还要像个女人一样在头上盘来绾去的,那不是太嗲了吗,哪有半点男人味呀!不仅浪费时间,办事也不方便嘛。于是,都兴留短发。不仅男人蓄短发,一些妇女也时兴剪短发。这蓄短发的风气一传开一流行,待诏师傅的生意呀,可真是日新月异、蓬勃发展、繁荣昌盛了。
当然啦,过去满清对剃头、待诏的称呼也要变,变得革命化,变得有新时代的气息,称作理发。可不是嘛,一说剃头,就让人想到削脑袋,仿佛飘着一股血腥的味道,让人惨兮兮的头皮直发麻;称待诏呢,那是封建社会的幽灵在作怪,在死灰复燃;只有叫理发,听着才舒服,修理头发、清理头发,理好头发,一个“理”字呀,真是说到了点子上。不过人们剃头、待诏的叫惯了,一下子改不了口,改不了口也不能像封建皇帝那样动不动就杀人家的脑袋,一个人的脑袋毕竟只有一个,砍掉就没有了,就再也生不出来了。
从辛亥革命一直到现在,人们就剃头、待诏、理发的掺杂着叫了六七十年光景,看来以后还得这样继续叫下去。
剃头的生意一兴旺,花样就越来越多,一般分“男活”、“女活”、“武活”。
“男活”、“女活”就是男女分别对待的理发招数,重心点在于头发,比如“男活”里头,就可将头发剃成光头、平头、巴巴头、葫芦头等。
最绝的要数“武活”,这武活不是一般的待诏师傅能担当得了的,要懂点武术、医道才行。前来享受“武活”的顾客,理发倒在其次,主要是来推拿按摩、舒筋活络的。懂“武活”的师傅,主要运用手掌与手指,在顾客身上的各个穴位,施展敲、拍、揉、搓等技巧,让他们浑身麻酥酥的,闭着眼睛陶醉得像个活神仙。经过剃头师傅一番“武活”整理,还可达到诊治腰部扭伤、背部酸疼、颈部落枕等多种疗效。
“武活”中最精彩的项目是端腰,顾客坐在一张窄凳上,剃头师傅站在背后,双手夹在顾客的胳肢窝下,将顾客的身子弄得左一摇右一晃的,晃上好多遍,晃得有点晕晕乎乎的,趁顾客不留意时,剃头师傅用膝盖抵住顾客屁股,突然发功,将顾客往上一提,同时大叫一声“嗨”。顾客正一晃一摇地享受着呢,根本没有防备,头皮一炸,身一挺,腰一直,一股从未有过的感觉从腰部弥漫全身,简直快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