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走过的地方

作者:衣向东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14:14

|

本章字节:7186字

韩城


我是从西安到韩城的,在西安逗留的几天中,我一直琢磨去不去韩城,这个地方离西安远了一些,路也难走,天空又阴沉沉的,拉着一副落雪的脸色给我看。


在西安,接待我的是武警支队的政治处主任田果,他陪同我转了几个监狱的警卫中队,几乎天天跟我唠叨韩城监狱。一天中午,我们两个人在地摊上吃五块钱一碗的牛肉面,我咬了一口他递给我的大蒜,辣得嘴角撇到耳根下,说:“咱们明天到韩城。”


“明天?”他也正吃着大蒜,辣得脸红脖子粗的,舌头在嘴里不停地翻卷着,仓惶咽下嘴里的一口牛肉面我很担心他慌乱中把舌头一起咽下去说,“你不是说不去吗?我们也没有个准备。”


“准备什么。”我说。


“瞧你说的,你是总部下来的,他们中队总要搞搞卫生吧。”


“总部怎么啦?我又不是首长。”


他笑了笑,继续吃他的大蒜,吃他的牛肉面,从嚼烂的牛肉面里挤出句模模糊糊的话:“总部下来的都是我们的首长。”


这是个老实人,话说得很真诚。我刚跟他见面的时候,被他的热情弄得很不好意思,曾婉转地表明自己没有任何职权,也不是个聪明人,前景并不看好,而他还是那样热情地对待我。几天一下来,我才断定他并不是外阳内阴的那种人,从我们两个人在地摊上吃牛肉面就可以看出来。


当天下午,他就通知了韩城监狱中队的指导员,让他们把卫生搞好,说:“总部的首长要去看望你们,收拾利索点儿,你看你们猪不是猪,人不是人,一个个都灰不溜秋的。”


从他几天的唠叨中,我已经知道了韩城中队的兵和猪,怎么弄成灰不溜秋的样子。韩城监狱在大山里,四周的山这几年一下子热闹了,挖出了一个个大小不等的煤矿,开山劈石的炮声隆隆不断,皮球大的石头经常呼哨着从哨兵头顶上飞过,黑色的煤粉铺天盖地,夏天躺在白床单上午睡,爬起来的时候,床单上留下一个完整的人形,就连兵们喂养的白皮猪,也变成了黑不黑白不白的货色。


韩城中队接了电话,肯定紧张了一阵子,很有可能还开了个紧急会议,布置了如何搞好卫生迎接总部首长。他们不知道要去的是个什么样的首长,他们这里从来没有去过总部下来的人。


其它卫生怎么搞的我不太清楚,但是我知道中队炊事班晚上烧了几大锅开水,让每个兵擦了身子,并且给六头肥猪和一头猪崽洗了澡。他们大概把政治处主任田果的玩笑话当成真的,在解决人和猪灰不溜秋的问题上下了很大功夫。


在我还没有赶到韩城的时候,那里的猪已经死了三头,小猪崽当然在其中。剩下的几头,也患了严重的感冒,不吃东西了。死去的三头猪,是讲完了卫生,在半夜被寒流带走了。死得倒也体面。


中队的指导员见了田主任,就悄悄地把他拽到一边,检讨落实主任的指示出了娄子,半夜冻死了三头猪,剩下的正咳嗽着,说:“就别让总部首长检查猪场了。”


面对憨厚的指导员,田主任虽然心疼三头猪,却也不能说什么,只问三头猪怎么处理的。指导员说还放在猪场,总部首长来,没敢收拾,怕弄得猪场到处是猪屎猪毛的。


“冻得干梆硬,放上十天八天没事儿。”指导员说。


“收拾出一头中午吃。”田主任觉得中队喂养的猪没有使用催化饲料,猪肉有味道,并说,“就要那头猪崽。”


指导员当即派了几个兵收拾那头五十多斤的猪崽,兵们当然欢天喜地,他们中午可以连肉带骨头嚼一顿了。只有一个兵不高兴,就是喂猪的饲养员,兵们吵吵嚷嚷收拾猪崽的时候,饲养员借故去山下挑水,走开了两个多小时。


我们是在上午十点多到韩城的,中队的干部围坐在会议室内,给我汇报中队以及所警卫的监狱的情况,然后指导员陪着我和田果到监狱围墙上转了一圈,我看到监狱内的篮球场上,几个秃头子正在打篮球,而且打得不坏。


再后来,我们看了二十几个兵的床铺卫生,就没有什么地方可看了。田主任想起猪的事情,觉得还算好笑,就讲给我听,希望我能笑一笑,免得在韩城没有一点让我高兴的事情。我还真笑了。


这样,中午啃猪排骨的时候,我就觉得与在城市吃的猪肉确实味道不同,也就吃得很饱。


午睡时,我觉得肚子胀,看到田主任已经躺下,就对他打了个招呼,说:“我出去遛遛步,撑着了。”


出了屋子犹豫了几步,正不知道脚步走向哪里,突然想起猪场死去的猪,不由地笑了,就朝猪场走去。


猪场在中队的后院,依靠山根搭起了几间猪舍,猪舍前面垒起一道院墙。走进院墙,我一眼看到贴在墙上的猪皮,由于兵们不太懂得屠宰技巧,把一张小猪皮扒得七零八落,很不规则。猪场内比较安静,我走到几间猪舍前,探头寻找那几头感冒的猪,却不见影子,想,或许咳嗽了半天,也没熬过去。


抬头看到对面饲养员居住的小屋子,门虚掩了,正迟疑着,想去里面看看,就看到一个列兵从里面慌张走出来,对我敬礼,喊道:“报告首长……”


列兵饲养员喊了报告后,不知道该报告什么内容,脸涨红了,顿了顿,又鼓足勇气喊:“报告首长……”


后面又没词了,列兵饲养员便紧张起来,腿有些抖。在我来之前,中队干部已经给兵们交代好了,不管我走到哪个班哪个哨位,班长或哨兵都必须报告,比如“报告首长,某班正在学习值勤业务,请您指示。班长某某某”,比如“报告首长,哨兵某某某正在值勤,请您指示”,等等。但是猪场的报告词,中队干部没有明确规定,也不太好规定,倘如说“某某某正在喂猪,请您指示”,就幽默了。


我急忙笑了说:“别报告了,你们的猪……”


“昨夜死了三头。”列兵饲养员微微地垂了头,小声说,“我说不能洗澡,他们不听。”


“不是你的责任。”看到饲养员难过的样子,我就安慰他一句。


“怎么不是我的责任?那么冷的天,一身湿乎乎的能不冻死?”列兵饲养员说着,眼睛竟然湿润了,说,“我应该想到会冻死的,可我就是没有想办法。”


我没有想到列兵饲养员这么自责,说:“你有什么办法?冻死了就冻死了吧,你能不让它们冻死?”


“是呀,就应该不让它们冻死,这事要是让我爹知道了,准骂死我,一个大活人,能让猪活活冻死。”


这时候,我扭头看了一眼贴在墙上的猪皮,确实不知道怎么能不让几头猪冻死,听列兵饲养员的口气,他爹是有办法的。一问,果然。


列兵饲养员十几岁的时候,娘死了,把他和一个妹妹丢给了他爹,日子越过越穷,后来他爹决定养猪,去市场买了一头母猪,然后侍弄着母猪下了猪崽卖钱。赶上母猪冬天下猪崽,他爹就把母猪和猪崽一起搬进家里,圈在火炕边,一个冬季,人和猪同栖共眠,屋子几乎变成了猪圈。半夜里,他爹起来几次,察看猪崽,遇到生病的,还要抱在怀里。就是靠着母猪下的一窝又一窝猪崽,列兵饲养员和他妹妹长大了。


“我怎么忘了把猪赶进屋子呢!”列兵悔恨地说。


不用问那几头正病着的猪的去向,我已经知道了。我抬脚朝列兵饲养员居住的小屋子走去,推开门,一股猪粪的气味袭来。在列兵饲养员的床边,有一个煤炉,四头肥猪睡在煤炉旁,听到动静,睁眼看看,哼唧了几声,并不在乎我是哪里来的“首长”,依旧睡它们的。


列兵饲养员拦着我,说屋子很脏,不要进去了。看着四头酣睡的肥猪,我心里一阵感动,从猪们身边轻轻跨过去,坐到了列兵饲养员的床上,仔细看猪。列兵饲养员大概看出我还是一个普通的人,也就不说什么,蹲在火炉边给猪们挠痒,被挠痒的猪就展开了四肢,两条后腿随着他挠痒的节奏,不停地踢蹬着,幸福死了。


“我怎么忘了把他们赶进屋子,那头猪崽才买来一个多月,如果喂到明年七一,就能长到三四百斤。”列兵饲养员说着,仍旧是一脸悲伤的神色。


“算了,三四百斤不也得宰了吗?都是个死,一样。”我说。


“那不一样。”列兵饲养员抬头看我,认真地说,“死和死不一样,那时候它该死,在不该死的时候死了,就是我的责任。”


我实在找不到什么话可以安慰他,只好说:“是的,按说也可以不死。”


列兵饲养员仍看着我,看得我心里一阵内疚,终于有了思想觉悟,觉得害死三头猪的罪魁祸首是我。或许我真的不该来韩城。


当天下午,我就离开韩城。


第二天,阴着的天空终于落雪了。我踏着落雪离开西安,不知道那雪飘洒了几天,所以也就无法推算出四头肥猪大概在列兵饲养员屋子里暖了几天当然,这并不重要了。


写于2001年11月5日


(原载于《北京文学》200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