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八千虎贲男儿血(2)

作者:冰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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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历史·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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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09: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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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740字

鬼兵连的新兵颇有不少让人头疼的,站没站相坐没坐相,袒胸露肚军容不整,但没几天就一个个像起样子了。老旦和玉茗铆足了劲儿,将这个连练得哭爹喊娘,黄家冲来的匪兵们看热闹,骑着毛驴在一旁戳戳点点,老旦便让他们刷毛驴练刀法。如此很出成效,十天下来,站在那儿像个队伍了。黄家冲的匪兵和收编的新兵时常相互较劲,但基本上匪兵完胜。新兵们羡慕匪兵那吓人的面具,又没条件打造,便找了个画脸谱的老头,用纸壳子做了同样的面具,一样吓人,戴着还轻。老旦颇为赞赏,说真要和鬼子面对面的时候,这两百个假鬼没准能吓破鬼子的胆了。


朱铜头打仗不行,却在黄家冲自学成才练就一手好厨艺,湖南菜做得那个香辣,连匪兵都赞叹不已。老旦说他的炊事班顶半个连的战斗力,让朱铜头豁开了干,而且别光顾着自己,抽空给团部的长官和麻子妹送些好吃的去。


吃得香,干得就来劲。战士们训练卖力,再没有一个偷懒的。这些天帮助老百姓撤退迁移,连哄带骗地将营地周围的百姓们一户户送走,营地周围没了人烟的时候,北边轰隆隆的炮声便听到了。


“老旦,要和你说个实话?”王立疆咬着烟卷,夹着一摞地图来找他,“在常德外围,我们的几支主力部队都被打烂了。”


“啥意思,鬼子来了多少人?”老旦吃了一惊。


“还不清楚,按战报上说,鬼子13师团全动起来有十几万人,奔常德方向来的,至少有五万人。这几天师部才得到消息?29军、73军和我们74军的几个师,有的拼光了,有的打散了,反正指望不上了?”王立疆摊开地图,给老旦指着位置。


“这?怎么会?还有多少部队来常德和咱会合?”这是显然的问题,既然要在常德决战,再来个十万人是应该的。


“眼下看,只有咱们57师,其他的军团都被日军拦在外边?最近的也有七十公里?”王立疆在常德区域画了个圈。


“虎贲只有八千人,打五万鬼子?这怎么打?”老旦的脸都白了。


王立疆没吭气,看了看他说:“援军一时半会儿到不了?鬼子有备而来,玩了一次咱老祖宗的围城打援和引蛇出洞,战区参谋部太轻敌了,怎么能把几个军都稀里糊涂填进去呢?竟吃了这么大的亏,不说了?明天师部召开动员大会,是什么态势,到时候就清楚了。”王立疆拍了拍他,“怎么,你怕了?”


老旦摇了摇头,又点点头,不知说什么好。他心惊不已,脑子里嗡嗡作响。以前和鬼子在阵地战交手,大多以多打少,深沟壁垒加人海战术,还被火力占优、战术先进、战斗力强的鬼子打得节节败退。如今八千人要顶住五万鬼子的进攻,城防再为坚固,弹药再为充足,又怎能挡得住?常德城四面漏风,东南西北不过五十里的地界儿,鬼子的火炮可以打到任何一个角落,灵巧的飞机可以拔掉任何一个火力点。老旦心底掠过一阵惊惧,竟然六神无主了。他点起烟锅来压一压怦怦乱跳的心,抬头看王立疆,也是一脸愁云。


“可这一仗,输不得?”王立疆轻轻捶着桌子,看着黑漆的窗外。不远处的营房里,战士们鼾声起伏。老旦不曾想如此竟陷入绝地,这应了神婆死之前那句话,老旦顿感周身的冰凉。


二子对战况也有了耳闻,半夜悄悄寻他,张口就问:“跑不?”


这家伙一下子逗乐了老旦,老旦一下便释然起来,吓成个球了,还真能跑了?


鬼兵连穿戴齐整,骑着毛驴向中心广场列队出发。老旦骄傲地看着这支奇特的连队。他们身强体壮,脸上是不吝的自信。老旦颇感自信,这是他的鬼兵连,战斗力不输奔袭过来的鬼子。鬼兵连进入会场时,长官们对这支传说里的部队啧啧称奇。这帮土匪毫不局促,军容松散,有的还叼着烟袋锅子呢,可有经验的一看就知,这定是一群能打仗的家伙。


黄昏已至,会场周围火把熊熊,虎贲八千战士肃立当场。如今已是阴历十月,天气陡然转寒,冷风掠过,高高的旗杆发出“日日儿”的哨响。


“全体听令!立正!举枪!”高台上的号令官喊道。


全体战士哗的一声将钢枪举到身前,再放到身体的右侧,一个标准的立正。


“虎贲!”


“无敌!”


“虎贲!”


“万岁!”


八千战士齐声高喊,如千军万马呼啸而过,在广场上回荡着。老旦的鬼兵连不知道要喊这个,被震得缩起脖子。匪兵们的毛驴抖索着,传令兵的战马嘶鸣着,虎贲的战士们纹丝不动,步枪的刺刀闪闪发光。老旦骑着他的大骡子,对这支部队着实赞叹。余程万师长从容地走到台前,半旧的中将军服上缀着亮闪闪的勋章。他缓缓地扫视全场,敬了个礼,然后背过手去,稳稳站定。


“稍息!”他顿了顿,字字清晰地说:


“虎贲的弟兄们!今天我们开这个动员会,为的是迎接一场光荣的战役!这些天,想必大家都听到了常德周围的炮声,那是我军第六、第九战区的兄弟部队正在和鬼子的13师团十万精锐在浴血奋战。日本鬼子想得好啊,要用这一仗打下湖南,打下进攻大后方的门户,切断我们和东南亚的补给线。他们日夜不停地进攻,可谓不惜血本。我们74军的其他几个师已经打了快一个月,虽然很艰难,却让鬼子也血流成河。如今战局有变,鬼子钻过来个116师团,几万人马,想大摇大摆、轻轻松松地拿下常德,想放几响小炮、扔几颗炸弹就把常德这个粮仓给占了,他们算盘错了,这是休想!因为有虎贲在,因为有我们在!”


全场嘿了一声,那声音从八千人的丹田里来,踏实厚重,带着骄傲,也带着对来敌的不屑。


“弟兄们啊,常德虽小,但是战略意义极大,此一地得失,关乎战局胜负,事关我中华民族的抗战命运。这不是危言,常德如若失手,两个战区的防线就面临崩溃,整个湖南将完全沦陷,陪都可就岌岌可危啦?可以说常德亡则湘亡,湘亡则国破,国破则家亡!常德虽小,在地图上可谓弹丸之地,但我们精心准备了半年,有超出平常的火力配备,还有德山方向的友军配合,还有外围十几万大军的驰援,我们一定要将来犯之敌歼灭在常德城下。为了国家和民族,为了我们的亲人,大家一定要完成这神圣的使命,用热血和身躯去换取战争的胜利!现在,我命令你们,上到师部,下到伙夫,都要做好和日军浴血奋战的准备,准备拼到最后一人,最后一弹,最后一条战壕。虎贲与常德同在,常德与中华共存!”


余程万师长挥动右手,猛地向下劈去,仿佛斩断了敌人的千军万马。


“虎贲!无敌!虎贲!万岁!”战士们震天的呼喊冲破云霄,击碎了无边的黑夜?


当第一颗炮弹带着刺耳的哨音在指挥所旁边炸响的时候,老旦从头到脚都涌起寒意,竟下意识地要抱头蹲下。头皮紧绷绷的,五官扯得生疼,像浆洗过的麻布。下半身莫名其妙泛起呼之欲出的尿意。一个老匪兵正在不远处点烟,手稳当得如做针线活儿的女人。老旦羞愧得要去捂脸了。离开战场久了,那股不怕死的劲头打了折扣,那安定悠游的田园生活,在几颗炮弹里炸得无影无踪。他使劲捏了捏脑袋,扶扶军帽,弹掉落在肩头的土,偷偷地深吸了几口气,觉得血液又在周身涌动。熟悉的炸药味道和炮弹掀起的泥土气息撩动了他,排长们的吆喝声和战士们拉响枪栓的撞击声,让他渐渐找到久违的恐惧,而这恐惧比什么都真实,它让你心跳,让你紧张,让你激动,也让你慢慢忘了害怕。没过多久,一种仿佛从未离开的感觉包裹了他。黄家冲神仙般安闲的日子,是梦里的另一个人。他打开玉兰给的鸽子笼,放好玉茗给写的纸条,走出指挥所。天空已经飞满了烟尘,鬼子的飞机正在俯冲。他找了找黄家冲的方向,用力将鸽子抛向天空。


“一切都好,玉兰勿念。”


两架鬼子飞机肆无忌惮地从隐蔽的指挥所上空飞过,扫下密集的弹雨。子弹击中藏在后面的匪兵毛驴,血肉飞溅,它们倒下不少。老旦抬头看去,见到飞机上里瘦小的东洋人皮帽子下精悍的脸。想到鬼子飞行员夹着裤裆挤在窄小的飞机舱里,要像自己这般尿紧该咋办哩?老旦看着它走了神,自觉好笑,竟不知后面又飞来两架,犁地的弹雨席卷而来,旁边的二子猛地将他扑倒在地。几颗机枪子弹将指挥所打得乌烟瘴气,一张从百姓家搬来的八仙桌打成了碎块,电台也成了零件。老旦懵头懵脑地站起身来,钻进去看那鸽子笼,还好,鸽子吓得一个劲抖,但没伤着。


“失心疯的,想婆娘命也不要了,下次不救你了!”二子说罢,奔去两联机关枪打飞机去了。


老旦晃了晃头,暗自日了鬼子的娘。“鬼子要上来了!电话坏了,小色匪你去给玉茗带个话,第一次顶得硬一点,多扔点手榴弹,绝不让鬼子靠近,不能让他们尝到一点甜头!”老旦说罢,又叫过大薛,“到东南角的塔楼上去,别暴露招惹鬼子飞机,只狙击冲锋的鬼子军官和通讯兵。”


大薛点了头,带了三个人飞奔而去。老旦喘了口气,集中精力看着前方。望远镜里,鬼子进攻颇有章法,而且不是那种愣冲的,这是劲敌。但匪兵们让他放心,至少枪法和胆略是信得过的。王立疆给东门这边拨了多于编制两倍的迫击炮和重机枪,鬼子只要这么冲,贪不到便宜。


交战还没开始,不少战士便抬下来了,大多是死伤在炮火里的。老旦看见一个匪兵被炸飞了双腿,另一个脑袋烧成了焦煳的球,心知这战斗的残酷或将不亚于以前的任何一次。望向陈玉茗带队防守的一线阵地,鬼子的炮弹像鞭炮一样轮番炸响,阵地笼罩在混浊的烟尘之下,民房一间间化为废墟,水泥堡垒掀帽缺角,他偶尔会看到炸飞的人或者肢体,拖拉着鲜红的血飞过天空。一只拉伤员的毛驴被炸起来,打着滚碎裂了。老旦心里一紧,这担心令他不安,他决定到前面去。


刚才那一刹那的生死险境,令他紧绷绷的感觉烟消云散。回来了,俺老旦又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了?心跳已经慢了下来,周围炸响的火光都不能令他侧目,他镇定地走过交通壕,或只是为了显摆一下这镇定,他又叼起了烟锅。


“鬼子个头小,瞄准的时候低半个格?”老旦对几个匪兵说。


“还记得手榴弹咋扔不?咱练的是落地就炸,鬼子可喜欢捡手榴弹往回扔了。”几个匪兵在拧手榴弹帽子,他也帮着拧了一个。


“鬼子还没上来,你们戴啥面具哩?吓唬自个人?”老旦对几个蹲在壕里的匪兵说。


“这面具能挡子弹,老旦哥你看我这个。”匪兵指着面具,上面果然嵌进去一颗变形的子弹。


“真的嘞!”老旦故作在意。


“脸都要震碎了,可好过被打个窟窿啊。”


“那就大伙都戴上,鬼子反正要上来啦。”老旦边走边喊着,“你们几个就不用戴了,打迫击炮的把裆护好,别被后坐力顶了。”


南边也炮火连天,那是常德守军的退路德山方向,守卫的是66师的一个团。来攻打东门的鬼子定是从安乡渡过洞庭湖过来的。老旦不无担忧地看着德山,知道那里要是守不住,57师可就是孤军作战了。


陈玉茗戴上了钢盔,指挥着战士们进入阵地。见老旦来了,他忙递给他一顶钢盔。老旦摆了摆手,拿起望远镜看着。鬼子们猫着腰,在废墟之间闪躲逼近。但再往前几十米就是开阔地带,除了弹坑别无躲藏之处,路上的铁丝网会绊住他们,地雷会炸飞他们,老旦松了口气,又看了看不远处的塔楼,大薛想必已经在那儿了。


“迫击炮和平射炮准备,一个也别放走。”老旦放下了望远镜,操起小色匪递来的步枪,他对小色匪说,“你到后面去,团部有什么命令告诉我。”


小色匪犹豫着。陈玉茗又说:“去吧,这儿有我呢。”


小色匪敬礼跑了,陈玉茗哗啦拉了枪栓,对老旦说:“手真痒啊。”


“第一下让我来!”梁七站在壕边儿喊着,他弯弓搭箭,箭头上发着幽幽的绿光。老旦知道那箭头带了毒,八成是见血封喉的东西。迫击炮排却没有等他,通通地就放起来,炮弹准确地落在敌阵里,鬼子们炸翻不少,一下子冲得快起来。塔楼的大薛也没等他,老旦见冲在前面的一个军官脑门噗地漏了,知道是大薛。梁七骂咧咧地放了箭,那箭飘乎乎地飞去,好像不会落地一样,终于找到个拿着旗子的鬼子,颤巍巍正中胸口。


“开火吧!”陈玉茗命令道。匪兵们欢呼着噼啪射击,果真是弹无虚发,到了铁丝网的鬼子一个都站不住,两边的机枪阵地都是频点射,绞肉机一样撕扯着鬼子的队伍。任是鬼子喊得凶,冲得猛,竟连手榴弹投掷距离都到不了。


“鬼子,老子等了你们三年!”老旦恶狠狠骂道。


第一战颇为轻松地结束了,鬼子扔下百十具尸体撤退。但仅仅十分钟后,他们便又发动了冲锋,这次炮火准备更加猛烈,空军更加凶狠,冲锋队里还加入了装甲车。鬼兵连在炮火中伤亡显着,十多个战士牺牲了。鬼子的迫击炮和枪榴弹优势显着,他们接近了阵地。但也仅此而已,为了躲炮,陈玉茗指挥两个排机动作战,将鬼子放进战壕里打。鬼子果然被他们的鬼面具吓坏了,稀里糊涂成了刀下之鬼。但鬼子定是立了军令状,一天竟然五次冲锋,最后一次上来个联队长,举着刀直直地来了。老旦和二子带人顶到了一线,打了半天后,眼看着顶不住了,就在他要下令撤退时,突然看到几架的美式战斗机在天上绕着。玉茗呼叫了团部,团部呼叫了师部空指,空指叫了飞行员,三架p40战斗机俯冲扫射,结结实实弄死一片鬼子,老旦眼睁睁看着那个联队长被打成了好几截,让梁七抽空把那小子的军刀捡回来使。


两天过去,鬼兵连虽然顶住了鬼子,但损失极大,半数战士伤亡,弹药出现紧张。战斗过频,战士们无法休息,就是不冲锋,鬼子的炮火也没停过。这很罕见。


常德的战况与王立疆预想的非常相似。外围的深沟壁垒已被鬼子突破,德山眼睁睁地失守。鬼子虽然长途奔袭而至,但是攻城的116师团并无参与途中战斗,是憋足了劲儿的,他们就是奔着常德来的。这支部队擅长攻城,战斗力和精神非常惊人,这老旦都看到了,他有些畏惧这样的对手。在他们不停歇的攻击下,城门外围阵地费了两个月工夫修起来的水泥碉堡和工事炸得七零八落,失去屏障的虎贲将遭受更大的伤亡。


“团部必须增援东门,鬼子疯了,再来一两次,俺守不住!”老旦对王立疆说。


王立疆通红着眼,看着墙上的地图,上面被红蓝笔画得一塌糊涂。他的参谋在一旁愁眉不展,通讯员被弹片崩瞎了一只眼,另一只可怜巴巴看着老旦。


“另两个门的状况和你差不多,北门更惨,营长和两个连长已经阵亡,团预备队已经上去了,现在只剩下通讯连可以调配。”王立疆回过身来,按着老旦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