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跃文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09
|本章字节:11410字
当他将魏天国那封信打开以后,却见是三柳县后丁庄年轻女村官周玲玲写来的,措辞非常尖锐地指出,后丁庄周边的农药厂严重污染了该村的地下水,已经造成该村两年里死了九个癌症病人。为什么患病如此集中?为什么患的都是癌症?周玲玲直言不讳地说,她偷着从村里的井水里取样去陂阳市水检部门化验,结果发现水里“ph值、臭和味、硝酸盐氮、挥发酚、硫化物均不达标”云云。写信的时间是在半年前。
一个基层干部的来信竟在半年后才开始研究解决,这还是被重视的结果,那么,魏天国作为省委书记,是不是反应有些迟钝了?恰如蓝佩瑾所说,像恐龙一样?陈舜尧对魏天国一向是很尊重的,但在这件事上他对魏天国有些反感。须知,后丁庄已经死了九个人。如果已经死了九个人还是不能让人着起急来,说明你也忒麻木了,甚至让人怀疑你的最基本的道德底线——人道主义立场了。
与蓝佩瑾的关系问题暂且搁置一下不谈,先说这个周玲玲反映的后丁庄的问题,自己刚要着手解决,蓦然间就来了调令,简直没给自己留出时间和余地。对周玲玲所做的表态如何兑现?而且——陈舜尧突然打了一个冷战:前天晚上他刚跟马战胜在半岛咖啡厅说完后丁庄的事,宁海伦立马就对自己提出离婚。是巧合还是有备而来?很显然,因为宁海伦是农药厂董事长,在使手段阻止自己解决农药厂污染问题;而阻止的手段就是拿离婚要挟,因为只要离婚,陈舜尧就要降职,将没有资格再处理后丁庄的问题。而现在把自己调离陂阳市仅仅是一次警告和提示!
事情太玄妙了,太让人匪夷所思了,或者说,宁海伦活动能量太大了!陈舜尧非常担心,他周围的人说不定都被宁海伦在这几年里一一拿下了。而那马战胜只是众多被拿下的人之一。
陈舜尧决定一步步推着走。舍此他也没有别的办法。三天后他将去省里报到,在没走之前的三天里他必须对后丁庄的问题有所交代,或说有根本上的扭转。因为农药厂是他当初批准设在后丁庄的,他不能让历史记下他作孽的一笔,他应该知错就改,尽早纠正。他已经想好另外的方针,即,如果农药厂搬走,就搬到三柳县叠翠山的山脚下,那里路途远了一些,但距离老百姓的居住地却远了很多,污染带来的危害就少了很多;假如农药厂不搬走,那就在后丁庄建一个污水处理厂。问题是建污水处理厂的前期投入很大,后期的资金消耗也很大,只怕实现不了,因为陂阳市是穷市,而三柳县是贫困县。建污水处理厂对他们来讲有些奢侈了。
他要首先和蓝佩瑜接触。于是,他在陂阳市的一家三星饭店一个叫“生不带来”的单间叫来了蓝佩瑜。谁知,蓝佩瑜还把三柳县的县长马金山,农药厂的法人代表、厂长郭家明,后丁庄的村主任丁家龙以及助理周玲玲也一同叫来了。也许这是县里的办事风格,喜欢当面锣对面鼓。也罢,“现场办公”,省得我还得挨个和他们打招呼。陈舜尧只是不停地观察周玲玲,他担心周玲玲是被绑架来的,但周玲玲虽然有些胆怯,却一直在微笑,笑得很自然,看不出有被迫的迹象。六个人便在酒过三巡以后开始谈后丁庄的问题。
蓝佩瑜咳了一声,说:“说正题之前我先扯点闲篇,酒桌么,总要有人活跃气氛。否则,我这个县委书记还真不够格——我说几句当下时髦的哲理。锯子的定义:伶牙俐齿,专做离间行为;气球的定义:只要被人一吹,便飘飘然了;钟表的定义:可以回到起点,却已不是昨天;核桃的定义:没有华丽的外表,却有充实的大脑;指南针的定义:思想稳定,东西再好也不被诱惑;花瓶的定义:外表再漂亮,也掩不住内心的空虚……”
蓝佩瑜还要接着往下说,陈舜尧急忙做了“打住”的手势,蓝佩瑜便微微一笑住了口。马金山和丁家龙夸奖蓝佩瑜的记忆力真好,郭家明便说县委书记说话句句真理,一句顶一万句。几个人发自内心地一阵巴掌拍得山响。陈舜尧却感觉蓝佩瑜话里话外说的就是自己和蓝佩瑜以及宁海伦三个人。像定义,更像画像。蓝佩瑜止住马金山的掌声,说:“后丁庄的主任助理一直眯着不说话,怎么着,只看热闹啊?”
瑟缩着两肩躲在一旁干看着的周玲玲此时一下子就把脸孔涨得通红,嘴里讷讷着说不出话来。坐在她旁边的马金山便用臂肘碰她一下,说:“周助理,来两句,别露怯,这种场合以后多着呢,露怯可不行!”
女人与女人既是天生的盟友,也是天生的敌人。此时蓝佩瑜就插话了:“小姑娘可能不会说,我来替她说两句——”蓝佩瑜刚要开口,周玲玲却突然说话了:“我说,我会说!我们在大学里经常说。我多了不说,只说十个。”
大家便“轰”一声发出哄笑,好家伙,要么只听不说,要么一说就是十个!郭家明便从手包里掏出一沓钱来,约莫十来张,也就是说,一千来块钱,“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马金山道:“怎么?你想奖励小姑娘?”
郭家明道:“没错,说一个一百块钱。我知道后丁庄人的生活是不富裕的。”
蓝佩瑜道:“老郭,你别在小姑娘面前得瑟行不行?怕别人不知道你有钱?”
郭家明道:“年轻人是祖国的未来,对年轻人就得多鼓励,你们说对不对?”
一直紧抿着嘴唇的周玲玲,突然就开口了:“一、树叶得势时趾高气扬,失意时威风扫地;二、历史的标点全是问号,历史的幕后全是惊叹号;三、官廉首要的是不贪、不腐、不昏,民廉首要的是不贿、不媚、不借官光、不趋炎附势;四、一官之廉,十吏效之,百民随之;一官之腐,百吏必从之,千民必附之;五、饭桌上批孩子,大人伤神,孩子伤胃,全家伤心;六、年轻人以为教育可以取代经验,年长者以为经验可以取代教育;七、学习不能超前,更不能速成,否则,孩子无童年,青年无青春,中年无乐趣,老年无安闲;八、打开账本,满篇是人吃;九、牛皮越吹越大,本事越来越少;脾气越来越大,才气越来越少;胆量越来越大,度量越来越少;玩劲越来越大,干劲越来越少;权力越来越大,威信越来越小;架子越来越大,人格越来越小;十、通常夸一个女人,说她漂亮;如果不漂亮,可以夸她很有气质;如果既不漂亮,又没有气质,可以夸她善良;如果都没有,就夸她健康。”
周玲玲在说着这些的时候,注意到了,人们起初的表情非常不自然,继而有些气愤,接下来是释然,几乎随着她的话语走了一个情感弯路。没错,她先是说的官员,后面才说老百姓。大家蓦然间便给周玲玲鼓起掌来。马金山说:“小姑娘还真有两下子,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呀!”说完把身边的手包取了过来,拉开拉锁,从里面拿出一支精致的录音笔,说:“今天周玲玲的格言让我耳目一新,来,继续说,让我刚买的录音笔也试试新!”
没有人相信大县长会自己买什么录音笔,但也没人计较马金山的话,他愿意怎么说,只管说就是。于是郭家明就立马撺掇周玲玲赶紧说,而且再次掏钱。但蓝佩瑜泼冷水说周玲玲不可能记住那么多,别难为人家小姑娘了。此时陈舜尧只能出面阻拦,不能让这次研究农药厂问题的大方向跑了偏。就说:“蓝书记,我不反对你在三柳县推行‘新格言’,但今天咱们的话题是农药厂问题对不对?”
周玲玲此时悄悄将那沓钱推给了郭家明。郭家明也没客气,悄悄收了。也就是说,他刚才说的话是不算数的。当然了,如果周玲玲贪财悄悄拿走,郭家明也会听之任之。但周玲玲根本不是那样的人。
看上去一直有些胆怯的周玲玲突然开口说起这样的话来:“今天我本来不该参加这样的宴会,因为我没有这个心情,是蓝佩瑜书记打电话硬拉我来的。但既然来了,我也不想白来,就对各位领导表达一下我的所思所想,也就是后丁庄农药厂的事,我想斗胆问一句:能不能把厂子迁出后丁庄?”
马金山摆弄着钢笔录音机,说:“周助理,我早就看出你不是一般的小姑娘,你很有头脑,很爱思考。问题是,把农药厂迁走总得有过硬的理由吧?”
周玲玲扫视了大家一眼,红着脸说:“后丁庄这两年已经死了九个癌症病人,庄稼地里出现了三条腿的蛤蟆,养鱼塘里出现了长着犄角的鱼……你们说,这都是因为什么?”
人们一下子又噤了声。大家面面相觑,无言以对。此时马金山把脸转向丁家龙,虎视眈眈道:“丁主任,你是后丁庄的当家人,周助理说得对吗?”
丁家龙蓦然间也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地半天说不出话,但在大家的众目睽睽之下又不得不说,便争辩道:“前丁庄以前也出现过癌症病人,也出现过三条腿的蛤蟆,没什么稀奇。”
马金山再次眯细了眼睛,斜睨着丁家龙道:“丁主任你甭顾左右而言他,你就说句痛快话——后丁庄究竟有没有这些怪异现象?”
丁家龙的脸涨得更红了,急忙开口道:“没有!绝对没有!我在后丁庄生活了四十多年,不仅没见过,连听说都没听说过!”
马金山便把脸孔转向周玲玲,蔑视地说:“小姑娘,我是信你这个年轻助理的话,还是信丁家龙这个老主任的话?”
周玲玲此时便诧异地看着丁家龙,暗想你丁主任怎么能胳膊肘子往外拐呢?后丁庄是怎么回事难道你不比我清楚吗?蓝佩瑜此时插话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周助理想必是刚刚做村官,对村里的事情还不太摸门儿。没关系,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这等于为此次争论定了调子。大家便再一次举起酒杯,互相碰杯。而周玲玲实在坐不下去了,她把眼前的酒杯往身边的丁家龙面前一推,站起身来就走出了“生不带来”的单间。大家看看周玲玲的背影,又看看蓝佩瑜的表情,在猜度应该采取什么态度。如果蓝佩瑜发话把周玲玲追回来,立马就会有人跑出去追。但问题是蓝佩瑜根本没有要挽留周玲玲的意思,只是呵呵笑着继续与大家碰杯。她此时心里想的是什么,谁都猜不透。陈舜尧没有举杯,而是冷冷地看了蓝佩瑜一眼,便兀自起身追出屋子。身后马金山等人叫道:“陈市长,您甭跑了,让她走吧!”陈舜尧连理都没理。
当陈舜尧走到街上,立即发现周玲玲正一个人站在惨白的节能路灯下,搂着电杆。他快步走到跟前,问:“小周,你怎么了?”周玲玲只说了一句:“陈市长你走吧——”便两眼一闭向身后栽倒下去。陈舜尧眼疾手快,一把抄住了周玲玲的胳膊,然后抱住她问:“周玲玲,小周,你怎么了?”
周玲玲浑身软得像棉花团,没有一点知觉。陈舜尧赶紧把她抱进饭店,让她安坐在椅子上,然后给秘书小刘打手机,让小刘带着120一起来,说周玲玲昏倒在三星饭店门口了。打完手机,陈舜尧猛地发现,在周玲玲歪着的脑袋的一侧,脖子上有一道勒痕,那是粗麻绳留下的勒痕,白净的皮肤上已见紫红的血印。一个不祥的念头闪了出来:周玲玲曾经或者刚刚遭过不测!
很显然,在酒桌上周玲玲抵抗着来自各方面的压力,冒着生命危险谈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多么可敬的姑娘!陈舜尧紧紧搂住周玲玲的肩膀,担心她会随时摔倒。一只手掬起了周玲玲的手腕,摸她的脉搏,感觉除了有些微弱,倒没有异常。
而他一抬头,却见蓝佩瑜、马金山、丁家龙和郭家明四个人正站在楼梯口,虎视眈眈地看着他和周玲玲。他们止住脚步没有往楼下走,显然在观察陈舜尧会不会对周玲玲做一点亲昵举动,或者说在等待着陈舜尧做这样的举动。当陈舜尧发现他们以后,立即在心里产生一种敌对情绪:他们肯定企图把自己和周玲玲的关系引上歧途,以此消磨掉陈舜尧意欲解决农药厂的决心。他不觉怒从心头起,便厉声叫道:“蓝佩瑜你赶紧过来,其他人都给我滚!”
蓝佩瑜乖乖走下楼来,站在陈舜尧身边,其他人则灰头土脸地悄悄从陈舜尧身旁溜了出去。
“蓝佩瑜,我见过很多对老百姓生活困难表现麻木的干部,但还没见过你这么麻木的干部!”陈舜尧一字一顿地训斥。
“你甭说没用的。我见过很多色胆包天的干部,也没见过你这么色胆包天的干部,竟然当着我们大伙的面搂一个姑娘!”蓝佩瑜轻蔑地眯起眼睛,为了给陈舜尧留面子,尽可能把声音压得很低。
“周玲玲昏倒在外面马路上,你们知道吗?”陈舜尧仍然声色俱厉。
“昏倒?为什么昏倒?难道是空腹喝酒喝的?”
“亏你是个女干部,怎么现如今脑子里只有酒呢?你看周玲玲的脖子!”陈舜尧轻轻扳住周玲玲的脑袋,让蓝佩瑜看周玲玲的脖子。蓝佩瑜一下子就瞪大了眼睛。
此时,门外传来一声汽车刹车的声音,秘书小刘带120救护车来了,和医生一起蜂拥着跑进了饭店。陈舜尧急忙指挥他们将周玲玲抬走,他嘱咐小刘说:“你一定要紧紧盯住周玲玲,一步也不要离开,有人要加害她。记住!”
小刘连连点头,扶着周玲玲的担架跟着出去了。陈舜尧招呼蓝佩瑜坐在大厅一角的椅子上,招手找服务员要了一壶茶,给两个人都斟上。说:“蓝佩瑜,你现在的表现实在让我大跌眼镜,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清高自傲、洁身自好的女人。”
蓝佩瑜呷了一口茶道:“你甭说没用的。你还想让我像过去那个青涩的小姑娘那样?我怎么生存?我老实告诉你,宁海伦用农药厂的利润在支撑着你女儿和老领导的孙女在美国哈佛的费用。宁海伦作为继母已经做得仁至义尽。你把农药厂迁走,短时间之内就没有利润,让宁海伦怎么办?现如今市场竞争非常残酷,后丁庄农药厂举步维艰,这个情况你知道吗?还有,昨天,宁海伦花高价从一个侦探手里买走了一套你和我妹妹在飞机上亲昵的合影,而且,连那台便携式两千万像素的数码相机也一起买了下来。为的是断了那个侦探对你的潜在威胁。你还嫌宁海伦不让你上床,打算离婚。好啊,离吧。我爱你,随时都会嫁给你,但我没有宁海伦那个本事给你女儿弄钱。你女儿念的是哈佛,一年下来没有三四十万人民币根本不行。再说还有老领导的孙女……”
蓝佩瑜接下来还说了什么,陈舜尧已经听不进去了,他此时脑子里回响着蓝佩瑾的话:“不行的话就撤兵吧,就算我在飞机上的话是瞎说。”他在心里不停地画着一个大大的问号:难道后丁庄的问题真的不能解决吗?
岩波,原名李重远,天津作协会员,曾出版长篇《女市委书记的男秘书》《副省长女秘书》和《暗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