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戈壁滩能生长什么(1)

作者:衣向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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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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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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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622字

谁都知道这片戈壁滩上只生长红柳,但一代代兵们却都跟它较劲,非要让它生长点儿别的东西不可,最初是让它生长槐树和白杨,后来还想让它生长菠菜和韭菜。


兵们把这个信念一代代传下去,传到今年就出现了一些问题。今年分来的新兵刚进兵营,站在卡车上看了一眼茫茫的戈壁,竟怀疑能不能生存下去。新兵们打量戈壁的时候,正好有漠风从西北方向赶来,飞沙走石。从远处看,漠风铺天盖地,弄得空旷的野地混沌一片;到了近处,漠风突然分散成一股一撮的,并且站立起来,旋转着朝兵们包围上来。新兵们就被这个阵势唬住了,张着嘴呆呆地看着眼前的营房,担心两排低矮的泥土房子马上将被漠风刮走。这时候,从山东省城入伍的新兵张继,高声高气地说了一句话,说得卡车上的新兵谁也不下车了。张继说:“这是人待的地方?”


张继这句话差点儿把周围的老兵气歪了嘴,老兵们正热情很高地围着卡车喊一些“欢迎新战友”之类的口号,并伸出了一片七长八短的手,要把新兵从车上接下来,但是新兵们听了张继的话后,一个个缩着身子朝后退。这时候,一个老兵就想“擒贼先擒王”,要把张继先接下车。张继不仅不下,嘴里还不停地说“打死我也不下,我要回家”,弄得现场的气氛很尴尬。一个只有十七岁的新兵立即想家了,大概在家里的时候,最疼他的是奶奶,于是他的嘴里就“奶奶”、“奶奶”地喊叫着。老兵们事先没有料到今年的新兵竟是这般稀松,他们瞅着这二十一个宝贝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新兵们毕竟刚到大漠深处,对戈壁产生恐惧感是难免的,因此现在任何的呵斥和批评都不合情理。于是大家扭过头去找站在一边的中队长,看中队长有什么杀手锏。


中队长个子不高,那张脸又黑又糙,脸上挂着谦逊的笑,似乎觉得自己的形象很对不起这些细皮嫩肉的新兵。老兵们希望中队长能够严肃起来,让新兵们领略一下他的风采。中队长的脸只要拉长一点儿,老兵们就觉得他矮小的身体是一堵不可逾越的墙。但是,中队长却像没有看到眼前的情景一样,仍旧谦逊地笑着去瞅驾驶室。


这时候,驾驶室的车门打开了,从里面跳出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朝中队长狂奔而来,边跑边喊:“爸爸爸”


小男孩斜背着一件东西,跑动起来一甩一甩的,起初兵们以为是背着儿童玩具枪,当中队长把小男孩抱在怀里的时候,兵们才发现那是一把小铁铲。随后,从驾驶室里走出一个女人,对着中队长笑了笑,然后又朝老兵们笑。虽然老兵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女人,但是他们不只一次地打量过她的照片,这时候就听一个老兵率先喊道:“嫂子?”


老兵们立即醒过来,都惊喜地去喊嫂子。老兵们不知道卡车把随军的嫂子也一起拉进了戈壁,就连同车的新兵也没有发现驾驶室里坐着一个女人,与他们一起在戈壁大漠上颠簸了五个多小时。


小男孩叫小伟,他在中队长的怀里举起了小铁铲,说:“爸爸,你看,我的小铲很厉害。”中队长有些奇怪,瞅着铁铲说:“小伟,你怎么背来这么个东西?”小伟一努嘴,说:“爸爸,我来帮你栽树。”中队长眼里的泪哗地涌了出来,他猛地把儿子的小铁铲举起来,在他脸上使劲地啃了一口。中队长啃儿子的时候,嫂子很幸福地朝中队长笑,同时用手抹了一把腮帮子,那样子仿佛啃在她的脸上。


“小伟,这儿好不好?”中队长抱着儿子问道。小伟打量着兵们和兵们身后的戈壁,摇摇头。中队长随着小伟的目光去看远处的戈壁,说这儿就是我们的家了,你怕不怕?小伟很响亮地回答:“和爸爸在一起,我就不怕。”


这时候,中队长突然把目光投向了卡车上的新兵,嘴角挂着不咸不淡的微笑,但是在嘴角之外的脸上,却堆积着厚重的严肃和神圣,嘴角和脸上的表情很不协调。周围的老兵立即静了下来,一个个站得笔直,等待中队长说话,他们知道中队长一定有话要说了。新兵们明显感受到了紧张严肃的氛围,他们不知道有什么事情要发生,都去观察中队长的脸色。中队长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你们的胆子还不如一个孩子吗?这里能生存女人和孩子,难道不能生存男人?接着奇迹发生了中队长的目光扫在哪个新兵身上,哪个新兵就站不住了,以显得很勇敢的样子从车上跳下来。最后,卡车上就剩下了张继,一副进退两难的样子。这时候,中队长说话了,老兵们的胸脯都不由自主地挺了挺。老兵们听到中队长对儿子说:“小伟,那个叔叔下不来了,你去拉他一把好吗?”


中队长把儿子举到卡车边上,小伟很天真地伸出了手,说:“叔叔我来拉你。”张继并没有去抓小伟的手,但马上跳下了卡车,同时嘴里又唧咕了一句:“这是人待的地方?”


新兵们到达戈壁后的第一个星期的主要生活内容就是拉肚子,一个个拉得昏天黑地。好在厕所里有专门供新兵拉肚子的蹲坑,蹲坑上设置了一个简陋的铁架子,铁架有一个圆圈和一个扶手,拉完肚子没有了一丝力气的兵们可以扶着铁架一点一点地站起来。拉肚子的原因不说大家也很清楚,就是喝涝坝水喝的。涝坝水这东西实在是整人,再强壮的汉子,给你灌进一碗涝坝水,行了,用不了两个小时,你就坐不住了。到过戈壁滩的人都知道,涝坝水就是在戈壁滩上挖一大坑,坑里常年蓄下的雨水和雪水。从表面上看涝坝水呈黑蓝色,咸涩倒不可怕,最可怕的是里面生长了许多菌类虫子,针尖那么大,红红的。但是,不管涝坝水有多少缺点,戈壁上的人离开了它就无法生存。


张继第一天看到涝坝水表示坚决不喝,他看到老兵们喝涝坝水就恶心,总想呕吐。不过用涝坝水做的饭他却不能不吃,于是一样跟着其他新兵拉肚子,而且比其他新兵拉得更凶。拉到第四天,他给中队长写申请书,要求放他回家,他说我是来当兵的,不是来送死的,不放我走我就私自跑了。其实张继知道自己跑不出这片戈壁滩,否则他早跑了。新兵们一来兵营,老兵们就给他们讲了一个故事,说去年他们警卫的监狱里有一个犯人逃跑了,追捕了三天没有抓获,第四天那个犯人却自己跑回来了。犯人虽然白白地辛苦三天,却明白了一个道理,就是用自己的力量根本走不出这片戈壁。他后来对其他犯人说:“死在戈壁上,还不如在监狱里待着哩。”


中队长看到张继的申请后,淡淡地对张继说:“大家都在拉,拉过了这些日子,以后就习惯了。”


正如中队长说的一样,兵们拉了一个星期的肚子后,身子慢慢直立起来,走路也不像过去那样在风中飘摆。但是有一个人却仍旧在拉,他就是中队长的儿子小伟。本来在这里拉一个星期的肚子是正常的,但是小伟拉了两个星期仍没有止住,这就有些问题了。中队长给小伟吃了许多止泻药,没有一点儿效果,老兵们和嫂子都很着急。后来嫂子就想让中队长送儿子回老家,这是治疗腹泻最好的办法,然而,不仅中队长不同意,小伟也死活不走,这件事情就一天天拖了下去。兵们眼看小伟一圈圈瘦着,而且渐渐地失去了刚来时的欢笑,心里很不是滋味。这时老兵们就对那些不安心服役的新兵说:“看看你们这个熊样,还不如一个孩子呢。”


被批评了的新兵都垂下头,脸红红的。后来,当新兵们看到小伟的时候,都走上前去哄着他玩耍,虽然使出了各种招数,却很难把小伟逗乐。


小伟紧抿着的嘴唇就成为兵们的一块儿心病。


新兵们停止拉肚子之后,在中队长和老兵们的带领下,开始挖坑栽树。这里的栽树方式与其他地方不同,他们挖的不是一个个树坑,而是围绕着营房四周挖掘一条又一条深沟,然后从几百里之外运来没有盐碱的泥土,垫进沟里,再放进水去,等水渗进土里,便从沟里把去年老兵们没有栽活的槐树或者白杨拔掉,再翻土垫上,重新栽树。当然,过去的老兵也栽活过树,虽然只寥寥几株,并且枝叶稀疏,一副痛苦不堪地挣扎着的样子,但亲身种下这些树的老兵竟把它们当成稀罕物似的展览给新兵们看,并嘱咐新兵们要把这点绿色,涂抹遍整个戈壁滩。


面对着老兵留下的一棵棵死树,新兵们心灰意冷。他们看到戈壁滩上结着厚厚的一层盐碱,走在上面踩得嘎巴响。房子根基以上一米多高的墙砖,被盐碱腐蚀得七零八落。营房院子里的一副篮球架子的底座,是碗口粗的铁管,但只三年的工夫就变得像烂树皮。


新兵们栽树的积极性就不高,尤其那个张继,每次挖土都在地面上抓痒痒似的,根本不往深里挖。老兵们发现后批评他,他却小声对其他新兵说:“尿,还栽树呢,插根铁棍也给你照烂不误。”


但中队长的儿子小伟栽树的积极性很高,他现在仍旧还在拉肚子,人已经瘦得像根毛毛狗草,远远地,只看到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在漠风中晃来晃去。毕竟是孩子,他没有老老实实地跟着兵们挖那种水渠树坑,而是四处走动,在他认为该栽树的地方,用他的小铁铲翻动两下,那样子很像是点豆种瓜,没有任何章法。自然,对于一个孩子的玩耍,兵们谁都没有在意,但是后来发现他走得很远了,老兵们就喊他,却喊不回来,那种认真执著的样子,不由得让兵们心动,于是兵们都拄着铁锹站着,远远地看他一起一伏地挥动小铁铲,看沙尘在漠风中飞扬。


后来有几个老兵的鼻子酸楚楚的,他们就用手揉了揉鼻子,然后把头深深地埋下,发狠地挖沟,嘴里发出“嘿唷、嘿唷”的喘息声。


新兵们上岗之后,张继就想泡病号,要求去戈壁滩之外二百多公里的支队医院看病。事实上他也的确有一些病症,他的嘴唇干裂流血,喉咙感觉被什么东西塞住了,总想咳嗽却又咳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