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白

0窗外的树枝随着夏日的深入而变得愈发茂盛，偶尔有风吹过，便汇聚成成了一波波绿色的海浪。午后的阳光透过缝隙落在纯白色的床单上，然后四下散开，在墙壁上投射出若隐若现的浮光。

房间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浑浊的空气使呼吸变得不畅。点滴的速度放到非常慢，季千寻看着那根透明的细管子穿过瓶盖一路向下，最后生硬地插进自己的血管里，心里忍不住颤抖了一下，疼痛感就跃了上来。

门在这时被轻轻地推开，以为是护士小姐来查看的女生循声回过头去，在看清来人是个男生之后，眼睛顿时瞪大了。

似乎没想到她已经醒了，男生放下水果的动作变得有些局促，“护士说你这会应该睡着了，所以……”

“徐井泽？”女生疑惑地看着他。

男生点点头，“难为你还记得我。”

季千寻勉强着坐了起来，冲着想要上前帮忙的徐井泽摆了摆手，“我自己可以的。”

“哦。”

“现在几点了？”

“快两点了。”忽然想到一点，“啊，你还没吃午餐吧？”

“不想吃。”女生并不在意，然后望了望外面的天空，喃喃地重复了一遍，“怎么才两点……”

轻淡的风吹过，深绿色的树影在日光下晃动开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常年住院的缘故，女生的皮肤白皙得几乎透明，瞳仁却是清澈的黑色，嘴唇有些薄，略显苍白，柔顺的短发乱乱地贴在头上，细细看起来，竟呈现出别样的病态美。

和他们口中提到的完全不同，看不出晦气，心里也没有感到添堵。

在床上呆久了确实无聊，时间每一秒都度日如年，徐井泽怜悯地看着季千寻，“我帮你把电视打开吧。”

女生还不来不及阻止，男生已经抢先一步完成了动作。无数的黑白点瞬间跳了出来，“呼呼”的杂音冲击得耳膜隐隐作痛，没想到会这样，赶紧伸手摁灭了开关。

“白天不会接线的，收不到任何电视台。”

“这家医院也太吝啬了。”徐井泽尴尬地伫立在原地，刚才动作太大，腿上的伤被牵扯到而发出撕裂般地疼痛。

“你……”注意到男生变成苦瓜脸的表情，季千寻向前探了探身子，可惜手背插着点滴，也不敢做出别的动作。

“排练的时候受了点伤，刚刚才包扎好伤口。”

“哦。”

没注意到女生目光中的某一点逐渐暗淡下去，徐井泽顺手把掉在地上的书放回到了床头柜上，正想问她也在抓紧时间复习啊，却听到女生不带感情地逐客令：“我困了。”

不等男生回话，季千寻已经将脸深深地埋进了枕头里，呼吸变得有些困难，耳朵因为被棉絮掩盖而发出空白的长音。直到听到门被关上的“卡擦”声，才又坐回了以前的姿势。

“真是差劲啊。”女生揉揉自己的眼睛，喃喃地说了一句。

02

为什么会有太阳呢？

如果没有太阳，可以一直这样沉睡下去，就好了。

灼热的气流从高空坠落下来，心里像装了一只巨型蒸笼，“轰隆隆、轰隆隆”地燃烧着，额上的发被分成搞笑的中分晾到两边，贴在枕头上的脖子却一直湿漉漉的。

白昼被一再拉长，无所事事的时间也随之愈来愈多，每天还会打针，但比较起疼痛，庞大的空虚会更逼得人喘不过气来。

堆在床头的书不过只是用来摆摆样子，鬼才有心思真正看得进去。即使健健康康地坐在教室里认真听课，面对老师所讲的最简单问题仍旧也是一窍不通。

即将进入高三又怎么样呢？父母打电话来时也从来不会问到有关学习的问题，大概，他们早就对她的木瓜脑袋不抱任何希望了吧。

季千寻忍不住叹了口气，刚碰到课本的手又放了回来。

阳光太过耀眼，手背遮挡住眼睛，视界内的东西被镶上了一层明晃晃的金边，闪烁着，有些看不太真实。

徐井泽进来的时候正好看到女生紧蹙着眉头坐在病床上，望向窗外的目光像破碎的琉璃，放在眼眸上的手看起来好小，加上短短的头发和小小的脸，一点也看不出是和自己同龄的样子。伴随着男生的到来，走廊上的穿堂风也涌了进来，裹挟着男生身上特有的清爽味道，让女生低迷的情绪稍稍好了一些。

自从上次的突然造访之后，他每天这个时间都会来看自己。有时会讲一个连他自己都笑得尴尬地冷笑话，有时候什么都不做问候几句就走，脾气很好，面对自己的冷脸也不会生气，扶自己起床的动作也很温柔，渐渐地也就习惯了对方的这种存在，甚至很多时候，都会对他的到来怀着期待的心情。

很清楚自己不是长相讨好的女生，或者说，自己是一个没有任何优点的女生，所以对方是因为喜欢自己的理由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一开始季千寻还很困惑，后来听到男生解释说是受了班级的委托之后才明白过来。

“我在想中午这个时候来看你会不会打扰你的睡眠。”

“没有。反正晚上已经睡得够多了。”季千寻想了想，“这样会影响你下午上课的效果才是吧？”

“一点点而已。”

“真老实。”

“嗯？”男生投来好奇的目光。

“连哄女孩子的话都不会说。”

“……还、还好吧。”似乎是不好意思了。

季千寻忍不住就笑了出来，心情跟着好了一大半，伸出手搓了搓眼睛，“真想出去走走，躺了两个多月，感觉自己都快蜕化了。”

“过了这段时间应该就可以出去了吧？”

“护士说就这几天应该没问题了。”

“嗯，那就好。”徐井泽点了点头，似乎想起什么，于是忍不住问了出来，“对了，怎么一直没看到你父母？”

“他们常年在国外的，回来一趟的费用太贵了，而且也不是什么大病，大概是觉得没那个必要吧。”女生侧了侧身子，徐井泽上前帮助她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躺好，“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工作，不知道为什么那么痴迷于国外。”

“也许是努力工作着想带你一起过去团聚呢。”

“如果可以选择，我还是更喜欢在这里生活。”女生的眼皮垂了下去，“即使在这里也生活得很不如意。”

即使语气轻描淡写，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可是在女生说出这样的话时，徐井泽清晰地感受到了她身上所传达出来的悲伤。那么冷酷绝情的父母，和自己比较起来，即使自己的父母也不是自己喜欢的样子，但终究还是很关心自己，况且……想到女生一贯被孤立的处境，自己还是比她幸运很多的吧。

“等下次来的时候，我带你出去散步好了。”徐井泽微笑着说道。

不是什么特别的允诺，在女生听来的关键词也不是“散步”而是“下次”，只要还有人愿意陪着自己，那也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了吧。

“你知道吗？以前听她们说喜欢你我都觉得那是迷恋于你的外表，现在我明白了。”女生微笑着叹了口气，“徐井泽，你真的是一个非常好的人呢。”

03

矢野城的夜晚，灯火一路闪烁着将城市包裹，车辆往来不息，从身边经过的人流像是电影里的快镜头，永远看不清楚你曾与谁擦肩而过。

好不容易才挤进地铁，各种汗渍味与香水味纠缠到一起，混合着涌入鼻腔内。车厢内人很多，每个人拥有的空间非常狭窄。

林倩遥站在离自己不远的距离恶狠狠地抱怨着，放在她脚边的行李箱被周围的人踢来踢去满是灰尘。她不时将目光扫过女生这边，季千寻也懒得去分析里面包含的感情究竟是关心还是嫌弃。

像沙丁鱼罐头一般的车厢内，光线惺忪，头顶上方的破空调发出呜咽的声响，随时都好像要砸下来。从车窗外呼啸而过的风景除了黑暗，别的什么都没有。

季千寻抿了抿嘴，在途经站台的惯性之下更紧地抓住了扶手，而后车门打开，又是一阵推推搡搡。摇摇晃晃的情况下，困倦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在楼下竟然看到了许穆和，他站在昏黄的路灯下，一贯的白色棉布恤和藏青色的牛仔裤，头发似乎刚刚打理过，剪短了不少，整个人看起来显得更有精神了。男生的容目就这样被一点一点的打亮，微笑的眼睛让季千寻顿时清醒，然后一股湿润的暖流从心底蔓延开来。

“学长。”女生舔了舔嘴唇，有些惊讶。

对方点了点头，“千寻的病彻底好了吧？”

“嗯。谢谢学长关心。”

“真是抱歉，一直没来得及去医院看你。”

“没关系啊，也不是什么严重的病，小手术而已，况且，学长让倩遥带来的水果我也收到了。”说到这里，女生笑了出来，氤氲了许久的雾气渐渐散开，有颗明晃晃的太阳“哗”地一下撕破了云层升了上来。一直苍白的面色，竟然变得有些红润起来。

不等两人再多寒暄，林倩遥已经不耐烦地把行李扔到了女生手里，“好了，作为朋友的我，任务已经完成了。”明明是厌恶的语句，眉眼之间却又满是笑意。

“一个人上楼没关系么？”许穆和有些担心的问。

“病都已经好了，上个楼有什么困难的。一路扛着行李过来，累死我了……好啦，我们还赶时间呢，聚会应该开始一会儿了。”

季千寻点了点头，“谢谢”两个字还卡在喉咙里，林倩遥就迫不及待地挽上了男生的胳膊把他拖走了。许穆和欲言又止的回过头来，女生站在原地冲他笑着挥手再见。

不知道被扎过多少次的手臂因为提东西上楼而勒得生疼，季千寻喘着粗气打开门，连鞋也不脱就直接平躺到了床上。屋里从来都是空荡荡的，自始至终，父母都没有打过一个电话来。

女生叹了口气翻了翻身，然后全身上下都开始疼了起来，断断续续的、破碎的疼痛。窗子没有打开，影影憧憧的霓虹透过窗帘的缝隙打在女生苍白的脸上，笨重的熊宝宝仰躺在床脚，呆滞的脸上却分明摆满了寂寞。

徐井泽的电话就是这时打过来的，本来想轻松地告诉他自己已经回家了，可是张开嘴的刹那，眼睛突然湿了起来，仿若积蓄已久的潮汐，从遥远的地方奔涌而来，吞噬掉浅浅的海岸线，全世界的黑暗在一瞬间压了下来。

04

出院之后的第二天，季千寻回学校上课。在校门口的地方，一辆黑色的奥迪缓慢的停在了自己面前，车窗慢慢的摇下，徐井泽的脑袋从里面探了出来，目光相接的瞬间，男生对自己露出温柔的笑容。

季千寻看着徐井泽和开车的胖男人说了几句，然后就下了车和自己站到一起。女生努了努嘴，“司机么？”

“是我爸。刚好顺路所以硬要送我过来，说起来还真是不好意思。”徐井泽冲男人挥挥手，直到车开出视线，才回过神来和女生说话。

“关系很好呢。”

注意到男生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柔和的表情似乎也有些凝固起来，微笑虽然还在嘴角，却没有回答自己的话。女生的感觉总是很敏感，“对不起，如果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欸？……没关系，只是很多事情，即使有着光鲜的表面，而内核却不一定也那么完好。也许是每个人的期待都有偏差，要求完美的程度不尽相同，所以自己感觉到的和别人看到的，往往都不太一样吧。”

女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大家对季千寻的回归似乎反应很大，当女生走进教室时，几乎所有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定格。林倩遥疑惑地上前迎接自己，等到做回座位时还回头看了自己好几眼。

一早上都过得浑浑噩噩，老师们对班上又多了一个学生似乎都没注意。或者说，季千寻的存在与否，他们都不关心。如果可能，他们一定希望我永远都不要回来了吧。女生趴在桌子上暗想。

中午很多人都去食堂吃饭了，不想做两人的电灯泡，加上头还有些疼，为了节省体力，季千寻拒绝了一起去吃午餐的邀请。许穆和来接林倩遥的时候问她要不要给她带点什么，女生看了看林倩遥的表情，然后摇了摇头。

教室里的人越来越少，正午的阳光太过强烈，在医院里躺久了的季千寻不适应这种强光，头上刚刚愈合的的伤口也微微发热，痒疼痒疼的感觉让人很不舒服。

一直坚持到下午的体育课，跑了三圈以及一系列的热身运动后，季千寻有些吃不消的坐到了附近的树荫下。肚子也开始有了反应，咕咕地叫了起来。

“喏，给你。”

白色的塑料袋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把正入神的季千寻吓得不轻，抬起头来恰好看到男生的眼睛。琥珀色的瞳仁干净澄澈，太过美好，让她忍不住想要落泪。逆着光线，男生清瘦的身体投射出一团黑色的影子在自己的脸上。气氛显得暧昧，胸腔内的心脏越跳越快，季千寻有些控制不住的往后退了一步。

“明明才刚出院，你还是回教室好好歇着吧，老师那边我去给你请假。”徐井泽看到女生额头不断滴落的汗珠，微微蹙起了眉头。

“不用，我没事。”

“不要逞强了。”男生已经俯下身来扶住自己的胳膊，“如果不想更多人注意过来，就自己乖乖地回教室去。”

视线放开，果然很多人都望着这边，女生有些尴尬地站了起来，接过男生手里的零食，低着头转身跑回了教室。

体育课后，林倩遥回到教室的第一件事就是忍不住好奇地打听：“你们好像很熟？”

“没有啊。”自然清楚她说的是谁，这时候装不懂更显得两个人之间真的有什么。

“那他怎么对你那么好？”这么问时，季千寻很明显听出了对方的不满意。

“我生病那段时间不是他代替班级来看过我几次么？所以才熟悉的，就那样了。”不明白林倩遥生哪门子气，季千寻只好道出事实。

“谁安排他代替班级去看你了？我是班长，我怎么没听说过有这回事？”

05

只有一把伞的下雨天，对于情侣而言，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情。

可是，如果是三个人呢？

林倩遥返回教室带伞时还是喜滋滋的表情，回来时却看到男生身边多了一个女生，背着一只与身材极不相符的大书包，怀里还抱着一摞似乎刚从图书馆借出来的书。等看清楚那个人果然是季千寻之后，好心情消失了一半，走近时脸已经不能隐藏的黑了起来。

“还没回去啊？”林倩遥没好气地打断正在聊天的两个人。

“嗯，刚刚打电话听学长说在这边等你，恰好要还他的借书卡，所以就过来了。”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被林倩遥询问时，自己就会突然变得有些紧张。

“耽误了那么久的功课，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就来问我或者倩遥好了。”男生一贯的绅士风度。

这才注意到对方借的都是一些课题详解之类的书本，女生不屑地表情顿时就露了出来：“本来脑子就不好使，看再多也没用，我看你啊还是多看点少女漫画比较适合。”

“倩遥就这样，你别跟她计较。”许穆和难为情地对着季千寻道歉，再回头看女朋友的目光，虽然带着些许责备，更多的还是宠溺。

早就习惯了林倩遥说话方式的女生只是勉强地笑了笑，倒是许穆和看林倩遥的目光更让自己有些受伤。

“对了，下这么大雨你怎么回去？要不然你和倩遥撑这把伞吧，我没关系的。”

“不行。”林倩遥反对。

“不用了……”几乎是同时出口的，听到林倩遥更大的声音时，女生发现自己多虑了。气氛变得很怪异，季千寻不知所措的搓着手心。

“千寻，你等我很久了吧？”徐井泽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身后，女生回过头木讷地望着他，他对她笑了笑，于是她才恍然回神，他是在救她。

“既然这样，那就麻烦徐同学送千寻回家吧。”许穆和这样说，徐井泽点点头。

他应该是松了一口气吧。女生猜测着，不敢抬头去看许穆和的表情。但是看清楚了。林倩遥在转身的时间，刮在自己身上的，狠狠的目光。

“走吧。”男生已经撑开了伞，顺手将季千寻的书包也拎了过去。

雨淅沥沥地下着，周边的事物被模糊了轮廓，不时有没带伞的毛头小孩冒着大雨从身边冲过去，溅起的水花打在女生裸露了一小截的小腿上，轻微的凉意，即使白袜子被搞得很脏，心里却觉得有说不出的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