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宁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2
|本章字节:7920字
我知道朋友想告诉我,而今的自己,是那第三杯的茶,上下自如,年轻时那股冲天的豪气,了无踪影。昔日鄙薄的人,到头来,反倒成了自己。当初向生活拒不妥协投降,而今被它生擒了去,竟是心生感激,觉得还是与它打成一片的好。
贱气,古人造字之时,想必就已经猜透人的本性,所以当人与金钱起了纠葛,需要拿出矛盾剑戈,护卫金钱的时候,也便现出“贱”相。
因此人常常经不住金钱的试探与诱惑,每次靠近,必落个贱名声。为那点金钱利益,争个头破血流,到最后,才发现,贵的是钱,贱的,是自己。
我一个朋友,某一年为一个影视名流辛苦写电视剧本,朋友本性善良,又是脸皮薄的文人,所以写剧本之初,签订的合同里,也便没有与名流斤斤计较,想着如果此次能够一炮打响,即便是亏点,也无所谓。反正,时光长着呢,不在乎这一点蝇头小利。
这样埋头写完三十集后,朋友便等着电视剧拍完,自己的稿费,像合同上写的那样,由名流如期打到自己帐户。可是,左等右等,一直等到电视剧热播过n次,报纸上评论文章已将之嚼得寡淡无味,十万块钱,还是没有到账。朋友耐着性子,又等了半年,那名流,却像是销声匿迹了,再也不跟朋友联系。朋友一边写新的剧本,一边考虑,要不要委婉地提醒一下名流,或许,是人家太忙,把这事给耽搁了。
正巧,名流路过朋友的城市,在聚会上,名流打着哈哈,说有空找朋友写新的剧本,而且,这个新剧一定比上一次,还要红火。朋友接连喝下两杯酒后,才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名流,那,这次的稿费,和上次相比,能否提高一些?名流端一杯酒过来,砰一声与朋友的酒杯撞在一起,笑道:当然会高,水涨船高,你也出名了嘛。朋友脸微微有些红,他很想戳破那层窗户纸,告诉名流,其实他只是想问一下,上次的稿费,究竟何时能够付给他,总不能,他写那么长时间,最后成了“杨白劳”吧。可是名流却假装智商低下,硬是不提上次的事。
最终朋友也没有在饭桌上,将名流的面子揭掉,露出他赤裸裸被金钱腐蚀了的一张脸。这样过了一年又一年,最后朋友再也熬不住了,终于学了那臭名远扬的“黄世仁”,决定年底去讨债。朋友想,过一过二不过三,已经三年,这一次,无论如何,名流都会因为愧疚,而有所表示了吧。于是朋友提了两瓶好酒,去了名流家里。
这次名流倒是痛快,看朋友一进门,即刻起身,说,给他拿钱去。朋友心内惊喜,又有愧疚,想着名流终究是名流,不会真的赖账,倒是自己,频频追问,反而显得贱了。就在朋友自责之时,名流啪地一声,将两沓钱甩到朋友面前。没有数,只是目测一下,朋友也知道,那不过是两万块而已。想着辛辛苦苦几年,本应挣到的十万块,最后却狂跌至两万,朋友的心里,像窗外上了冻的雪天,一片冰凉冷寂。
恰巧名流的两个孩子过来,朋友一狠心,打算讽刺一下名流,于是将两万块,分给名流的孩子,说,过年了,没给你们带什么礼物,这点钱,算是叔叔给你们的压岁钱。本以为名流会推让一下,将钱重新送到朋友手边,可是,名流却冷淡一笑,对两个孩子说,既然叔叔一片诚心,你们就收下拿着做明年的学费吧。朋友的心,犹如被一块锋利的冰,倏然划过,不仅见了鲜红的血,而且冻到了筋骨,再也无法复原。
起身离开名流家的时候,朋友在名流的“再见”声里,没有回头,他听见名流在身后贱笑两声,犹如笑他不值一文的尊严与骨气。
朋友自此之后,便学会了硬起心肠,与形形色色的文化商人,打着金钱上的交道。他开始学会讨价还价,那种丝毫不会脸红的阵势,用他的话说,与菜市场上买一斤猪肉讲价三个小时的街坊大妈,没什么区别。
后来因为金钱上的诱惑,他还曾经与那个坑蒙拐骗的名流再度合作过。但因为名气,他这次有了叫板名流的资本。他在接下剧本之后,开始实施写两集结一次帐的办法,假如名流不付,那么,他就拒绝继续写下去,尽管,灵感逼迫着朋友不能放手,那些脑中的人物,天天在他的眼前,声嘶力竭地向他喊叫,希望他赶紧将他们完美地塑造出来。但朋友却已经能够做到气定神闲,在与金钱的一场争夺大战中,朋友就这样在时光里,修炼成仙。尽管,他的仙风道骨里,处处透着昔日他不屑一顾的贱气。
但是,操戈持盾护卫金钱的战争里,谁又比谁,能够多敛住一丝左冲右突的贱气?
糖衣包裹住谁的生活,国人好吃,大约是因为,饭桌上有另一种起伏人生,在其中,可以窥见一个人,于唇齿开合间,平日里刻意隐去的狡猾,精明,急躁,自私,或者虚荣。
一个熟识的男人,是个外科大夫,平日里在手术台上,严谨,果决。而且是单位里每年评出的优秀员工,有隐忍克制的个性,从不跟人争抢计较,口碑很好。但却不喜欢跟人一起吃饭,说是人多嘴杂,吃不安生。起初不解,后来因为要采访写他的先进事迹报道的原因,跟他一起吃过几次之后,便明白了他之所以逃避的个中不便明说的真相。
一次我们在一家餐馆吃麻辣鱼,周围人皆喊叫着爽,过瘾,以后一定常来。唯独他,一声不吭地吃完后,将所有鱼翅,有条不紊地排列在一起。大家看他不苟言笑地对着一条拼接起来的鱼,以为他是职业习惯,要研究动物骨骼与人类的区别,也便不去扰他,让他专心思考。不想片刻之后,他突然一拍桌子,对着前台便大喊:服务员!我要投诉!一桌子吃得酒足饭饱的家伙,看见他一脸的愤怒,不知出了何故。服务员也惊惧地走过来,以为他于菜中,吃出了苍蝇或者虫子,并做好了应对刁蛮者赖账的思想准备。
而他,却是像在手术台旁,一脸的镇定自如。他指着桌子上排好的一根根鱼骨,说,你们欺骗了顾客,这鱼少了斤两了,你们肯定是切掉了鱼的一部分,凑成了新的一盘,以此谋取利益。一桌子人皆哗然,不知他的判断来自何处。而他,轻轻指指面前的鱼刺,说,从我拼接起来的鱼的骨骼来看,这根本不是一条完整的鱼的骨骼,你们显然从中间截取了一部分。
那次本应该是他请客,却因为这样一个意外的发现,而被好脾气的老板,免了一半的费用。走的时候去洗手间,听见一个服务员小声嘀咕,说:真该在门口写上,禁止这个外科医生入内,上次他更斤斤计较到让人恐惧,愣是将吃完的螃蟹摆成一只完整的壳,而后义正言辞地指责我们说,每一只螃蟹都少了两根腿,非要我们少收他一半的费用不可。假若谁嫁了这个男人,怕是会被他分析到有没有被别的男人,动过一根寒毛吧。
后来辗转听人说及他的私人生活,也是这样在小处不肯放手。曾经因为妻子收到一条别人误发的暧昧短信,而一直寻根究底,连同那个误发短信的男人的上几辈绯闻,恨不能都调查得一清二楚。
这个执拗到不肯放过自己和他人的男人,让我想起另外一个相识的女人。每次聚餐,她都定是宴会上的主角,给人敬酒,讲可乐的段子,将每一个人都照顾得像是宾至如归。整场晚宴,大家的视线,将她紧紧地包围着,而她,也在这样热烈的视线里,如沐春风。而且,不放过任何一个炫耀自己的机会。似乎,这场晚宴,是为她一个人开的,我们,不过是洗耳恭听的观众。
都以为她定是活在幸福之中,所以才这样忍不住晾晒自己老公的成就,孩子的聪明,公婆的权势。也的确有很多女子,羡慕她完美的生活,恨不能,那个眉飞色舞、光芒四射的女主角,能够立刻换成自己。
后来无意中有一次,吃完饭后,我发现自己的包忘在了饭店,回身去取,在入口处,正碰到她与自己的老公打电话,语气里几乎带着哀求,说:求求你,回家待一天再走好不好?十几天都不见面,你真的这么义无反顾地,就可以放得下这个家和孩子吗?只要你回来,我不会计较你与那个女人的过去;你总不能,让我在同事朋友们面前,连最后的伪装,都撕破了吧……
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那边却是挂断了电话。穿着上万元貂皮大衣的她,不顾地面的尘灰,慢慢蹲下身去,无声地哭泣。风刮起来,将树叶与纸屑,纠缠着卷起,又哗一下落在她的身旁,弄脏了她贵重的大衣,还有精致的鞋子。
原来她在众人面前,精心修砌的童话般金碧辉煌的城堡,以为固若金汤,不过是一个转角处的窥视,便看到了破败不堪的内里。而她的虚荣,则是那层看似耀眼明亮的外壳,或者糖衣,一旦揭掉,便是喧哗中,不肯示人的伤痕。
而我们,究竟在饭桌上,于滔滔不绝的夸耀中,将一颗心,隐藏到多久,才肯安静下来,正视已经流血,或者冷寂的生活?
文人逃债,许久之前认识一个文人,说得具体一点,是文化商人。他的正职是在一家单位做会计,业余写写文字。后来有一天大约是写得累了,又或许职业让他看清了写书不如出书赚钱,再加上工作极其清闲,于是便拉了几个人,自己组了个小的文化公司,给一些有才没门路却又想“一写成名”的年轻人出书。
起初公司做得风风火火,接二连三地有人叩门求见,央求他这连接作者和出版社之间的桥梁,给他们出版。在文字圈里混迹许久的他,常常眼睛轻轻一扫,便知道此书是否有利可图。但他从来不会在那些求上门来的作者面前,表现得像伯乐遇见了千里马一样的兴奋。他总是先微微蹙眉,说,这本书写得水平一般,想要出版,估计得经历一番周折,我这里实在是没有办法,不如你去另寻别家吧。被拒的作者,当然不肯放弃,低声地恳求,并说出这本书的价值所在。他用肥厚的手指再次哗哗地翻一下书稿,叹气道,看你对待文字如此执着,我且冒风险帮你一次。
这样签出来的合同,当然完全对他有利,那些空有才华却没有钱自费出书的作者,几乎不拿稿费,也愿意将书稿签给他出。所以当书出来,作者自对他感激涕零,满心里只有样书,而对那几千块的微薄稿费,则全然不放在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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