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墉
|类型:生活·百科
|更新时间:2019-10-06 17:09
|本章字节:5268字
万花筒
我有一个玻璃柜,里面收藏了许多珍贵的小东西,有田黄、鸡血印石、lique的水晶玻璃,清朝的鼻烟壶、明朝的景泰蓝、现代泥塑的九品、玉雕的小屏凤,以及两个万花筒。
论价钱,万花筒是较便宜的,我却把它们藏在柜子的最上层,因为我知道,家里若来了小朋友,对我柜中的东西多半不会感兴趣,唯有万花筒,是他们抢着玩的。
问题是,孩子们虽然看不到,带孩子来的大人却少不了好奇心,他们在隔着柜门欣赏每一件小东西之后,最后总是会把眼睛停在万花筒上:
这是什么东西,亮亮的挺有意思、拿出来借我看看吧!
于是总会出现一家老小,争看万花筒的场面。
有学者研究,人类除了吮吸、性这些生理的本能之外,还有掏小动物的巢穴、向蚂蚁窝灌水等不用教,就必然会做的本能,我则认为应该加一项,就是“爱看万花筒”。
不论是3岁大的小孩,或80岁的老人,几乎对万花筒都有意思。就算在儿孙面前,老人家装作不感兴趣,心里还是挺好奇。如果把万花筒留在桌上,其余人都躲出去,那老人八成会禁不住地过去偷窥一下。
所以在美国,玩具店里有便宜的纸制万花筒,博物馆商店里有较讲究的万花筒,古董店里更有价值千元的珍品。
万花筒可以是哄小孩子的玩具,买给女朋友的礼物,也可以是把玩兼收藏的宝贝。
我的万花筒,虽比不上明清瓷器,倒也价值不菲,一个是展览中,向镶嵌玻璃艺术家回的水晶万花筒,一个是在古董店里购置的“凡考特”仪器公司产品。
水晶万花筒呈三角柱形,三个斜面是用高低不平的手工染色玻璃制造,旁边以熔铅黏合,并加珠状的点缀,长柱的两头则是透明的观景窗,和变幻影象的大水钻。
水钻约有一英寸的直径,切成钻石的多角面,所以从观景窗望进去,由于内侧玻璃的拆射,将水钻透进来的光影不断重叠,就仿佛步人水晶宫一般,同时因为这种万花筒不靠里面的小碎片来变幻,而是依靠水钻的折射,所以对着不同的光源和色彩,也就会有不同的画面出现。
我常拿着水钻万花筒在园中漫步,对着各种花草,看其中映现的千丝万缕。上帝创造了神奇的世界,而在这尺管之中,又创造了另外一个;将面对的每一个具象的物体,变化出无限的殊象。
至于“凡考特万花筒”,则是传统的形状,外表看来像个老式的单眼望远镜,铜管内有三面镜子,对光一端毛玻璃的内侧,装着许多彩色的玻璃碎片,并有个活动的轴头,可以旋转。
于是随着旋转时,其中碎片的移动,红色的如同花瓣,绿色的组成叶片,小玻璃珠滚成露水。还有那拉成丝的玻璃,一会儿变为昆虫的触角,一会儿又变为小丑的帽子,加上细密的铜网,逆光看去,如同一块延伸不断的黑格子桌巾。
我喜欢躺着看这万花筒,因为彩色玻璃片比立着看时,移动得缓慢,也便有许多机会来选择画面。
有时候我先顺时钟转动,又试着反时钟转,看看原来出现的画面,是否能重新映现。
有时我会看上许久,为的是希望出现在眼前的全是青绿或红橙画面,这唯有瞩于那同一色系的小玻璃,全部集在中间时,才可能见到,所以那企盼,便有些等着彩券开奖的紧张与兴奋。
我更常常从那窄小的观景窗,看里面无穷的天地,向上下左右搜寻,试着找那天地的尽头,只是弄不懂,不过三片玻璃组成的小东西,竟然能不断不断地折射,成为无限的画面,难道我们在现实中所见的无限穹苍、浩瀚宇宙,也不过是在上天制成的一管万花筒中,所虚幻变化出来的——看似无垠,实则有限的世界?
这想法于是激发我的灵感,何必以水钻、彩色玻璃片来制造幻象,而不采取真实有机的东西,来丰富我的想象?
于是我收集了红色的山荣荚、黄色的枫香、褐色的翅果、青绿的草叶、橙包的圣诞豆,玫瑰的花瓣,以及捡到的秋蝉,又放进两支林中拾来的羽毛和蝶翼,放在一块玻璃上,四周再围起三面镜子。
从这个超大型的“万花盆”看下去,但见一片春花秋叶,似闻蝉鸟齐鸣,小小的有情世界,如真若幻地不断延伸,而叶隙问映照的我的面孔和扶镜的手指,也成了这无边风月的一部分,千手千眼千手千眼千手千眼千手千眼千手千眼千手千眼千手千眼千手千眼千手千眼千手千眼于手千眼千手千眼千手千眼千手千眼于手千眼千手千眼……。
哭
汗水比较适合手帕
鼻涕比较适合袖口
眼泪比较适合空空的手指
参加丧礼时,常在签名处接过白色的手帕,丧礼中也便有许多人,用那手帕拭泪。新而带着浆性的布料比较干硬,即或有泪水的滋润,擦在脸上也涩涩扎扎地,于是人们便不用它来拭泪,而代以一种蘸的动作,或蒙着面,让泪水直接滴人手帕之中。
这动作使我想起川端康成的短篇“化妆”,参加丧礼的少女,躲在厕所里,用白手帕擦拭不断流下的泪水,甚至悲伤过度似地,颓然倚着墙壁,却又突然拿出一面小镜子,对着镜中咧嘴一笑,冲出厕所而去。
于是那每一张白手帕后面的脸孔,就引得我猜想了,或许有人不是哭。而是在偷笑吧?!也可能有些情感本就脆弱的人,禁不得他人哭,蒙着脸应应景,即或真掉几滴眼泪,也像川端笔下的少女,是有些谜样的。
不管怎么样,准备好手帕的哭泣,“总有些形式,也便使我觉得比较不真实。”
曾有一位出自旗人老家庭的朋友说,旧时参加丧礼,一路跑,一路哭地奔向灵前,从中途打千、磕头、长跪,和大哭出声的次数,便能知道是几等亲。
中国民俗更有所谓“愈哭愈发”。认为新娘在出嫁时,如果在花轿里哀哭不止,会使夫家发达,明朝墨憨斋主人的笑府里甚至说过这么一则笑话:“有个新娘一路在轿子里哭,轿夫听得实在不忍,便说:想必你是嫌弃夫家,不愿出嫁,我干脆把你抬回去好了。那知新娘子赶紧回答道:不哭了!不哭了!”
如此说来,那奔丧和出嫁的哭,不也是心中先算计好,成为一种形式了吗?
所以我要说“眼泪比较适合空空的手”,当人们突闻恶耗,突知喜讯,往
日情怀一并勾起,先是说话放缓了速度,咬着牙根,深呼吸地隐忍,最后终于硬咽地无法克制。这时已来不及掏手帕,只有举起双手,掩着面地垂下头去,而泪水已经从指间成串地滑落。
这种哭,没有准备,没有感染,没有矫饰,更没有手帕的承接,甚至根本不想在人前表现出来,空空的十指之后,却有一个比什么都真实的泪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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