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墉
|类型:生活·百科
|更新时间:2019-10-06 17:09
|本章字节:4150字
仍然是以他最爱用的山马笔起手,老人先把整枝笔濡满淡墨,到舔笔的布上将笔吸干些,再以笔尖到砚中蘸焦墨,又去白磁碟中轻舔。说时迟,那时快,竟然已经疾然落笔,正是画幅的左下方。大侧锋快速地移动着,表现出岩石坚硬而光滑的块面。刚健的山马笔毛,与棉纸的表面摩擦弹动,发出飒飒的音响,由于整枝笔先蘸过淡墨,所以从笔尖到笔腹呈现出由浓而淡的色阶,既表达了丰富的墨韵,也现出凹凸的阴影变化。
“小时候跟季瑶屏先生学画的时候,以为许多皴法都是古人凭空造出来的,直到后来跟梁寒操、孙哲先先生去桂林,又转往南京,再与高燕如先生北游十三陵,冒着零下的酷寒上八达岭、居庸关,总算是开了眼界,看到不少奇岩怪石。尤其是后来跟着政府西迁四川的时候,一路溯长江而上,船到广元一段,更是刀山剑树、悬岩峭壁,画上有的皴法,全都见到了,才知道其实古人并非增长门造车,一树一石都是经过写生,有来由的。我现在所画的斧劈皴法,就是表现嘉陵江上的景色。”
说着笔锋突然一变,转成浓墨中锋,在近景加上了横斜几棵松树,再隐隐约约地在较远处的平台边上盖了房舍,又于对岸以不同角度的斧劈皴添了另一座临溪的山头,而后淡淡几抹远滩,和更远处若岑而立的山峰。或是描写他在嘉陵江畔的回忆吧!
抗战期间,黄老师在重庆沙坪坝松林坡的中央大学任教,正临着嘉陵江,竟日可见白帆点点、纤夫连连,相信那也正是他由“与古为徒”,到“以天为宗”的画风转变期。虽然是在战时,但嘉陵江、峨眉山、剑门都被融入了黄老师的画中。而与张大千先生同游峨眉、与张目寒及大千先生赴剑门,一路上或振笔作画、或横杖赋诗、或因雨因而狼狈、或人清流而潜泳的往事,更是老人所津津乐道的:也可以由这些事上,看出两位大师的深交厚谊。
“这一张既然是教人画斧劈皴,就要表现得爽利,树也要以中锋表现,使那刚劲的用笔能与皴法相配合,但要棉纸上画斧劈皴多少要差一点,马远、夏奎都阳用绢,才表现得有力量。”
皴笔告一段落,正好有客人来,其实不是客,而是住在近邻的张颖穗夫人,也是老师的干儿媳妇。张先生以前在屏东工作时,每逢周未都专诚赶来台北学画,下课后又立即赶回屏东,这种勤学诚恳的态度,深得老师的喜爱,所以收为义子,至于张太太,则在搬到附近之后每天一定来,成为老人家除了安霞这么个女儿之外,身边最亲近的人。
张太太并未直趋画桌,便与师母在门前的几上调理鸟食,那玩意还真吓人,都是一条条用面包屑养的肉虫,只听得她们在议论伙食的分配方式,某鸟可得几虫,某食欲不振之类,老师则拿起吹凤机将画吹千。
照我们的研究计划,每图都要分段完成,画好一个阶段,先行摄影制版、校色没有问题之后,才画第二部分,所以现在只得将这嘉陵江畔的风景,先行摆下。由我去找出前几天完成第一阶段的作品,来继续第二部份的工作。
这是张云海,山头以破笔的效擦,配合水晕墨彰的树木点叶,左边若屏而立的山巅,林间略见一角飞檐,山谷则云腾气蒸,层叠如浪,有荡荡然千里之势。
“画云实在得力于台湾的风景,由于这儿的天气湿,日光又强,白天将山谷中的水气都蒸发起来,慢慢向上腾升,到傍晚自然蔚为云海。而说到看云海,更得谢谢先总统,蒋公,每次有深山旅游,常邀我同行,有一次去阿里山险峻处,蒋公特别送我一根手杖,还亲自试了试,确定强度够,才交给我。那次在阿里山,他作了‘云海云山云面寺,道天道地道中人。’我还特别配合着作了幅画,颇得他的欣赏。
我那年过70岁生日,蒋夫人画了幅云山耸翠,也是由先总统题的字,一直挂在客厅里。”
说着,门铃响,接着进来一客人,居然正是蒋夫人的秘书,受命拿着夫人的画,来请黄老师评赏。
画是立轴裱装,轻轻展开,浅色绞子问,嵌着一幅素雅的柳荫仕女,柳树间虽可见白云堂的影响,那迎面梳着刘海的古装仕女,笔筒而蕴藉,既有中国传统画的优闲贞专,又具现代女子的五官面貌,自成一家之法。
老师展画后就频频赞赏,秘书说夫人讲有什么毛病,一定请予指正,倒是包括我在内,都觉得这自是蒋夫人创格,构图亦称精妙,实在没有他人可以置笔之处。耐不住秘书再三敦促,黄老师只得用另外一张小纸条写了评语,秘书临行还表示待老师忙得告一段落:夫人想请老师全家去玩,届时派专车来接。
在他们闲谈的时候,我顺手把放在一角的写生册拿过来翻阅,里面居然包括了从早期的华山五峰、54年的碧潭,到68年的旧金山海岸速写,此外更有玫瑰、牡丹、荷花的勾勒,对于花瓣、花叶的结构,都记录得甚是详细,可知老人对于体物、观物的用力之深。
尤其妙的,是在这许多写生之中,一家几幅堪称工笔的翎毛作品,颜色华丽的胡锦鸟、黑黄相同,极稀有的织布鸟,全都敷了彩色。织布鸟旁更特别注明为何人所赠,以及“某年某月归天”之语,所以图阅这本写生册,倒有些读数十年日记的感觉。只是不晓得黄老师的写生本子那么多,为什么在同一本上,却容纳了前后这几十年的东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