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跃文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09
|本章字节:12292字
得知这个绝密消息,孟盛观精神为之一振。看来自己十年寒窗打下的底子今天真正要派上用场了,可一想到这老陈已经在部长那儿捷足先登挂上了号,心里又不禁有些焦躁。不过他对老陈肚里那点儿“干货”还是清楚的,他只奉行“领导说啥就是啥,祖祖辈辈跟不差”的为官“经典”,从来看不起“写材料”的,每天不读书不看报,只知看领导眼色行事。想到这里,孟盛观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看到久不读书写作的丈夫居然能够在星期天关了手机,坐在家里写东西,妻子江美云十分惊讶,不知这天天想着升官而现在却还是八字没一撇的孟盛观是不是又吃错了药。不过,她真喜欢他这种吃错药的样子,如果能一直吃下去“错”下去说不定还有点儿成就,总比整天碌碌无为强。
一上班,傅国才就把孟盛观叫进了自己的办公室,还特意打上了保险。看他那神神秘秘的样子,孟盛观有点儿好笑,但却心领神会。孟盛观虽然是一股之长,但却是一股数人合用一个办公室,而傅国才虽然是副主任,却是“秘书长”,所以有自己单独的办公室。要在以前,如果没事,他是一年半载也不会到这个写材料的副主任办公室来的。但自从自己开始暗中下劲跑这个副局长,特别是上次两人在心悦酒吧喝酒谈心以来,关系就异乎寻常地密切起来。孟盛观不知道这家伙是当官心切,还是有其他用意,不但给他提供了老陈的许多活动情报,而且还多次为他出谋划策,比如让他参加组织部征文的这件事,就是傅国才最早给他提供的情报,并极力让他下点儿苦功写,然后以此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大考”行列,再见机行事。今天叫他进来,肯定又有什么重要情报,不然,他不会一上班就等在门口,并急匆匆地拉他进来。
果然,转过身的傅国才扶了一下鼻梁上那副快要掉下来的高度近视眼镜,盯着孟盛观问:“那篇文章写好了吗?”
原来是为这个,孟盛观心里有点儿凉。他说:“好是好了,但即使能获奖,到底作用有多大?我看是不是还要送这个呀!”他搓了搓手指,“现在的社会,现在的官场,谁还会认你会写两篇狗屁文章!”
“别,别,现在还真是有人会认这狗屁文章。”傅国才胸有成竹,继而又神秘地说,“你知道楼里最近出的事吗?”
“楼里出了事?不就是听说县委书记要调走吗?还有什么事?”
楼里是县委、县政府大楼的简称。孟盛观这几天为了做好这篇关系自身前途和命运的文章,又是搞调查,又是查资料,忙得昏天黑地,真不知县里这最高“司令部”又出了什么热闹事,莫不是有了什么新动向吧,或者老陈……他不敢往下想。
看他那紧张的样子,傅国才扑哧一声笑了:“对你来说是好事!”
傅国才给他讲了这么一件事。
云雾乡党委书记蔡白康在乡下工作已经二十多年了,且一直在山区乡镇,就向县里要求回城里工作,或者换个富裕一些的乡镇。身在官场的蔡白康深深知道,即使是乡镇一把手,要换个工作环境比他妈升一级还难,没有人给你说话,没有钱给你开路,一切统统都是梦想。蔡白康家在城里,住的是一座早年买来的民房,妻子在民政局工作,听说有什么病,反正就是不能做那事,一做就犯;一儿一女,正上中学。蔡白康早就想和妻子离婚,可是他妻子却死活不离,但自己又不能和他行夫妻之事,只好任他在外风流,自己打碎牙往肚里咽。为了能够升一级或者回城弄个好单位,蔡白康曾给县委书记送去两万块钱。现在听说书记要调动,而自己的事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他心里十分不平,就连夜跑到书记家里去要钱。可能给书记送钱的人太多了,书记记不得他送了多少,就问他。这老蔡眼睛滴溜溜一转说,四万。书记没多说什么,打开一柜子给他拿了四沓厚厚的人民币……孟盛观听着,头上只冒虚汗。
天哪,都说官场黑暗,以前也就是听说而已,现在却活生生地发生在眼前。自己这几年和美云的工资在小城算高的了,可是买房子花了十几万,现在还拉着几万块饥荒,如果真拿钱去买官,去哪里起土呢?况且,即使买到手了,一家人今后喝西北风去?傅国才故事里的那个乡镇书记就是小姨子江美仙的相好,自己虽然知道他们之间关系暧昧,但却不知道这个蔡白康作为—个男人也很不幸,值得同情。特别是他敢向即将离任的县委书记要钱,勇气可嘉。但这件事对自己有什么好处呢?他实在看不透。
“你呀,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傅国才吐出一个烟圈,“你想,这件事在社会上传开,县委、县政府的形象何在?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有哪个领导敢收钱?我听说这个常部长就是个死心眼儿,一分钱也不收,还规定凡是发现有送钱行为的干部一律不予任用。”
话到这里,他压低声音说:“听说老陈也给常部长送过钱,常部长不但没收,还狠狠地骂了他一顿。老陈这家伙不明其中奥秘,还自作聪明地认为常部长是在装样子树形象,既想做***又想立牌坊,还在寻找机会再去送呢。我预测他已经没戏了。”傅国才十分自信地说。
官场如战场,瞬息万变。已经步入“战场”边缘的孟盛观被眼前的事情弄得有点儿不知所措,只好求计于傅国才。傅国才笑笑,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他连连点头。
四
周四下午,部里“内线”给心急如焚的孟盛观打来电话说,部里刚开完一个会议,还是研究那个征文的事。报上的征文启事登出都十几天了,却没有任何反应,无论是部里还是报社,没有收到一篇稿子,令常部长很是恼火,要求来一次再发动,并作为考核干部的一项重要依据装入档案。“内线”说,常部长心情不好,这时正在办公室看报纸,倒是一个难得的空闲,问孟盛观是否想拜见。孟盛观了解到部长此时的心情,当机立断地决定去见。
对于孟盛观的突然造访,常部长有些发蒙,一时记不清他是谁,还以为他是下面哪个乡镇的干部来谈调动工作的事。虽然内心有点儿那个,但面上依然笑着说:“坐,有什么事吗?”
孟盛观忐忑不安地自我介绍说:“常部长,我是农业局的孟盛观,上次您住院时我去医院找我小姨子江美仙时见过您……”
“医院……江美仙……噢,你就是那个给我送花的……孟盛观?”
前不久,孟盛观听美仙跟美云聊天,无意间得知常部长在人民医院住院,而且是美仙直接专护的病人。他内心大喜,寻到医院去向常部长献了一个大花篮。没想到,常部长这么快就想起来了。孟盛观忙不迭地点头。
常部长的脸上顿时春光灿烂起来:“请坐,请坐!”就过来亲自给他倒水,把孟盛观弄得局促不安。
“你有什么事吗?请直说。”坐定之后,常部长直言不讳地说。
孟盛观急忙站起来,从包里拿出自己写的那篇洋洋三千言的文章双手递上去:“是这样,我写了一篇征文,想请部长亲自审阅指点。”
“是吗?”常部长似乎有点儿惊喜,接过了稿子。“一笔好字呀!”他情不自禁地赞赏道,“现在大多是电脑打印稿件,像这样一笔一画工整清楚的手写稿已经成了稀罕物。”
“部长过奖了,本来也要打印的,但我更习惯手写。”孟盛观谦虚地说。
“你是什么学历?现在在单位任什么职务?”常部长关心地问。
“我是大学本科,现在是一个股长……我也想要求进步的,只是……”孟盛观大着胆子,含蓄地透出了自己的意思。
常部长是何等聪明之人,就笑着说:“好啊,凡是要求进步的,确有水平的,我们是时刻欢迎的。这样吧,稿子留下我看看,完了我们再交流,怎么样?”
“谢谢部长!”孟盛观激动得泪水都要出来了。
从常部长那儿出来,孟盛观说不出的快乐,就连街上的行人看上去也那样亲切。刚才出来,那个“内线”告诉他,他是第一个向组织部送文章的,并且还是部长亲自审阅,只要文章水平差不多,获奖肯定是没问题的。他相信自己的水平,更相信自己这些天没白下工夫。他坚信自己这次定会不费一枪一弹,在部里第一个挂上号。
正在这时,手机突然唱起来。他一看,是美仙打来的。美仙和美云是亲姊妹,但性格迥异。姐姐江美云是中学教师,性格沉稳内秀,平时话不多,在家里像一只乖巧的猫一样出入无声,在课堂上却是滔滔不绝,又写得一手好文章,是县里出了名的女秀才。妹妹江美仙却正好相反,初二就开始谈对象,高中没读完就怀了孕,干脆辍学不上了。她父亲气得要死,又没有办法,只好托关系安排到县人民医院当了护士,直到后来结了婚有了孩子仍然风流不止,离婚后干脆懒得再找,过起了自由自在的生活,现在和蔡白康扯在一起。不过姐妹俩都有一个共同特点——漂亮,是析山县有名的“姐妹双娇”。认识孟盛观的人都说这小子有福气,身边拥有两个美女。事实上,江美仙根本看不上孟盛观这个“马屁精”,更别说让他讨便宜吃豆腐了。这个疯丫头,这段时间不见,也不知跑哪里疯去了。他接了电话:“有事吗?”
美仙说:“姐夫,你到‘青云楼’来吧,我有个事想请你帮忙。”
孟盛观正在兴头上,当下说:“怎么,想宰我啊?今次我情愿引颈,挨你温柔一刀!”
孟盛观赶到“青云楼”,没想到,有一个人已经提前“引颈”了,这个人就是云雾乡党委书记蔡白康。
互相介绍后坐下,孟盛观发现,这个蔡白康虽说比他大好几岁,却丝毫不显老,又仪表堂堂,难怪美仙会看上他。
美仙说:“姐夫,找你来就是让你把我这演讲稿给修改一下。我们单位要搞什么‘美丽天使’演讲比赛,我让姐帮忙写了个演讲稿,但我姐太实在,写得没一点儿抒情味,你再给加工一下。”
孟盛观说:“你还不知道我这两下子?与你姐相比差远了,我怎么能修改得了她的文章?”
江美仙把嘴一撇说:“你也别端什么臭架子了,谁不知道你当年是大学里的一支笔。再一个,你副局长还没到手呢,就不怕我向常部长揭你的老底?”
“谁说我要当副局长了?”孟盛观的心事被没心没肺的小姨子揭穿,好像走在大街上裤子突然掉到地上一样,又惊讶又尴尬。正要说什么,看了一眼旁边笑而不语的蔡白康,马上明白了——他能瞒得过单纯的江美仙,却是瞒不住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的老官油子蔡白康。肯定是这多嘴的美仙把自己那天献花的事告诉了他。
他打着哈哈说:“看来你比你姐还厉害啊,我投降。”又转向蔡白康,“听说你向书记要钱了?佩服啊!”
蔡白康倒是丝毫不回避:“他不给人办事,就应该退款啊。对了,听美仙说,你不是曾建议她想办法弄个护士长当当吗?这件事全亏你提醒,我已经向分管副县长和宣传部长,还有医院的院长都说过了,他们说总得找个借口吧。所以,这次演讲必须要拿冠军。”
孟盛观又吃了一惊,没想到江美仙居然利用蔡白康来操作这件事,这倒是个不错的办法。这女人成熟得也太快了,连自己都赶不上了。
江美仙又说:“再告诉你一个消息吧,老蔡马上就要出任县民政局局长了。你的事我也给他说了,他答应在有关领导面前替你吹吹风,美言美言。怎么样,够意思吧?”
不到半个小时,孟盛观连吃了三惊,收获了三个“没想到”。他最没想到的是,这个蔡白康不但向县委书记要回了钱,而且还要到了官……现在有些事情,真是只有上帝才知道,或者上帝也不知道。
接下来,孟盛观风水一转,好事连连。
先是组织部“内线”打来电话说,常部长看了他的文章后大加赞叹,亲自批示报社在最短的时间内全文刊发,还亲笔写了“编者按”,并让干部科调一下孟盛观的档案,列为后备干部,可能近期就要进行考察,同单位受考察的对象还有老陈。“内线”提醒他做好单位局长和下面同事的工作,免得考察时手忙脚乱出差错。孟盛观心里一沉,问:“怎么还有老陈?”“内线”说:“可能是关系太硬吧,不过常部长是看重你的。”他悬在半空的心才稍稍有些回落。
就当县报文章刚刊出来,孟盛观和傅国才在密议如何做好考察拉票的事时,他居然接到了初恋情人郭海燕的电话。他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话筒里传来的声音却是那样的熟悉。郭海燕在电话中告诉他,他的那篇加强基层组织建设的文章,她略作了修改,近日见报;并埋怨他一去之后就杳无音信,问他现在是不是已经升了官。孟盛观这才想起,那天把文章拿去让傅国才帮忙润色时,傅国才说写得太好了,省报都能用,稿子是不是向省报也寄一下。孟盛观说,省报发了又怎样?随便你。没想到歪打正着,不但省报要发了,而且还找到了当年的恋人。他把自己的情况向郭海燕简单说了。郭海燕就说:“你为什么不早说呢?我虽然刚从外省调过来时间不长,但大小也是个总编室主任、高级记者,你们县里的头头脑脑经常通过关系找我发一些形象文章,给他们打个招呼,别说一个副科,就是正科也早就解决了,说不定还能上个副处呢。这样吧,副科的事如果不太麻烦我就不说了,等你上了副科,我在最短时间里帮你谋个正科,也不负我们当年一场。”孟盛观听了,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老陈在单位活动得更加频繁了,和谁见了面都是笑嘻嘻地称兄道弟,并当面许愿请客,日后再行办事。他不知道孟盛观也在暗暗活动,甚至鼓励孟盛观等他上去后就接了他的班,重干老本行,上升也快些。孟盛观嘴上含糊着,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但却是老虎吃天,无从下手。傅国才听了,更是气得捂肚翻肠,大骂老陈心狠手辣,更加靠近孟盛观。他给孟盛观分析形势说:“别看老陈现在嘴上抹蜜,其实他是口蜜腹剑,平时仗着自己是办公室主任,把谁都不放在眼里,现在却想起老百姓了。这就叫平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他要为此付出代价的。你也别着急,该怎样还怎样,越在这个时候越要保持低调,下面的工作由我来做,不过事成之后你可千万不要卸磨杀驴啊!”
孟盛观紧紧拉着傅国才的手,使劲地点点头。
五
孟盛观似乎高兴得太早。就在省报把他的文章登出来的第二天,常部长找他谈了一次话。
“文章写得不错,连省报都用了,不简单。”常部长说,“不过,今天我找你来,不是讨论这篇文章,主要是说说你的进步问题。今次推选提拔干部,县里指标是有数的,如果推不上去,你有什么想法吗?有什么打算?”
孟盛观听了,心里一沉,像掉进了一个无底深渊。完了,肯定完了。这不和中央三台那个“星光大道”节目一样吗?他就是那个台下练了十年功的选手,刚进入第一关就被淘汰,而常部长就是那个主持节目的“老毕”,在谈笑中把你体面地送下这个人人向往的大舞台。也是,除了这个充满同情心和有点儿相同爱好的主持人“老毕”外,自己对其他“评委”一个也不认识,也没有积极去拜访,才艺表演怎能有个好成绩?罢罢罢,命里要有终会有,命里没有莫强求。与其挥泪下舞台,何不潇洒走一回?想到这里,孟盛观抬起头,平静地向常部长说:“上不去,说明我还不成熟,还不能经受住组织和领导的考验。我会对照自身找缺点,加强改进赶上去……”
常部长点点头。
孟盛观心灰意冷,单位也没去,就直接回家蒙头躺下了。在常部长面前他是强忍着悲伤,嘴上虽然那样说,心里却已经痛到了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