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宁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1
|本章字节:6346字
我的书桌,正对着一扇窗户。隔着三米葱茏的绿意,则是一栋高高的楼房,我从来都数不清这栋楼究竟有多少层,就像我从来都窥不到每一个窗户里,究竟藏有多少无法说清的秘密。我所能做的,就是坐在这里,安静地等待每一则故事,漫溢出芜杂纷繁的枝叶,而且恰好,神秘地抚过我的窗台。
楼房的每一个窗户,几乎都被以防盗的名义,额外加铸了结实的钢筋,这样便可以向无人可以阻拦的半空,伸出半米的私人空间。在城市文明的视线无法触及的角落,人人都学会将隐藏的“小我”,自由地舒展出来,并把所做的一切,视之为合理。
我可以看到二楼被绿树掩映下,多出的窗台上有一只白胖的猫,趴在一盆蟹爪兰上,眯眼延续着夜间没有满足的某个春梦。虎皮兰在半空里,向上伸展着肥硕性感的叶子。一只鸽子偶尔路过,停在生锈的栅栏上咕咕叫着,不厌其烦地扰着白猫的美梦。北方的阳光,伴着响亮焦渴的声音,落在窗前那株因无人看管,而索性只开花不结果的桃树上。
窗内的男人,大约有40岁,早早地就秃了顶,常常粗鲁地拉开窗户,将一口黏稠的痰“啪”地吐在香椿洁净的枝叶上。而这株倒霉的香椿,除了在风里无奈地摇晃一下,试图摆脱那样一口在阳光里迅速发酵的痰,或者等着某只麻雀误食了它,再无他法。
这个谢顶的男人,有一个15岁的女儿,轻微的智障,常常在夜晚哭喊着,要她的父亲去买新烤的羊肉串,或者冰激凌。有时候她也会跑到阳台上来,朝我这边眺望,并对于我在电脑上啪啪地打字,有艳羡般的好奇。我偶尔抬头看她,并拿同样好奇的视线与她对视。她常常会惊吓般地转身离开,砰地关门,然后在我看不到的窗帘后继续她的窥视。
她歇斯底里哭闹的时候,客厅里只有一个苍老女人哄劝的声音,显然那是她的奶奶或者外婆。厨房里她的母亲,在不耐烦地刷着油锅,急急地做着晚饭。电视里新闻已经接近尾声,她的父亲终于在她的吵闹里,起身,沉默地走到阳台上来,吸着饭前的最后一支烟。
男人吸烟的时候,视线无助地落在一株矮小瘦弱的夹竹桃上。那一刻的他,常常让我忍不住同情。我从他晾晒的制服上,猜出他是附近的交警,当是在外面有无限的威风,遇到违章的车,不管其内的人如何风光无限,都可以毫不留情地下张罚单,并在他们的苦苦哀求里,有始终如一的威严。可是,当他回到家中,面对俗世生活甩给他的残破的一切,却只有弃掉伪装的尊严,默默地接过。
三层的主人,是对刚刚结婚不久的年轻夫妻。窗户上喜气洋洋的囍字,还残留着几分鲜艳的红色。阳台上一字排开的是活得鲜亮生机的花,有明亮的太阳花、傲然的仙人掌、喜悦的茉莉、优雅的君子兰,而一株茂盛的吊兰,则瀑布一样流到二楼的窗台上去。
他们有时候会争吵,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漂亮的女主人会负气地跑到阳台上来哭泣,或者静静地点一支烟,并不抽,只任它燃着,将那薄而轻的烟雾丝丝缕缕地,随了烦恼,飘散开去。常常不等一支烟燃尽,男主人便会在她的后面,将她抱住,她任性又温柔地挣扎几下,便回转过身,边捶打着他,边在他的怀里咯咯笑着,进到卧室里去。
我喜欢这对年轻的夫妻,他们初婚的柔情蜜意,消抵了我对于二楼残缺生活的一抹黯淡。想那人生,有苦有甜,经过层层过滤,终究是可以调和成一杯能安全饮用的水。不管这其中行走的人是自私小心,谨言慎行,还是勇敢无惧,豁达大度,都能够透过小小的窗户,窥到外面世界葱茏的绿意。
我站在窗前,窥视着这一切的时候,这栋楼里一直有因为装修,而持续不断的尖利的噪音。楼群间的空地上,那些于稀薄的泥土里,自由生长的树木,它们依然在这喧嚣嘈杂的黄昏,有着生命不可缺少的灵性与诗意。那一缕最后的夕阳,照在一株不结果实的桃树上,有一种终生未婚女子的圣洁与高贵。
噪音突然停下的时候,寂静像一脉清泉,缓缓漫过我的窗户,流溢到每一个黄昏中安静的角落。鸽子飞翔时的哨声,某个场馆里孩子练习跆拳道的健康的喊叫声,墙角小虫的鸣叫,鸟儿私密欢快的啁啾,马路上呼啸而过的汽笛,窗帘在风里海浪一样扑啦啦的起伏声;还有雨后水泥地上清晰的脚印,砖上盎然的一簇青苔,泥土阵阵扑鼻的清香,此刻,都如那水中的波纹,一圈一圈地荡漾过来,一直将我的每一个细胞都浸润在这湿漉漉的黄昏里,许久都不肯踱步离开。
我站在窗前,窥视着三米外这方残缺但又真实的俗世生活,忽然心内充溢了无限的温柔。
时间会告诉你
她嫁给他的时候,刚刚20岁。而他,则是比她的父亲还大了两岁。
这样的结合,当然绝少有人来祝福。她的父亲,早已咆哮着与她断绝了关系。母亲忍不住,结婚的时候给她打了电话,人却是哭得说不出话来。他的两个孩子,不仅不来参加他的婚礼,路上碰见了是连招呼也不打的。沐在爱河里的她和他,并没有觉出有多少的难过。她照例顶着五彩缤纷的头发,背了绘有卡通熊的背包,啃着可以美容的嫩黄瓜,旁若无人地去上他的课。他是大学里出名的教授,她只是因为没考上理想的大学,任性地来这所学校做了一名服务员。他说要让她跟着他读到研究生,她也觉得闲着无事,于是开始来上他的课。
有一次,他讲到朱自清,提到那篇出名的《背影》,说父爱是一种长在血液里的东西,除非做父亲的不在了人世,否则他对自己孩子的爱永远都不会停息。她听了,想起几乎是将自己打出家门的父亲,想起对无情的儿女也日渐冷淡下来的他,觉得这是谬论,或者口是心非。父爱怎能是与生俱来、相伴相生的呢?她固执地要打断他的话问个明白,而一向在课上都对她百依百顺的他,却是头也没抬,便给她一句:时间会告诉你的。
回家后他们第一次有了争吵。吵完了,这个像她父亲的男人,便一个人呆在书房里不再理她。她听见他在与谁打电话,小心翼翼的声音,像在哀哀求着什么。她偷偷拿起分机,听见他说:“孩子,你在学校里还好吗?爸爸很想你,真的,梦里都想。你又长胖了吧?别老想着减肥,女孩子胖点招人喜欢。最近,你给你哥哥写信了没?他胃不好,记着别让他吃太油太咸的东西。我又给你们卡上打去三千元,记着一定别太省俭,不够了打电话告诉我……”
一直沉默不语的那端,突然一个很陌生的女孩子开了口:“叔叔,你以后有事直接打到隔壁去吧。别再记错了打给我们听啦,您一次说这么多话,让我们转告她也有点麻烦哦……”
她一时有些茫然,在他的一声声“谢谢”里,才一下子恍悟:他原是用这种一次次故意打错的方式,让他的孩子们知道,做父亲的,不奢望他们的原谅,却希望他的这份深深的父爱,他们能知道。
几天后她接到母亲的电话,说给她寄了最新鲜的桃子让她尝。她和母亲叽叽喳喳地谈一些琐事,却是总感觉那边的呼吸时轻时重地有些奇怪。她便在呼吸又变重的时候突然地问:“妈妈,您嗓子怎么了?”那边熟悉又陌生的一声:嗯?她一下子呆住了,竟是父亲,在那端听她的电话!
桃子是家里种的。她出生的时候正是桃花开,父亲从别处移来一株小桃树,说要女儿照着漂亮的桃花长。转眼已是21年,桃树依然在院子里年年开出美丽的花,结出甜美的果,她却是被父亲撵出了那个小院,再也不肯回去了。
特快寄来的桃子,依然是饱满鲜嫩的。她一个个地拣出来放在盘子里,拣到最后一个的时候,泪,一下子涌出来。那个最大最红的桃子上,刻了鲜红的几个字:小艾,21岁。每年取一个最好的桃子刻上她的年龄,给她做“寿桃”,几乎成了父亲的一个习惯。再也没想到,这样一个习惯在她无情地伤了父亲之后,做父亲的依然是记着;且那么认真地,将这份被时间沉淀下的爱,一如往昔地刻给她看。
她终于明白他的那句话:时间会告诉你的。真的是时间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