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惊鸿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7:01
|本章字节:23356字
自从被允许踏上海滩之后,这里就成为我放风时最爱去的地方。
未经开发的海滩,景色荒凉而空旷,脚下粗糙的沙地呈现出泥土的熟褐色。茂密的树林仿佛一道天然的护栏,将海岸环抱其中。天气晴朗的时候,景色还是十分美丽的,当然,前提条件是不能往身后看。
在我的出逃计划实施之前,我是很需要一点阿q精神来自我安慰的。我必须刻意地忽略掉这个事实: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监视之下,否则的话,再美丽的景色也会让我的心情打折扣。而我的心情如何对我来说是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我不能让感官敏锐的夜族人从我情绪的波动上推测出我可能会采取的行动,同时,我也不愿意因为自己压抑的情绪而影响到我的孩子们。
他们两个,比我自己更重要。
除了夜翎之外,经常出现在我身边的是一位名叫张媛的研究员。她是谢路南的学生,年龄跟我相仿,个子不高,长着一张圆圆的娃娃脸。不过遗憾的是,长相如此讨喜的年轻女孩偏偏生了一副沉闷性格,除了“哦”“是吗”之外,说得最多的就是“好的。”如果我不开口,她更是一个字都不会多说。如此谨慎的性格,也难怪夜族人会放心让她看着我。
试探性地朝着海边走了过去,身后的张媛果然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
我忍不住叹了口气,“我想自己坐一会儿,你别跟着行吗?”
张媛不语。
“我只是想清静一下,你看,我跑不远的。”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如果她还是死活不同意,我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
“你是要下海吗?”身后的女孩子迟疑地问道,“夜小姐知道吗?”
“不,”我立刻否定了这个提议,“我不下海,我不会游泳。”
身后的女孩子没有出声,我继续朝前走的时候,她也没有再跟上来,这让我松了一口气。说实话,就算知道自己陷入了怎么样的处境之中,这样明目张胆地被人监视,仍是一件令人无法忍受的事。
我在沙地上坐了下来,无意识地用手拨拉着身边的沙子。表面的一层沙子已经被太阳晒热了,不过坐久了还是会觉得有些潮湿。忽略掉身后的人和海滩附近不知道多少道的防护设施,这一刻的阳光海滩真的要算是生命中难得的惬意时刻了。我一边眺望着远处蓝幽幽的海面,一边无意识地用手捧着沙子盖在自己的腿上,像个小孩子似的跟自己玩游戏。
“这个就是沙子,黄色的,一小粒一小粒的,摸起来有点硬……”
书上说要跟孩子说话,要随时跟他(或她)做感情上的沟通。不过自己跟自己说话的感觉还真不是一般的怪异,这两个小孩子真的听得到吗?
我叹了口气,看来还有很多很多的东西需要我去一一适应。
“殷小姐,”身后传来张媛平淡的声音,“和安东先生预约的时间已经到了。”
我拍了拍腿上的沙子,转头问她,“晚上还能来吗?”
大概我问得太正式,张媛干咳了两声,不太自在地别开了视线,“我只是个小助理,没有什么发言权的,只要夜小姐同意就行。”
我点点头,不再难为她。
至少到目前为止,她的态度已经令我非常满意了。
仪器丁的一声响,一串长长的数据出现在了显示屏上。
安东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的眼镜,全神贯注盯着数据的样子活像一个听话的好学生。看不到平时那副精明得近乎刻薄的神气,像换了个人似的,竟然也没那么讨厌了。
“真奇妙,”安东盯着屏幕,两只眼睛流露出古怪的神色,好像很兴奋,又好像有点紧张似的喃喃自语,“真奇妙……”
没有人理会他的自言自语,我缩在沙发里啃苹果,夜翎靠着窗台抽烟,正午的阳光从宽大的玻璃窗里照进来,明晃晃的有些刺眼。在北方,初秋的天气总是云淡风轻,阳光明媚,仿佛集中了四季的精华,舒适得让人只想闭着眼睛打瞌睡。
我丢下手里的苹果核,转头问夜翎,“能走了吗?不好意思,我又饿了。”
“等下!”安东头也不抬地打断了我的提议,“就几分钟。”
“又怎么了?”夜翎在窗台上按灭了手里的烟头,微微有些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时间已经足够长了,不要因为你的无能而耗费我们过多的时间。”
“这几天的实验让我有了一个很有趣的发现,”安东丝毫不把夜翎的抱怨放在心上,他摘下眼镜扔在一旁,十分专注地望向我的方向,“殷茉,你那不同寻常的听力有个十分有趣的特点你自己发现了吗?”
“我从来就不会猜谜。”我的语气听起来不怎么友好,对这个人我本来也没有什么好印象,更何况我现在特别容易饿,饿了就会虚火上升,看什么都不顺眼,“你到底要说什么?”
“你的听力受到药物的刺激产生了一定程度的变异,”也许看出了我的不耐,安东下意识地加重了语气,“并且这种变异是不可逆的。”他看着我,似乎在等着看我会流露出什么样的惊诧表情来,几秒钟后,他略带失望地放弃了等待,“你好像一点儿都不感到惊讶?”
我不怎么在意地耸了耸肩,“我没觉得这对我的生活造成了多大的困扰。”比这更惊悚的变异又不是没有,只是夜族人不知道罢了。
“我要说的就是这一点!”安东却明显地兴奋了起来,“你知道你和我们的区别吗?你那异常的听力只有在你想去听的时候才能够起作用。换句话说,就好像你思想的控制力非常强大,它在控制着你身体各部分的功能。”
这是什么意思?
“我举个例子,比如你养了一条非常非常听话的狗。你说坐下不许动,它就老老实实地坐在你的脚边。当你对它说‘冲’的时候,它会在第一秒反应过来,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到达你想让它到达的那个地点。明白了吗?”
“明白是明白了,可是谁的身体不是这样的?就好像我想拿桌子上的苹果,大脑发出指令,肢体正确执行指令,控制不了自己身体的那叫残废好不好?”
“我说的仅仅限于你我在听力这个问题上的区别。”安东摇了摇头。
“就是说,”夜翎适时地插了进来,不怎么在意地说道,“在你的身上,是你控制你的耳朵,但是在我们身上,是耳朵控制我们。”
“什么意思?”
安东解释说:“我们可以听到很大范围之内的所有声音,注意,是所有的声音。”
“所有?”
安东和夜翎一起点头,“我们只能凭借自己的经验和需要从这些声音当中分辨我们所需要的信息,但是却不能控制自己去听什么不去听什么。”
我从这两个人的神态中嗅到了某种类似于阴谋的气息,“说这个……有什么用意吗?”
安东握紧了自己的拳头,神色间难掩兴奋,“就是说夜先生指出的方向是正确的!我们族类的特点结合了人类的基因之后产生的奇迹就是进化!”
我的心脏微微一抽,因为突如其来的恐惧而骤然间感觉到了疼痛,“进化?!”
“对,进化!”安东冲着头顶的空气挥了挥拳头,“所以说你肚子里的宝贝绝对是我们的无敌超级法宝!”
从心口传来的疼痛让我呼吸困难。明明还是一样的艳阳高照,可是却已经失去了原有的温度。一瞬间而已,我的身体就从里到外凉了个透。我没有想到,早在预料之中的事亲耳得到证实竟会让我这么难受。不止是难受,更多的是愤怒,像山火一样在我的身体里作响,我甚至冲动地想用十个尖指甲抓到他的脸上去。他怎么可以用这种提到私有物品的语气来议论我的孩子?!难道在他们眼里,我的孩子已经成为了他们的囊中之物,而我只是写着使用说明的那张包装纸?!
我闭着眼靠在沙发上,两边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软垫的下面,我的两只手紧握成拳,将那些因愤怒而生的指甲印痕深深地隐藏在自己的掌心里。
我的坏心情在看到了夜鲨的时候降到了最低点。
从安东那里回来的时候,他正在夜翎的客厅里等着我们。黑色的衬衫,黑色的长裤,那张本该英俊的脸怎么看都透着冷森森的黑气。他从窗前转过身,上下打量我一番,然后略带感慨地说道:“殷茉,你变了好多。”
“是吗?”我的身体绷紧,刚刚平息下去的愤怒又一次袭上心头,“你可一点儿都没变。”
夜鲨抿着嘴笑了笑,“我其实是要表示友好的。”他指了指楼梯的方向,“上来一起看看吧。”说完率先上楼,夜翎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我跟上来。
楼上的几个房间门都开着,我的那间卧室却已经全然变了样。墙壁变成了柔和的粉蓝色,原来的家具都不见了,木质的双人床变成了两张白色的儿童床,周围是配套的儿童衣橱和书桌,靠墙一面,造型可爱的书橱里摆满了各种儿童读物。房间另一侧则堆满了各式玩具,从布娃娃到室内滑梯,简直像一座小型的室内儿童乐园。
“怎么样?”夜鲨颇有些自得地问我,“是不是很齐全?”
“这么齐全……”我回视着他,轻声问道,“我几乎以为你是打算要让我的孩子在你这里娶妻生子了。”
夜鲨不太自在地笑了笑,避开了我的视线,“看看,还有什么需要添置的吗?”
随着他的视线在房间里扫了一圈,我终于发现了夜鲨在这间婴儿房里埋下的最重要的一个伏笔。这是我原来的卧室,为了方便夜翎监视我,在两间卧房之间特意安置了一道相通的门,而且,从我这边是无法上锁的。也就是说,一旦孩子们住进了这个房间,我就彻底成了不相干的人。那个实际意义上的监护人会变成夜翎,或者随便哪个夜鲨信任的人。
“夜鲨,”我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三个月快到了,你不会是不打算遵守我们之前的约定了吧?”
夜鲨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一双眼睛里却带着警告的意味,“你可是先破坏约定的那个人啊,殷茉,你不会连这个都忘记了吧?”
看来我没有什么可问的了,我转身走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婴儿房。
厨房里那位始终不曾见过面的林师傅正在忙着准备午餐,看见我出现在厨房门口,胖胖的圆脸上竟然流露出惊慌的神色。我从冰箱里拿了两罐冰牛奶,冲着他摇了摇手,“你就说没看见我,回头他们要是问我也这么说。”
我抱着冰牛奶出了前门,在台阶上坐了下来。
木质的台阶,被太阳晒得很暖,但是从树林里吹过来的风里已经带出了秋天特有的凉爽气息。脚下的草坪一直延伸到视线的远处,被一丛郁郁葱葱的树林截断了去路。不知何时开始,绒毯似的青翠里泛出了的一层更为柔和的色泽:深深浅浅的橘色和红色。
一年之中最丰饶的季节就要来临了。果实成熟,田地变得金黄,劳作的人开始忙于收获。
面对这样的景色,实在很难让人意气消沉。
我叼着吸管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凉牛奶,焦躁的心情慢慢变得平静。我想起这几个夜晚出现在脑海里的那些画面,那些一闪而过的珊瑚礁,模模糊糊地觉得深海让我看到的东西很像是坐在行驶中的车里看到的窗外的景色。
虽然无法证实,我还是觉得深海是在朝我的方向前进。从他的速度来推测,距离这里恐怕还有一段距离。如果我从这里离开,如果我能赶在夜族人追到我之前和他会合……那么如何才能让夜族人追不上我?
各种念头在我的脑子里飞快地转动,模糊的计划变得越来越清晰。
我想,我已经知道该怎么去做了。
对着镜子穿上泳衣,紧绷的感觉再一次提醒我,我是真的发福了。即使不用侧身照镜子也能看得出腹部微微隆起,镜子里的形象对我来说完全陌生,它所代表的那些太过重要的意义,在这样的时刻我是不能去深想的。
我把从衣橱底部翻出来的连身衣套在了泳衣的外面。这是一件长毛绒质地的秋冬外衣,这个季节穿还稍微有点早,不过这件衣服最大的优点就是脱掉的时候会非常方便,可以最大程度地替我节省时间。
下楼的时候,张媛已经坐在客厅里等着我了。
餐桌上摆着一个人的早餐,看样子夜翎已经出去了。从我前几天偷听到的消息来看,她今天有事要去一趟镇上,估计要到中午才能回来。而安东和谢路南的常规检查都安排在了下午,也就是说,从理论上讲,一个上午都不会有人来打扰我。
用最快的速度吃完了早饭,我带着张媛一起去了海滩,早餐之后来海滩散步已经成为我的习惯。通常情况下我会在这里消磨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然后回房间去休息。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赤脚走在海滩上并不如我先前预想的那么冷。粗糙的沙砾摩擦着我的脚底,轻微的刺痛感在这一刻是受我欢迎的,因为这有助于让我保持冷静。我在离海边不远的沙地上坐了下来,像每天会做的那样刨刨沙子,或者把自己的双腿埋起来。
保镖们停留在远处。这里的人都知道我游泳的技术很糟糕,而且怕水,所以这样的监视任务对他们来说是没有什么挑战性的,从他们松松垮垮的站姿上就能看出他们松弛的心态。肌肉从松弛到紧绷需要几秒钟的时间,从他们站立的地方冲到海边又需要大概三到四分钟的时间,这段时间到底够不够我用工具撕开防鲨网呢?毕竟那东西我只在远处看到过,它到底是如何在水中固定的,我毫不知情。
我漫不经心地用手指刨着沙子,心里却越来越着急。昨天我从餐厅里顺出来的那把带锯齿的餐刀应该就埋在这里啊。偷眼打量身后的人,张媛坐在距离我不足十米远的地方在看一本厚厚的专业书。远处的保镖有两个也坐下来了,其余的几个则凑在一起开始抽烟。
指尖终于触到了餐刀冰冷的把手,我的心跳骤然加快。一边留意着其他人的举动,一本小心翼翼地将它刨了出来,十分小心地将餐刀的把手攥进手心里。
电话铃突然响起,张媛放下手里的书,站起身走开几步去接电话。同一时间,远处保镖们的视线也都被突然站起来的张媛吸引了过去。我站起身,一边跑向海边一边飞快地将拉链一拉到底,然后用最快的速度剥掉了它。
当身后响起张媛的惊叫时,我已经拿着那把餐刀一头扑进了海里。
令人战栗的温度在最初的几秒钟过去之后就不再对我造成困扰了,就仿佛我的身体自然而然地就接受了深海那种对于低温的喜爱。指间的薄蹼令我在游动的时候可以比任何一个人类都更加自如。为了更好地掩护自己,我尽可能地向深处潜去。
我知道深海正在前来这里的路上,也许几分钟之后他就会出现在我的面前。此时此刻,这个念头不止是希望那么简单,它几乎变成了支撑我继续拼命的信念。
防鲨网终于出现在了我的眼前,细密的一张网,上面还凄惨地挂着一些海洋生物的残骸。它的底部固定在海底的礁石上,固定的点之间虽然彼此留有距离,但是要钻过去一个人却显然不可能。我潜到防鲨网的最底部,选择了一个相对来说更宽大一些的缝隙,开始用刀刃上的锯齿切割这些看似柔软,然而却滑韧异常的丝状物,这种不知道什么质地的材料要比我预料中的更加不好对付。
心里越来越着急,手底下的工作效率却并不见提高多少。眼角的余光瞥见两个黑色的人影朝着这边的方向慢慢逼近,我只能暂时放下手里的工作,小心地躲到了礁石背后的阴影里。他们只是普通的人类,无法在海里停留太长的时间。等他们升上水面去换气,我才又游回去继续对付防鲨网。他们也许会很快取来潜水设备,或者还会出现更糟糕的情况:夜鲨召回这些保镖,然后派出夜族的战士来拦截我。就好像深海在海边的房子一样,这里一定也有通往大海的秘密通道,到了那一步,我逃脱的可能性将变得很低很低。
当缺口终于扩大到可以让我的肩膀和腹部都顺利通过时,视野之中已经出现了蛙人的身影。这让我小小地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他们总比夜族的战士要好对付。也许因为现在还是白天,派出夜族的战士对他们自己来说要冒极大的风险。又或者,有限的几次水中测试给他们留下了我水性奇差的深刻印象,所以他们并不认为捉到我会是多么费力的一件事。
我钻出防鲨网拼命向前游,这一带的海底都是礁石,但是,我的躲避战术对这些训练有素的蛙人似乎并没有起到什么效果,一旦发现了我的踪迹,他们和我之间的距离就变得越来越短。这么多的人,我不可能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搏命。正在暗自焦躁的时候,一个灰色的身影十分突然地从礁石后面冲了出来,飞快地围着我转了一圈之后就朝着渐渐逼近的蛙人们冲了过去。
我惊魂未定,几秒钟之后才反应过来这是谁。
“灰蓝?!”我又惊又喜,它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呢?
灰蓝尾巴一甩,干脆利落地将其中一个蛙人的氧气筒拍掉了。一转身将另外一个蛙人甩了出去,那人的后背撞在礁石上,一串气泡从背后升起,看样子他的氧气筒也报销了。
灰蓝不算大,但是非常灵活,一路横冲直撞下来,几个丢盔弃甲的蛙人默契十足地一起退走了。我松了一口气,同时新的忧虑又浮上了心头。夜鲨这个小气的家伙绝对不能忍受到手的东西就这么轻易溜走,如果蛙人不能够完成这个抓回人质的任务,十有八九他会派出夜族的战士来抓我,要对付他们,仅靠好运气是远远不够的。
“快走,灰蓝!”
灰蓝像是听到了我无声的呼唤,甩着尾巴游到了我的身边,绕着我转了几个圈子之后,像要给我带路似的窜到了我的前方,一边游一边不时地回头看看我,生怕我会掉队似的。游出一段距离之后,灰蓝不知感应到了什么,身体猛然向前一窜,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灰蓝?”它的反应吓了我一跳。这是表示自己完成了任务?还是说它察觉到了埋伏在前方的新的危险?
灰蓝没有理会我,流线型的身体很快就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我的四周围是一片蓝幽幽的海水,一模一样的景色让我突然间意识到出逃之前我甚至没有拟定一个明确的逃亡路线,除了本能地感应到前方辽阔的海域和背后向两翼伸展开的海岸,我甚至不知道我该往何处去。如果在距离海岸较远的地方被夜族的战士追到,我就真的没有一点儿逃跑的希望了。
心里没来由地有些惶恐,我应该往深处游还是应该尽快上岸?
正举棋不定的时候,灰蓝却又游了回来,它的身体摆来摆去的,离得很远我就已经感觉到了它的兴奋。觉得诧异的同时,我心底又隐约地浮起一种不那么确定的、微妙的悸动。
视线紧张地扫过灰蓝的身后,幽蓝的光线中影影绰绰地现出了一团模糊的黑影。我的眼睛还没有反应过来,胸口却像挨了一记重锤似的,整个身体都情不自禁地战栗起来。直到他越来越近,近到五官轮廓都能够看清楚的时候,我才疯了似的冲过去,一头撞进了他的怀里。
深海下意识地张开手臂接住了我,然后顺着我冲撞的力量向后翻了过去,像是生怕过激的冲撞会对我的身体造成某种不利的影响。我却管不了那么多,八爪鱼一般手脚并用地挂在他身上,任由他带着我在海里慢慢转着圈子。
直到这时,狂喜的感觉才变得真实了起来。
我捧着他的脸一小口一小口地亲吻着他的眉毛、眼睛、鼻尖、嘴唇……如此熟悉的触感,我的深海真的回来了。
深海学着我的样子一下一下地回吻我,墨蓝色的眼瞳中波涛涌动,因为隐藏了过多的情绪而显得复杂异常。有欢喜也有激动,然而更多的却是争相涌起的怜惜与自责。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这其中甚至还隐藏着……愤怒,这样强烈的情绪其实并不适合他。最要命的是,不知是不是心底里的自责在作怪,他抱着我的时候双手虽然用力,却不肯抬起双眼和我对视。
“深海……”
“先离开这里。”深海摇摇头,挽住我沿着他来时的方向游了过去。灰蓝跟着我们,忽前忽后地绕着圈子。我知道现在并不是一个解释的好时机,虽然不愿意深海带着这样的表情也只能先忍耐下来。
从不远处传来某种轻微的振动,我抓着深海的那只手不由自主地一紧。深海拍了拍我的后背,低下头吻了吻我的额头,“别怕。”
我几乎立刻就察觉到了他心里翻腾起来的愧疚,这不是我想在他身上看到的反应。如果他一直因为没有照顾好我而感到歉疚,如果我一直因为他的歉疚而觉得心烦意乱,那我们之间会不会开始产生隔阂?
“我说,”我在他的下巴上恶狠狠地咬了一口,“你一定要用这样的方式来提醒我:无论是体力还是在水中逃命的技巧我样样都不如你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
深海定定地望着我,眼中紧绷的神色慢慢变得柔和起来。我拉着他的手轻轻地按在了自己的肚子上,再次强调,“我很好,我真的很好。我也可以保护他们的。”他为什么总是会忘记呢,只有他的信任才能够让我变得强大起来,
深海着了迷似的留意着掌心里的触感,嘴角一点一点弯了起来。
我也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
微妙的波动再次传来。这里已经接近水面了,明亮的光线足够让我隔着很远的距离就看到前方那片模糊的阴影——那是一丛高出海面的礁石群,在这一带的沿海,这样的礁石群十分常见。
当长着银灰色漂亮尾鳍的人鱼朝着我们迎上来的时候,我毫不意外地看到了迦南的脸。他还像平时那样板着脸,表情里透着十二分的不耐烦,像在埋怨我们让他等了太久。但是他的眼睛里有种不同寻常的光彩,就像很高兴的同时又拼命地压抑着自己的高兴。
每次看到这个别扭孩子我都忍不住想笑,就连深海也放松了表情,眼中的最后一丝阴郁也被无可奈何的笑容所取代。
迦南也不说话,只是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后伸手指了指身后的礁石丛。深海仿佛明白他的意思,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我正在疑惑他们在打什么哑谜,灰蓝却凑了过来,用它尖尖的喙部蹭了蹭深海的脸,又围着我们转了两圈,依依不舍地甩着尾巴游到了迦南的身边。迦南摸了摸它的脑袋,两个人……准确地说,两条鱼紧紧靠在一起,朝着大海的深处飞快地游走了,与此同时,深海拉着我潜进了礁石丛中。
深海以一种保护者的姿态小心翼翼地把我护在礁石的缝隙里,虽然我对他们的安排只是模模糊糊地猜出个大概,但是突然间变得凝重起来的气氛还是让我不由自主地选择了什么也不问。我靠在深海的胳膊上,小心翼翼地倾听海里的动静。
迦南和灰蓝游动的速度并不快,大概是在等着追兵们上钩。不知道灰蓝是否明白自己正在做的事,它就像个小孩子似的,因为有人陪伴做游戏而显得十分兴奋,浮出水面换气的时候甚至还来了个漂亮的后空翻,激荡的水声传入我的耳中几乎吓了我一跳。
以迦南那种小孩子般的心性,这样做十有八九是因为夜鲨从他手里带走了我,这也许让他觉得有负于深海的托付,或者还会觉得有些失面子。
很快,一阵模糊的波动自研究所的方向传来,不像是有什么活物在搅动水面,而是直接来自水底的,一种类似于灰蓝在水中前进时水流被搅动的微妙感觉,更灵活,也更迅速。因为猜测过蛙人失败后夜鲨会派出夜族战士的可能性,所以我立刻把这些奇怪的动静和夜族那些长着黑色尾鳍的人鱼联系在了一起。
我对他们有限的了解有一部分是来自于深海传递给我的零星片段。我知道他们的身体都经过了不同程度的改造,知道他们喜欢团体作战,我还知道他们没有固定的栖息地,因而他们在战争中更加无所顾忌。
他们的身体飞快地破开海水,无声无息的水波扩散开来,眨眼之间又被远远地甩在身后。跟我所了解的深海这一族相比,他们更像来自兵工厂的鱼雷,锁定目标之后就心无旁骛地全速靠近,就连彼此之间的配合都严丝合缝,精密得令人心惊肉跳。
我不知道如果遇到一群食人鱼,我的感觉会不会比现在更糟。直到他们毫不迟疑地从我们的前方经过,沿着最精确的轨道冲向迦南和灰蓝离开的方向,我那悄悄松懈下来的神经才又一次紧绷了起来。
“没事的,”深海安慰我,“迦南打架虽然不在行,逃跑却是一等一的好手。”
我想起上一次他又是换车又是改变路线的种种努力都被夜族人识破,总觉得夜族人敏锐得太过夸张。如果他们在迦南的身上安置了某种定位设备,那倒比较说得通了。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深海小心翼翼地把头探出水面四下张望一番,然后拉着我的手慢慢地朝着岸边游了过去,“不过定位器的观测设备并不是每一个夜族战士都能拿得到。再说,他们现在恐怕还怀疑不到迦南的身上。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他们一定会派人搜索这一带的海岸,从陆地上绕到这里最多只需要四十多分钟。如果追赶迦南的那些人掉头回来的话,我们的时间就更少了。”
深海那辆半旧的越野车就停在岸边,车上已经准备好了衣物和简单的行李。深海用毛巾擦拭着湿漉漉的身体,眼中流露出无法掩饰的焦虑。
这里的确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但是像迦南那样不顾一切地逃跑似乎也不是什么好办法,而且长途颠簸,我的身体也不一定吃得消。如果说人鱼们的逃跑经验已经被证实不那么灵光了,用人类的方式来放手搏一次,会不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呢?
“你打算怎么做?”深海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我的情绪起伏似乎令深海感到惊讶,也许在他看来,妄想以人类单薄的力量去对抗他们的种族根本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儿。
“找个地方藏起来。”我说,“夜鲨从来不觉得我能从他手里逃掉,所以他是不屑于在我身上安置什么定位器之类的东西的。他当然会在附近一带搜索我的下落,所以说,我们抛头露面的机会越多,被他发现的几率就会越大。”
“听起来似乎有道理。”深海想了想,又问我,“有什么合适的地方吗?”
“我们直接开去最近的火车站。”
“哪里?”
“火车站,”我一边把衣服递给他,一边抓起大毛巾扔回后座上,“要想甩掉什么人,最理想的地点一个是商场,一个就是火车站。这样鱼龙混杂的地方客流量最大,成千上万的人,谁会注意到你啊?”
深海愣了一下,然后摇摇头笑着发动了车子,“有道理。”
“尤其海族看人类,估计把几个人放在一起他们都分不清谁是谁吧?就好像我们看一筐螃蟹,也不会觉得这一只的外表跟那一只有什么区别。”
“大多数海族都会本能地避免去人多的地方,我也不例外。”深海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低声笑了起来,“像迦南那样喜欢参加狂欢节的毕竟是极少数。”
“惯性思维吧。”
“不,”深海猛打方向盘,越野车飞也似的冲上了海岸边一条废弃的小路,“与其说是惯性思维,倒不如说是物种的本性所决定的。一个物种对另外一个族类总是怀着本能的戒备。”
我知道他说的是对的,但是在我们之间,这个话题太轻的同时又过于沉重。我可以对此完全不在意,但是无论我如何忽视,它的存在都是我无法否认的。
我不愿意总是去想他和我是不是同类的问题,于是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转移了话题,“东西交还给族长了?你的族人肯放你离开了?”
深海抓起我的手放到唇边轻轻吻了吻,“一直没有告诉你孩子的事儿,你有没有埋怨我?”
我想起冰淇淋店里那个隐晦的暗示,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当然有!”
深海在我的指尖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茉茉,你自己说的,要我相信你。”
我瞪了他一眼,脸颊却不自觉地有些发热,他指的是当我们还在一起的时候就知道这件事会让我在心理上对他产生过多依赖。
“我当然信任你,”深海把我的手从嘴边拿开,依然攥在掌心里一起握着方向盘,“但是信任的同时我又很矛盾。夜鲨做的那些事我要花好大的力气才能忍下来,不过,我迟早有一天会如数奉还的。”
“我知道。”我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我们明明是在逃亡,可是不知怎么搞的,只要看着他,就会让我觉得我们是在蜜月旅行的路上。
“茉茉,”深海叹息,“我知道我这样想不对,但有的时候我真想把你放进我的口袋里,谁都不让看见。”
“你很少对我说甜言蜜语,”心里有很柔软的东西慢慢升起,慢慢膨胀开来,将所有的缝隙都填得满满的。
我忽然觉得无论先前经历了什么,这一刻,都值得了。
“不是甜言蜜语,”深海转过头看了看我,目光温柔,微带苦涩,“茉茉,我曾经希望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类,真的希望过。”
“不要那样想,做你自己就足够了。”我的眼睛微微有些发酸。事实上,我也曾希望过自己是他的族人,长着一条相似的尾巴,可以和他一样在海里自由来去,可以……日日夜夜地守着他,不必担心他会突然离开。
深海把我揽进怀里,用下巴轻轻地摩挲着我的发顶。我闭上眼,贪恋地抱紧了他的腰,心头一片未曾有过的恬静安稳。
全然安心的感觉,哪怕是天塌了也不会让我觉得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