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宁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2
|本章字节:7318字
朋友带着一种哭笑不得的表情,谦卑地感谢着二位领导,又说如果以后有什么事,尽可以找她帮忙;而两位领导,则不约而同地提及以后朋友从京城来采访,一定记得要先去找他们的话题。
挂断了电话,我和朋友突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我问她笑什么,朋友歪头说,笑我看到了两个在舞台上跳跃腾挪的小丑,你呢?我也歪头,说,笑我假如某一天也成了个有点权力的小头目,是不是同样会成为别人眼中这样滑稽可笑的小丑?
两个人对视一眼,再一次笑弯了腰。
人不只是一撇一捺,朋友在一所大学里做老师,同时担任一个班的班主任。是一群学艺术的孩子,平日里嘻嘻哈哈,跟朋友没大没小,聊起天来,还会当场批评她,有那么几次,让她险些下不来台。
有一段时间朋友因为忙着一本书的写作,对班里学生的关心,有些疏忽。平日里她对这群学生,像自己的孩子一样呵护,尽管朋友不过是个80后还不愿意长大的女孩。哪个学生有病,她必会赶到宿舍,嘘寒问暖。哪个学生心里纠葛,想不明白,她也会浪费掉休息时间,耐心倾听他们青春期的困惑,并尽其所能,为他们解疑答惑。学生们乐意跟她这个姐姐似的老师说心里话,讲一些不想跟周围同学讲的小秘密。就连该不该接受某个男孩的求爱,也会倾诉给她。
朋友那时自己都没有搞得懂爱情,对于人生,也是一知半解。用她自己的话说,还缩在青春的壳里,不想出来。她一边用自己不多的人生经历,给这群孩子解决各式各样的问题,一边自己在周围复杂的人际关系里,跌跌撞撞地摸爬滚打。还好她有自信,相信凭借她满腔的热血,一定能让这些孩子们喜欢上她,并尽可能多地给他们解决一些实际问题。
在朋友写作此书之前,一切看上去都很完美,犹如绿水环绕着青山,她喜欢学生,学生们也依恋她。可是在朋友花了两个多月闭关写作此书时,学生们对她的态度,却有了微妙的变化,似乎那泓碧水,开辟了新的航道,于是离那昔日的山,也便远了。
那本书因为属于学校承接的课题,所以学院特给她批了假,让她可以暂且不必管班里的琐事,由其中一个领导代为管理一段时间。等到朋友终于完成了任务,重新站到讲台上时,台下的学生,却开始了对她无休止的抱怨和讨伐。
有学生指责她逃避责任,对他们不再像以前那样呵护备至。有学生训斥她只顾得自己评职称的私事,丝毫不在意他们在毕业即将来临时的慌乱。有学生控诉她去学生宿舍少了,不知是怕浪费时间还是唯恐他们给她添什么麻烦。也有学生干脆说她不称职,如果工作忙,还不如辞掉这个班主任算了。
朋友的脸青一阵,红一阵,不知道他们这样的批斗会,何时才会结束。后来是一个男生站了起来,总结性发言说,就这段时间而言,他们觉得朋友还不如那位代职的领导更称职合格。他还引了一个例证,说一次他们要制作一个宣传板,需要校长的一句“箴言”,可是他们在白天四处找不到校长,是这位领导晚上特意为他们打电话,求来的校长箴言。男生特意强调,换作是朋友,不知会不会拿理由推掉呢。
朋友哑然失笑,在这群学生拿这个领导和她相比的时候。她并不是不接受这些学生的批评和意见,但是他们竟然拿这样一个经常给同事穿小鞋的领导与她作比,她不能不觉得难过,为自己的一腔热情不过是因为两个月的忙碌,便被学生们淡忘;更为这群学生辨不清人的真实面目的单纯。
那个领导,在学院里出了名的刁蛮且自私,尤其是对待那些有才华的年轻老师,他更是摆出一副老资格的模样,对他们想要出人头地的欲望,毫不留情地给予打击和压制。一次一个同事本来完全有资格评选副教授,可是在进行审核的时候,他硬是以其中一篇论文含金量不够,而将之剔除在名单之外。虚伪,小肚鸡肠,精于算计,狡猾,嫉妒心重,几乎在所有年轻同事的眼里,这些词汇拿来形容这个领导,都不为过。可是偏偏这些学生,视线看过去的时候,只认出了“人”字的一撇,那相反方向走去的一捺,却被阻挡在校园的门槛之外。
朋友很想告诉这些激愤控诉她不称职的学生,“人”字写来是再简单不过,一瞥一捺,没有弯折,没有沟壑,宛若一个路人,没有悲喜,亦看不清内心起伏,就那样在暮色里平静走着,余晖洒落下来,将之温柔环住,看上去似乎完美无比,可是那个隐在一撇一捺里的心,却不是他们眼睛所看到的那样明亮且生动,不经历俗世的击打和蒸烤,他们不过是眼睛明亮的盲人。
但朋友终究没有这样说教,她想其实用不了多久,走出校园的他们,就会懂得她的那些被他们过滤掉的真诚与热情。
父亲在城市里串门,住在遥远山村里的父亲,进省城来的第一件事,便是让我带着他去拜访邻居。我为难,问他要拜访哪个单元哪个楼层哪个房间的邻居,父亲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说,六层楼三个单元,总共36家,我估计不出一个星期就能将你的这些邻居拜访完了,要是在村子里,走平坦土路,我一天就能将全村人家逛个遍。我笑,说,可关键是,人家都关门闭户的,连我都不认识,更别说您老人家了。父亲瞪我一眼,说,才进城几天,就把老家的风俗给忘了,你新来的不去人家坐坐,以后在家有困难了,谁来帮你?
我费了好大劲,才让父亲勉强明白,城市里住在你对面防盗门里的那个人,或许一辈子也不会跟你说一句话,邻居在这个喧哗的都市,已经只剩下最表层的意思,否则不会在门上按一个猫眼,防贼,也偷窥对面那个总在夜晚回来的男人。
但父亲还是拧不过理来,憋在家里沉默了几天,终于忍不住,决定去拜访邻居。他先敲开的,是对门晚归男人的家。男人照例不在家里,只有一个与他差不多同龄的退休老头和四五岁的男孩。父亲将从家里捎来的晒干的柿饼拿给孩子几个,说以后左邻右舍的,多多照顾。据父亲说老头看上去像个有知识的人,还让他进屋去聊。当然他跟父亲没多少可聊的,父亲说的猪鸭羊牛,他插不上话,他说的老战友老同事父亲也听不明白。但父亲却为此得意,说,最起码在小区花园里散步的时候,可以有个人打招呼了,而且,还能逗引他那可爱的小胖孙子说说话。
随后父亲又敲开了同单元的101房间,这家可没有对面老人的好脾气,是个中年男人,开了门,看见父亲手里让我在电脑上打印好的一沓“致邻居书”,以为是发传单的,防盗门也没开,便隔着“栅栏”说:什么事?父亲看着“监狱”里的那男人,点头一笑,将一张纸递了过去,说:我是六楼房主的父亲,刚从乡下来,没带什么东西,过来拜访一下。男人警惕地看父亲一眼,冷淡“哦”一声,便关了门。
父亲吃了闭门羹,并没有泄气,照例一家家敲门,有人估计只从猫眼里看了父亲一眼,便将父亲认定是个闲杂人员,不予开门。有人将父亲插在门口的“致邻居书”,当成某个小孩搞怪,看一眼便丢进了门口的垃圾箱里。有人则看也不看,丢一句国骂,便踩在了脚下。但也有一些,觉得奇怪,也不上楼,直接在单元门口的电话上,狐疑地问一句:你家老爷子是不是有什么毛病,怎么挨家挨户发什么传单?如果有病,最好还是送到医院里去,要不让左邻右舍觉得不安全。
我没好意思将这个人的话告诉父亲,但却委婉地将别人不喜欢这样的打扰解释给他听。父亲闷头吸了一支烟,脸上又现出走街串户才会有的轻松来,我有些担心他又有什么新的结识邻居的花招,试探着问道:爸,你以后不会再去敲这些邻居的门了吧?父亲很爽快地答应道:爬楼那么累,我才不会再将那些发出去的传单捡回来呢。
我的心还没有放下来,便又接到了新的投诉。是三单元的一个住户,说父亲每天在小区花园里跟着录音机唱京剧,或者拿一自制的快板说唱,严重打扰了作为soho一族的他在家上班。一个尖嗓子的女人则说父亲唱得实在难听,他可以去公园里练嗓或者表演,在小区里,则对他们的日常生活构成了噪音污染,女人还扯着嗓子警告我说,如果再不阻止父亲的行动,他们会请小区的管理人员帮忙解决。
我知道父亲其实是在用这样的方式,吸引那些“志同道合”的老头老太们走出家门,与他唠唠嗑,聊聊家常,或者什么也不说,杀盘棋也成;但为了完全阻止父亲的行动,我还是用大声训斥的方式,让不想给儿子惹祸添麻烦的父亲,接受了我的观点:此后不再跟人乱套近乎。
几天后,我下班经过天桥旁边的一个小店,远远地,便看到了父亲,正挤在一群老头老太的外面,半个身子探进去,目不转睛地看着什么。我走近了,才知道那是互不相识的老头老太们,自发组织的一个小规模打牌赌钱活动,输赢不过是几块钱,却让一群被社会忘记的老人们,在马路边上飞扬的尘土里,玩得不亦乐乎。
我没有打扰父亲,因为他在专心致志地跟别人学着牌技,他的手,揣在裤兜里,不停地掂量着,我知道那里面一定有一些他买菜剩下的钢镚。我隔着一些来往的人群,看着这个在城市里一直没有停止过热情的父亲,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忧伤,为父亲,更为那些将父亲的一腔热情,轰到马路边上的邻居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