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冰河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6 14:28
|本章字节:7634字
“今天不是来求字的吧?我这手还没好,写出来就和龟爬似的。”袁白先生抬起右手,骂人不带脏字儿。汉奸刘当然不敢直着译,不知译了句什么,田中欠身说:“最近我都在练字,想写几个请老先生指教。”
“呦?好啊。”袁白先生往条案前一让。田中摘了佩刀,又递给本间宏,他走去摆着笔墨纸砚的桌前,挑了一张不大不小的纸,拿笔蘸了墨,摆足了架势写了四个字。翠儿只认得第一个是“一”,最后一个是“水”,正纳闷间,袁白先生已经念出来了。
“一衣带水,呵呵。”袁白先生看了几眼,侧着头说,“你这字见功夫,练了几年了?”
“八年了,多谢先生夸奖。”田中又是鞠躬。
“虽然见功夫,走笔纯熟,每个字都见精彩,全篇却带着邪气。你这笔锋里刀劈斧剁,横挑竖抹,看着挥洒恣意,却无不寸寸强遏,全没这字里含义的宽广心胸。日本后生,你的字就和你们的武功一样,日本战士一个个英勇无惧,热血报国,却不知妄起战争,屠杀无辜,再强大的武力和精神都难有善报,这就亏了一份阴德;你们滥用武力,更不能降服中华的文化,炒鸡蛋非要放酱油,弄得锅气腌臜,火气撩人,那味道怎对?不是这个吃法?你们进得来,出不去,占得了,管不住,每杀一人,每夺一城,就多一份罪孽和负担。日本娃,你这字里还有一股落寞之气,每到收笔就像叹气一样甩着袖子,飞白飞得多了,累了,伤了,飞出了泪呀,这忧愁之怀,倒令老汉对你有三分敬意?是啊,远在他乡,水土不服,炮楼子看似威武,里面又是如何的冰凉?”袁白先生侃侃而言,见汉奸刘冒着汗犹豫,严厉道,“翻!一个字别漏了。”
汉奸刘擦了下汗,咬着牙翻译过去。田中的脸先是红,然后白,继而黑,最后又红了。翠儿看着可怜,他就和拉屎拉不出一样难受。她又为袁白先生捏一把汗,这么一大段狠话,给谁谁受得了啊?
旁边的本间宏不干了,恶狠狠地低吼了一声,“噌”地拔出刀来。袁白先生却不怕,拿起笔在田中的字下面写着,全当这挥刀的鬼子不存在一样。田中喝止了本间宏,对老汉又是一鞠,道:“先生?说的?道理,在下?领教了。”
袁白先生也不理他,认真写下了四个字,翠儿认得一个是“血”,一个是“河”。袁白先生的字和田中的一样大小,一样字体,却着实比田中的?好看很多,翠儿说不出道道,只觉得这四个字看着踏实。
“血流成河?这,老先生,你是真不要命了么?”汉奸刘在一旁低声道。袁白先生又是呵呵一笑,让田中来看。田中伏案看字,汗从鬓角流下,他缓缓闭上了眼,似乎还叹了口气。
“先生?果然?好字。”田中说。他又对着汉奸刘说了一串,汉奸刘翻译说:“太君说您的字很好,但是太?悲观了,两国交战,流血难免,将来还是会好的,大中华的统一也是在秦灭六国的流血中建立的?尽管如此,他还是希望把这幅字要过去挂屋子里,问您同不同意?”
“拿去吧,他爱挂不挂,和我没关系,口服未必心服,摘了刀我当他是人,挂上刀还当他是鬼。”袁白说完在字上落了款,印章也按了,轻轻卷了给了汉奸刘。
田中最后一次鞠了躬,挂上军刀走了。翠儿不知该不该送,汉奸刘悄悄对他摆了摆手,她就停在袁白先生门口了。田中他们几个默默走向村外,头也不回。鳖怪再也不敢送这帮家伙,上次挨了一脚,半个月都疼。翠儿远看着他们走进黑暗里,觉得田中一龟定是装了一肚子气,他会甘休吗?
“翠儿你来。”袁白先生轻轻唤她。
“鬼子今天村里绕了一圈,是要找个人杀了。”袁白先生喝了口水说。
“啥?没看出来啊?”翠儿大惊。
“田中一龟这么挨家挨户走一圈,看似宽柔,实则狠毒,他让村民相互猜忌,彼此害怕,从而相互出卖,最后还将杀掉这个人的理由归结为村民指正,你信不信?”袁白先生说得干脆,似乎早就笃定了此事。翠儿便想到田中逼问她那个名字的情形,果然有袁白先生说的这层味道。
“果真如此,这个人很坏呢。”翠儿说。
“这是计谋,倒不能简单说坏,村口的地雷炸死了他们的人,他要服众,必须要有个处理,但他找不到这人,又不能认输,便玩一出离间计,最后借刀杀人。此人未来难测,就和他们国家似的,本是个读书人,心路偏了,又提心吊胆地活着,说不定哪天就变成了鬼。”
翠儿也这么看,娘家的惨状使她笃信鬼子的残暴,这个田中只是还没到这步田地。
“给他写了那几个字儿,他若能有启发,知道收敛,不以血还血,便是万幸了,要不板子村必然灾祸不断,他们炮楼子也没好日子过。”袁白先生叹了口气,歪着头又说,“这埋地雷的人也真是,他们就真的不怕炸了老百姓?好汉做事好汉当,杀了鬼子,你倒是留个名啊?这些人茅坑里扔了石头,跑得干干净净,逼着鬼子杀老百姓么,也不是甚东西!”
翠儿又和袁白先生说了会儿话,想着两个孩子会饿得嗷嗷叫,就去了。村里依然无人走动,像害怕鬼子藏在街角。他们早早地掐灭油灯,不声不响地躲在黑暗的屋里。连阿猫阿狗也像吃了迷魂散,竟没一个叫的。炮楼的探照灯有规律地转着,村口的弹坑不知是否填平,金牙兵只是个炸死的伪军,鬼子不会拿他当回事,村民也不会拿他当回事,炸死他的人可能还嫌他脚快。翠儿替这个人感到难过,他的死真的轻得鸡毛一样,她竟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但也就这样了,这就是如今岁月,每个死亡都事出有因,走哪条路都可能踩上地雷。翠儿觉得要加倍竖起耳朵,该来的就要来了。
吃饱喝足,有盼睡了,有根和她坐在院里,闻着桂花弥漫在夜里的香。桂树比老旦走的时候高出很多,都压了屋檐了。微风吹来,桂花瓣碎碎落下,落在光滑的碾子上。
“娘,俺跟爹长得像不?”有根托着下巴说。
“像?又不像,眼睛像,个子像,你爸可没你这么白净,你和根葱似的,他黑得茄子似的。”翠儿也托起下巴,眼前浮起老旦的样子。
“俺一点儿也不记得他。”
“娘也快忘了?”翠儿喃喃地说。
“咱去找他吧?”有根站起蹦了过来,吓了翠儿一跳。
“傻根子,你爹在哪儿都不知道,这世界这么大,去哪里找?你爹俺知道,本事不大,却是个顾家的,他要是能回来,一定就能回来,他舍得了俺,可舍不得你们呢。”翠儿摸着孩子的头,说得自己酸楚起来。
“他要再不回来,俺可就长大了,长大了俺就去找他,给你把他找回来。”有根原地蹦着高。
翠儿被他逗笑了,拍着他的屁股说:“成,你长大了就去找他,怎么也要长得比娘高是不?”
村路有人跑来,不是一个,是一串有规律的跑步声,翠儿登时听出那是鬼子的大头鞋。她的脸登时白了,不知道要发生什么,她本能地抱起有根进了屋,掩了门,上了炕,隔着窗户望着院门儿。火光从门缝闪过,十几个人跑过去了。郭家那边儿很快吵闹起来,砸门的声音,打人的声响,还有鬼子与伪军的呵斥。他们很快抓了什么人走,似乎就拖在地上往回拉。一个声音拖过了门口,翠儿听出那就是郭石头。这倒霉的郭石头。
郭石头绑在木桩子上了。
一大早伪军便进了村,让人们穿上衣服跑出了门。郭石头光着膀子被吊起老高,上半拉已被鞭子抽成稀烂,胸前的皮肉吓人地翻起,血流进松垮的裤子。那裤子也秃噜下来,露出细溜一串短球软蛋,沾满血污。他的脚丫子离地约摸三寸,十个脚趾头都被铁锤砸成了烂枣,碎骨颤巍巍地挂在脚尖儿。郭石头的脑袋一点也不像石头,要么凹陷,要么突出,平坦之处便血痕密布,牙口里汪满了血,牙齿不翼而飞。他旁边站着几个表情肃穆的伪军,再往后才是面无表情的鬼子。另外一个桩上挂着一块木牌,贴了张纸,写着郭石头被吊在这儿的罪状。
村民们远远看着,离着几十步远呢。见郭石头被打烂成这个样子,没人敢走近了看那张纸。大家叽叽喳喳说着,有惊讶,有惋惜,有可怜,有怀疑。大家都问这一个问题:为什么是郭石头呢?他怎么可能是放地雷的八路呢?
见大家都躲瘟疫似的躲着,汉奸刘远远地走来了。众人扭头要跑,他就大喊一声:“都站住,都过来看,要不拿枪进屋轰你们去!”
这下便没人跑了,几个男的带了头,小心翼翼走了几步,众人才相跟着去了。但一走又太近了,近得伪军还得拿枪往后推。大家都看到了那块木板上的字,认识的少,汉奸刘就解释着:
“根据多户村民举报和皇军仔细的调查,现查明郭石头就是藏在板子村的奸细,就是他向恶意伤害我板子村安全的土匪提供情报,炸死炸伤我皇协维新会士兵。郭石头身为本村保长,身受政府银钱,不与板子村上下一心,不向皇军和维新会报告情况,受土匪威逼利诱而投降,成了板子村可耻的叛徒,成了破坏大东亚共荣的罪人?”
后面的就不消说了,果然是郭石头如何交代罪行的内容。翠儿见村民们相互瞥着身边的人,验证了袁白先生的话。但她惊讶于这人竟是自己瞎说出来的郭石头。田中怎可能听自己一句话就做了这决定?莫非还有别人也指认了郭石头?如果将来有人指认自己呢?就像那些女人出卖她这假表哥上门儿一样。翠儿突然看见炮楼上站着个人,正是黑着脸的田中一龟。她对那张看似温和的脸害怕起来,觉得早晚有一天他会变成杀死娘家全村人的那种恶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