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俊涛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1:08
|本章字节:27994字
时间回溯一年半。南都市。星期天。
从早上开始,雨水就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南方雨水多,基本上从春天一直下到夏天,整个城市都是湿漉漉的,人的心情也是湿漉漉的。南方人管雨水叫“财气”,然而这雨水可以洒到每个人的头上,“财气”却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
许成发正在睡觉。梦中的他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跟一个叫小周的女孩子相拥着倒在床上,他手忙脚乱地褪掉她身上粉红色的内衣。当她那白皙的胴体呈现在他的面前时,他浑身一阵战栗,下面就喷然而出了。
其实,这是现实在梦中的重演。那是他们的第一次。
猛然惊醒过来,忽然感觉下身黏糊糊的,而且胀得难受,原来是被一泡尿憋醒了,而他的生命之根早已坚硬如钢直挺挺地指向空中。急忙到厕所里小便,而生命之根依然坚挺,这才意识到已经闲置很久了。
简单冲洗一下,再次躺下后却总是睡不着,就瞪着眼睛想心事,回味刚才的极度快感,生命之根依旧勃然挺立着,仿佛是城市里具有某种硬朗风格的雕塑。的确如此,他所在的城市就像他一样身强体壮精力旺盛,处处躁动着肉欲。据说某一座城市被称为“最会叫春”的城市,而他所在的城市也毫不逊色。
正想着时,忽然响起了敲门声,一问原来是房东,问许成发收拾好了没有,今天就有人来看房子。许成发心里有些不高兴了,心想我又没欠你房租,干吗急着赶我走?一点儿都不厚道。于是就没好气地说中午之前一定离开。
房东走了,许成发也起来了。方便,洗脸,刷牙,开始收拾东西。没有多少,无非是一些衣服、书籍、电脑等,其他的都在另一个地方,那里如今是前女友小周在住。他不想去打扰她,就算送给她了吧。记得当时她要另找地方,许成发就说,还是我去找吧,你一个女孩子不太方便,于是就搬了出来。
瞧,许成发总是这么设身处地地为她着想,以至于分手的时候小周还很感动,主动提出最后做一次爱留作纪念,就像临别赠言一样。这让许成发想到了离婚宴会,激情顿然少了很多。
快到中午的时候,许成发下楼吃了一碗沙茶面一碗扁食,然后打着饱嗝往回走。路过小区门口,忽然发现两棵三角梅上开满了水红色的花朵,灿灿烂烂的,好不热闹;一排凤凰木树冠上也是翠红翠红的,艳了半边天。哦,花开时节还这么好看呀,我原来咋就没有注意到呢?
刚上楼,房东就领着一个男孩来看房子。男孩看了一会儿,觉得还不错,当时就交了定金,并说这个地段虽然是老城区,但像这样的一居室非常紧俏,租金更是一路上升,他能提前三天预订到已经很不错了。
许成发说:“是啊,这是南都,房价当然高喽。”
收拾好了就走,走到门口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
经过老城区时,看到三三两两的当地人在街边骑楼下泡茶聊天,不必挤公交,不用跑业务,那悠闲的神态令许成发无比神往,心想这也算是一种“浅表性”幸福!据说他们有的是靠低保维持生活,但照样悠然自得不紧不慢。
许成发后来才慢慢地意识到,悠闲的生活至少需要三个条件,一是时间,二是金钱,三是身份,像我这样的流动人口,整日为生计奔波,连低保都享受不到,内心充满着焦虑,哪里有悠闲的资本?
所以,许成发曾经发誓要在南都过上悠闲的生活,可最终还是逃离了。现在看来,悠闲是没有地域限制的,而生活却有地域的区别。当不再为生计而发愁时,谁都会选择安逸舒适的生活。
路过一片刚刚建好的小区时,就见一幢幢高楼大厦已拔地而起挺然而立,正在往上攀升,要不了多久就会像巨型积木一样耸立在城市的土地上。旁边竖着一块巨大的标语牌,上面写着:城市建设改天换地,社会发展日新月异。
标语对面是广告牌,上面赫然写着“八○后四十万起养小三房”,其中“起”字和“房”字极小极小,远远看去就成了“八○后四十万养小三”。大约是刚刚开盘,售楼处人头攒动,其中有不少像许成发这样的年轻人,大概都是“刚需”吧?可口袋里如果没有足够的“钢镚”,就成了“空需”。
打的来到火车站,提着行李上车。没有朋友送他,因为他事先没有跟任何人打过招呼,就这么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南都。就在上车的一刹那,忽然觉得心里有些惆怅,就想到了几句被篡改的歌词:
南都不欢迎你,有梦想没什么了不起,没有钱你还得滚回去。
曾经有人总结放弃“北上广”的十个理由,许成发觉得最主要的是:一线城市有优越感,二线城市有归属感。何谓优越感?就是别人问起来的时候,你可以自豪地说我生活在某某大城市;其实你只是生活在某某大城市里的一个角落,甚至是一个阴暗潮湿肮脏的角落,可别人就以为整个城市都属于你。
其实没有一平方米属于你。
南都不是“北上广”,但生活压力并不亚于“北上广”。
世界这么大,心安即是家。回家吧,到二线去,到三线去,到四线去,到生活成本低的地方去,到可以找到归属感的地方去,到可以心安的地方去。对许成发来说,目标非常明确,就是回到故乡县城,或者下辖的青石桥镇。
何谓归属感?就是抬头低头都是熟人,你很容易被接纳,你不会感到孤独寂寞,遇到困难的时候有人愿意帮你。有专家说,随着房价飙升和工作流动性增大,拥有一个固定的住所和稳定的工作,成为一般人获得归属感的两个基本条件。许成发深以为然。
回到故乡就能找到归属感么?
许成发觉得,人在异乡混得不好或者混不下去的时候,总是会想到自己的故乡。那里有哺育你长大的原野,虽然并不肥沃,却总能给你一片自由的天地,不至于像城市的楼群那样密不透风让人喘不过气来。
那里有陪伴你长大的老屋,虽然破旧,虽然窄小,但能遮风避雨,保护隐私,更重要的是,它不会掠去你仅有的存款让你变成房奴进而毁掉你所有的生活情趣甚至青春梦想。
那里还有生你养你的爹娘,虽然并不富有,虽然并无权势,但看待你的时候从来不用审视的目光……这就是故乡!无数游子藏在心灵深处的一个神圣的地方!
列车开动了,繁华的市区渐渐远去,渐渐成为一片模糊的风景,渐渐成为许成发人生中的一个背景。他望着窗外,很想说一句“别了,南都”,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干吗这么酸溜溜的?你以为南都舍不得你走?要知道每天从这个城市进进出出来来往往的人太多了,你算老几?
没走多远,就收到公司同事小柯的一条短信:亲,周末愉快!现录一首郑板桥的诗与你分享——船中人被利名牵,岸上人牵名利船;江水滔滔流不息,问君辛苦到何年?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许成发细细回味了一下,觉得这首诗有点儿意思,稍加思索便回了一条:只要能牵到名利,辛苦一生也情愿!男人的硬实力,就是兜里的人民币;男人的软实力,就是他头顶上的光环。小柯立即回复道:赞!
要是以往,许成发会继续回复,可是今天,他没有兴趣了,于是收起手机,把头移向窗外。城市的轮廓越来越远,高楼大厦渐渐消失,目光所及,都是山林、田野、河流,他的心沉了一下,起身到铺上睡觉。
列车晃晃悠悠的,就像小时候睡过的摇篮。许成发有些累了,没过多久就睡着了。
蒙蒙眬眬中,他跟几个小伙伴来到村子西头一棵桑树下面。树枝上嫩绿的叶片随风起舞,手中的蚕宝宝却是嗷嗷待哺。几个伙伴迫不及待地采摘起来,冷不丁从桑树后面响起一声:“小狗日的,掐老子桑叶干啥?”
不好,桑树的主人来了,一个很厉害的老头。许成发跟小伙伴们撒腿便跑,却不承想脚底一滑摔倒在地,怎么也爬不起来了。老头的棍子高高悬在头顶。许成发一急就醒了,原来是一个梦。
心里还在咚咚咚乱跳。许成发抬头看了一会儿,才明白自己还在列车上,依然是晃晃悠悠的。
透过车窗看出去,淡淡的月色洒在旁边的铁轨上,两团白光在急速移动,仿佛牵着游子的心在走。
异乡的月亮跟故乡的月亮有什么不一样么?
许成发盯着月光出了神,好像多年没有见过似的。床铺对面的一个旅客还在用耳机听音乐,大概是梦之旅演绎的《鼓浪屿之波》。
翻了个身,又昏昏睡去。第二天麻麻亮的时候就起来了,坐在窗户边上看风景。还在山区,景色很美,可景色美的地方往往交通不便,而交通发达的地方景色又不好看,世上的情况总是这么不尽如人意。
正欣赏的时候,对面一个男人搭话说:“这位朋友到哪里去?”许成发这才注意到对面的那个男人正在喝茶,不,应该说是泡茶,因为案几上摆着一套紫色的茶具,一把茶壶,四个小茶碗;壶嘴里正冒着热气,一股淡淡的茶香味儿直往鼻子里钻。
许成发心想这个人肯定是南方人,于是便有了一点儿交谈的兴致,说了自己的目的地。那人就说:“哦,我也到那里去。你是出差吗?”许成发回答说:“不是的,我回家。”那人就说:“你家是漾川县的?到南都来玩吗?”许成发回答说:“我在南都上班。”那人就说:“南都是个好地方,宜居城市么。”
许成发就问:“你到漾川有事儿?”那人说:“我在那里做生意。”许成发又问:“做啥生意呀?”那人就说:“小生意啦,开了一家茶叶店,专卖铁观音。”许成发就问:“那,你是不是安县人呀?”那人笑笑说:“是的,是的,你很有眼力么,是不是因为我‘聪明秃顶’呀?”
许成发笑了起来,对这个人有了一点儿好感,他在南都的时候很少跟安县人接触,没想到临走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于是仔细观察起眼前这个人,中等个头,果然是短短的头发稀稀拉拉的,看来是比较聪明的,又问:“那,你原来在哪里做事呀?”
安县人没有回答,却反问:“你家住漾川哪里呀?”许成发回答:“在乡下的一个小镇,叫青石桥。去过吗?”安县人说:“没有去过,但是听说过,那里风景不错,还有一条老街。”许成发有些兴奋了,就说:“是的,值得一看。”
安县人却又问:“你回家度假吗?”许成发心想,“度假”这个词对自己来说有些陌生,好像不是他这个层次的人用的,于是就不回答,可不回答又有些不礼貌,就没话找话地说:“漾川那地方的人,也喜欢喝铁观音?”安县人立马两眼放出光来,说:“这几年还不错,很多人买来送礼,很好卖。”
许成发又说:“我们那地方人们喝茶喜欢抓一把泡在大杯子里,用小杯恐怕不习惯。”安县人就说:“对对对,喝铁观音的时候也是那样,嗨,好茶也浪费掉了。我就告诉他们用南方茶具泡茶的好处,慢慢地还真有人接受了。”
说完,安县人倒了一小碗茶递给许成发,许成发推辞不要,安县人就说:“一个人泡茶没意思,人越多气氛越好,茶的味道就越好,这茶也是通人性的哦。”许成发只好端起茶碗喝了,果然是唇齿留香回味无穷。安县人又斟了一碗,许成发就学着南方人的样子叩指为谢,喝完之后说一声“好茶”。
连喝了几小碗,许成发额头上冒出了些许小汗。安县人有些兴奋了,忽然说:“哎,你知道吗?我家祖辈就是从你们湖北襄阳那一带迁到南方来的,大概是唐朝的时候,据说是为了躲避‘安史之乱’,说起来我们还是老乡哦。”
许成发“哦”了一声,忽然冒出一句:“这么说,你的老祖宗当年也是流动人口?有没有办暂住证呀?”安县人扑哧笑了起来,说:“你这人真有意思。我估计那时候肯定也有那玩意儿,不过名字未必就叫暂住证。”就以茶代酒敬了许成发。
许成发又问:“就你一个人在漾川?老婆呢?”安县人说:“她在老家。嗨,一个人在外面自由,老婆在旁边碍手碍脚的。”说完嘿嘿一笑。两人随后互报了姓名和联系方式,安县人叫陈天朴。列车到漾川后,两人分手,说有机会一定要“坐一坐”。
县城比原来大了一些,高了一些,阔了一些,挤了一些。出了县城,就见公路两边新盖了很多房子,一直往青石桥方向发展,中间只隔着一片田野。也许要不了多久,两边就连成一片了。
透过车窗看过去,田野里有棉花有水稻有芝麻。然而,离街镇越来越近,庄稼便越来越少,裸露的土地便越来越多,上面大都用铁皮、木头搭起棚子,外面堆着一些树干,里面有机器正在工作,门口写着两个大字:剥树。
不断有车开过来,把一根根碗口粗的木头卸下来,又被人扛进棚子里去了,旁边整整齐齐地码着一块块木板。许成发搞不懂这是干啥用的,就问旁边的一个中年人,回答说这些木头要用机器剥成一块块板子,用来做建筑模板。许成发看见两边有不少家,就问这生意好做吗?中年人说:“当然好做了,如今到处都是工地,需要大量模板,还怕卖不出去?有的甚至卖到山东去了。”
许成发又问:“能赚钱吗?”中年人说:“卖六百多块钱一吨,每吨至少能赚个两百块钱,全镇大概有四百多家在做这生意,也没听说哪家亏本。”许成发往窗外扫了一眼,忽然发现公路两边几乎没有树木了,就问:“哪有那么多木头用来做模板呀?”中年人说:“有人剥树,就有人种树;种的树不够用,有人就四处去偷,这个行业就叫‘放树’,本地偷得差不多了,就到外地去偷。”
许成发又问:“就没人管吗?”中年人说:“肯定有人管,不然咋叫‘偷’?县里要求保护环境,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镇里也要发展经济呀,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许成发就说:“国家法律也不允许呀。”
中年人说:“国家法律再严,不照样有杀人放火贪污腐败?做的人多了,你管得过来?这就叫法不责众;再说了,好多当官的亲戚都在做,自家人都管不了,别人能听吗?全镇专门供应木头的,我估计有五百多家。你看镇南的那片柳树林,要不是看得紧,早就被砍光了。”
许成发就往镇南看了一眼,依稀看见了一片柳树梢。中年人说完看了看许成发,又问:“小伙子,不是本地人吧?来旅游的?”许成发笑笑并不回答,只觉得中年人拥有两颗巨大的门牙,身上有一股牛肉味,看起来超搞笑超有喜感。
客车路过清凉溪的时候,许成发特意提前下来了。
太阳像一枚巨大的金币悬在西山顶上,柔和的霞光洒下来,清凉溪里碎银闪烁。一阵悠扬的钟声飘然入耳,许成发明白,这是白马寺里的僧人们正在做晚课;仔细听,似乎还能听到诵经的声音,婉转悠扬,从容淡定。
一回到故土,心里便感到踏实了许多。
走过那座小石桥,就是一片柳树林,沿着清凉溪往西郁郁葱葱而去,最后消失在汉江岸边。对这片柳树林,许成发是再熟悉不过了,那是他少年时代夏天时的主要去处。这片林子有好多年了吧,据说爷爷的爷爷那辈人时就有了,而且还有一个传说:
东汉末年,鄂西北枣阳人刘秀起兵反抗王莽暴政,后被王莽一路追杀到青石桥镇。正走投无路时,忽见前面有一片柳树林,于是便钻了进去。凭借密密实实的柳树叶的遮挡,刘秀躲过了追兵。人在落难时得到帮助往往感激不尽,刘秀走的时候对柳树发誓说:“将来我登基为君,必封你为树王!”
后来,刘秀果然当了皇帝,他念念不忘自己的誓言,带领群臣来到自己当年幸免于难的地方举行封树仪式。正值冬天,树叶都落了,所有的树从表面看都一样。刘秀有些分不清,就把长在柳树旁边的一棵椿树封了王。
柳树越想越生气,到最后气破了肚皮,留下一条裂缝。如果仔细看,柳树身上果然有一条裂缝,那叫“气破肚”。当地老百姓就总结说:“真是赏罚不明,木也不平啊。”传说中的那片柳树林据说就在眼前。
虽然只是传说,但当地老百姓却深信不疑,于是就在房前屋后种植了很多柳树,幻想着哪一天自家的柳树也能够荫护子孙。刘秀藏身的那片柳树林也便世世代代保留下来,成为青石桥一道独特的景观。
许成发拎着行李箱往树林里走,刚走到林子中间,忽然从里面闪出两个人影,其中一个是一袭淡蓝色的连衣裙,随风摆动。见到许成发了,她似乎吃了一惊,问道:“你是谁?”
许成发觉得眼前穿淡蓝色连衣裙的姑娘有点儿面熟,可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是谁,就说:“我是我,你是谁呀?”他的口音还没有改过来,仍然是带着青石桥腔调的普通话。
穿淡蓝色连衣裙的姑娘显然捕捉到了这一信息,又看到来人拎着一个皮箱,行色匆匆的,就笑呵呵地说:“哎哟——还说普通话哩,是从大城市里来的吧?是来旅游的吧?”
许成发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立即换了地方口音:“哦,我……刚从南都回来,其实就是本地人,家住青石桥街上。”可他的地方口音也不是很标准,听起来有些滑稽可笑。一瞬间,许成发忽然感觉自己在语言上已经没有了归属。
姑娘又笑了笑说:“难怪看你有些面熟哩,你叫许成发吧?”
许成发愣了,急忙问:“你咋晓得我的名字?”
姑娘看了许成发一眼,并没有移开视线,而是闭上眼睛,随即再睁开又看了一眼,这才说:“呵呵,想当年你是我们县一中的高考状元,我们老师经常说起过,你可是‘堂屋里吹喇叭——名声在外’,哪个不晓得?听说你在南都干得不错,升官了吧?发财了吧?”
许成发急忙摆摆手说:“千万莫这么说……你叫啥名字?”
姑娘眼睛一眨说:“你猜。”
许成发就说:“百家姓那么多,哪里猜得到?”
姑娘两手一摊说:“那就慢慢猜吧。”
许成发只好换个话题:“这么晚了还不回家?”
姑娘低头说:“想在这树林里多待一会儿,多看一眼是一眼吧。”
许成发问:“为啥这样说?”
姑娘回答:“你可能还不晓得吧,这片柳树林很快就要消失了。”
许成发又问:“消失?为啥?”
他们说话的时候,另一个姑娘就在一边静静地听,时不时地拿眼睛瞟一下许成发,这时候忽然插话说:“听说这里要搞旅游开发,盖宾馆。”说完这句话,姑娘把目光投向远处,似乎在倾听清凉溪的流水,又似乎在捕捉小石桥的剪影;她的眼睛就像桑莲果
(桑葚)一样乌黑水灵。
许成发忍不住往林子深处看了看,夕阳已完全沉了下去,余光却在树梢上磨磨蹭蹭,似乎有几分不舍;劳累了一天的鸟儿纷纷归巢了,呼儿唤女的声音此起彼伏。这幕景象似曾相识,少年时代的他,不也时常被父亲从柳树林里拖回去吗?
可如今,柳树林却即将消失,许成发没有想到。
这时,穿淡蓝色连衣裙的姑娘的手机响了,她离许成发很近,许成发甚至能听见电话里的声音:“……我们开车去城里吃西餐好不好?”姑娘回答说:“玉林,我今天不太舒服,要不改天吧?”电话里又说:“是我表婶请你吃饭,她说好久没看见你了,挺想你的;还有胡主任两口子。”
姑娘就说:“那好吧。哎,对了,淑琴跟我在一起,我把她也叫上吧。”电话里说没有问题。站在旁边的那个姑娘却说:“晓燕,我晚上要值班,恐怕去不了。”穿淡蓝色连衣裙的姑娘说:“没关系,请个假。”转身对许成发说了一声“再见”,拉着那个姑娘就走了。
许成发又停留了一会儿,等夕阳收尽了它的余晖,才快步往回走去。沿着一条沙子路往前,回家时必经一片菜园,浓重的暮色中菜园里依然有人在忙碌,右边有一堆碎砖烂瓦依稀可辨,前面好像还有一缕烟雾冉冉上升。
终于走进青石桥街了,一种卑微的温暖在心头悠然升起,不是那种“衣锦还乡”的感觉,也不是“落魄回家”的感觉,而是受了委屈的孩子见到母亲的感觉。脚步就有些迟疑,旅行箱的轮子在石板路上呜呜地滚过,好像一首低沉的思乡曲。
两边的老式建筑苍然而立,在暮色中渐趋宁静,大都是青砖黑瓦,前店后居,大门由一块块活动木板组成。沿着光滑的石板路往前走去,里面的房屋显得有些凌乱,既有楼房,也有平房,还有坡房,显然是后来新建的。小巷尽头有一处院落,三间正屋,两间横屋,都是平房,一个大门,这便是许成发的家。
敲门。一个沙哑的声音问:“谁呀?”
许成发回答:“伯,是我。”
沙哑的声音立即说:“啊,是成发?”说完大门就打开了,灯光倾泻而出,一个瘦高的身影立在门口,忙不迭地说:“成发,咋这么晚才回来?也不先打个电话?”随后冲里面喊叫:“他妈,快点儿出来,成发回来了!”伸手接过儿子的行李。
话音刚落,就见许成发的母亲跑了出来,一把拉住儿子的手,笑呵呵地说:“哎哟,成发,我早上听见喜鹊喳喳叫,你晚上就回来了,是坐火车吧?这么远肯定累了吧?就你一个人回来?吃饭没有?”许父插话说:“瞧你没完没了的,让娃子进去先歇一会儿。”许母笑了笑,拽起儿子就往屋里走。
趁这工夫,许成发简单地扫了一眼自家庭院,大门右侧还是那棵枣树,枣树下面还是那口压水井,压水井旁边堆着一些竹竿,大约是用来给瓜秧搭架子的。这些都跟去年一样。只是感觉多了一些腥臭味,仔细看看就在墙角看到了一个鸡笼;屋檐下的那个燕窝依旧,两只燕儿正探头探脑的,好奇地盯着许成发。
许成发笑微微地看着父母,顿然觉得脚步踏实了很多。刚走进堂屋门,忽然发现父亲的背比原来弯了一些,母亲的头发也白了许多,心里不免酸了一下,急忙拉住母亲的手说:“伯,妈,你们都还好吧?”
许母朗声说:“好,好,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呗。”
许父接过话头说:“吃得下饭,睡得着觉,哪能不好?”
许成发又问:“伯,你的血压不高了吧?”
许父就说:“还算平稳,就是要天天吃药。”
坐下后,许父给儿子倒茶,许母给儿子拿毛巾擦汗,两人有些手忙脚乱的;许成发抽空看了一眼堂屋中间的饭桌,上面摆着三盘菜,一盘素炒洋绿豆,一盘青椒炒鸡蛋,还有一盘蒜薹炒猪头肉,旁边放着一瓶“襄阳大曲”酒。
许成发忽然想起一件事儿,就打开行李箱,从里面拿出一盒“黄鹤楼”牌香烟,抽出一根递给父亲,点着。许父深深吸了一口,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随口问:“味道不错,这烟多少钱一盒?”许成发回答说二十五块钱。许父惊了一下,说:“啊,这么贵?”
许成发就说:“伯,这是专门给你买的,我箱子里还有一条,留着你慢慢抽。”许父就说:“哎哟,这哪是我抽的?你留着办事儿用吧。”许成发把烟盒放在桌子上,本来想说话,可嘴唇动了动,还是没有说出来。
忽然想起过去的那一幕。
许成发小学毕业后,按划片只能到镇二中去读书,可他想到镇一中去,一中的教学条件比二中好多了。许父于是就托关系找到一中校长,却被拒绝了,连门都没让进去。许父心不甘,第二天带着儿子来到学校,等在校长必经的地方。可是那天等待校长的家长有很多,校长一露面便被团团围住。许父掏出一包价值十元的“金鳄”牌香烟往校长跟前凑,却被挤了出来,烟盒也被挤掉了。
许父最终没有跟校长说上话。等人们走开了,烟盒早已被踩扁了。许父心疼那盒烟,就蹲在地上一根一根地捡了起来。烟盒变形了,里面的卷烟也扁了,有的甚至破了,露出黄灿灿的烟丝,可许父舍不得扔,回去后都自己吸了。许父平常只吸三块钱以内的“金蝶”牌。
那一幕情景深深地刻在许成发的记忆里,他当时就发誓长大后一定要让父亲抽上好烟。可惜现在已经不生产“金鳄”牌香烟了。上班后,他每次回来都要给父亲带一条烟,每盒都不超过十五块钱,今天算是破例。
正愣神的时候,忽然听见母亲问:“成发,还没吃饭吧?”许成发说在火车上吃过一碗泡面,许母就说那东西哪有营养,早就饿了吧?随即便吩咐许父:“去给娃子端一碗面回来。”
许父就问:“端啥面呀?听说那个杨大牙在镇政府旁边开了一家面馆,专卖牛肉面跟蹄筋面,生意好得不得了,要不去端一碗?”许母立即接过话头说:“牛肉面是早上吃的,晚上还是吃酸浆面吧?”说完用征询的目光看着儿子。
许成发毫不犹豫地说:“我想吃酸浆面。”说完不由自主地咽了一下口水,父母看见了对视一眼,悄然笑了一下。许父临出门的时候,许母特意交代:“叫他们多放点儿辣椒,卤豆皮最好是热的,成发最喜欢这个。”许父嘀咕一声:“我还没你清楚?”说完闪身走进夜幕中。
许母给儿子倒了一杯水,许成发端起来就喝,却烫得直吐舌头,龇牙咧嘴的。许母就说:“嗨呀,你慢点儿喝,这么大了还毛手毛脚的。”说完接过杯子对着杯口吹了起来,直到吹凉了才递给儿子,又把电扇挪到儿子跟前。
没过多久,许父就满头大汗地回来了,显然是走得太急了,进门的时候夹带着一股特有的味道:酸,香,辣。许成发鼻子抖了一下,味道便全部进入体内。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真的饿了。
许母给儿子剥了一个卤鸡蛋,又夹了一张卤豆皮放到儿子碗里。许父则去柜子里拿酒,翻了半天终于翻出一瓶“古襄阳”,那是女婿送给他的,他一直舍不得喝。
许成发说:“伯,这开的不是有酒吗?”许父说:“那是我喝的,你喝这个吧,这酒要好一些。”说完就打开,给儿子倒满一杯白酒。看着儿子把一筷子热气腾腾的酸浆面送入口中,父母脸上的笑容就像麦浪一样充实,像菜园一样丰盈。
面条一进入肠胃,许成发就找到了感觉,少年时代的感觉。他生于青石桥街长于青石桥街,很小的时候,每到夏天的傍晚,街上就飘荡着酸浆面的味道,馋了就央求母亲去端一碗,然后便吃得满头大汗;后来读高中上大学,离故乡越来越远,酸浆面便成了梦中的物产。
许成发吃饭的时候,父母就静静地看着他,眼睛一眨也不眨的。儿子还是那样清瘦,头发更长了,遮住了两边的耳朵,脸上的胡子被刮得铁青。一种日渐成熟的男人的气息正从儿子身上往外散发。可是,儿子还是那样狼吞虎咽,做父母的既感到高兴又有些心酸。
吃了半碗,许成发忽然抬头看了一眼父母,父母急忙转过头假装看电视。许成发发现父母都没有动筷子,他红了一下脸,说:“伯,妈,你们也吃呀。”一边说一边抓起两个鸡蛋递给父母,然后举起酒杯说:“伯,我敬你一杯。”一扬脖子把酒干了。
喝了两杯酒,许父就问:“成发,这次回来打算玩几天?”
许成发说:“不是休假。”
许母接着问:“那,是请假?”
许成发又说:“也不是。”
父母对视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回来有事儿?”
许成发看了看父母,淡淡地说:“我不想在南都干了。”
许父愣了一下,随即问:“不想在南都干了?为啥?”
许成发又喝掉一杯酒,沉默了一会儿,这才说:“新闻你们肯定都看了吧?南都的房价越来越高了,就凭我那点儿工资恐怕等到猴年马月也买不起,在那里待着还有啥意思?我的好多大学同学都回老家发展了,有人说是‘逃离北上广,躲开大城市’,我也就回来了。”
说这话的时候,许成发的脑海里忽然跳出一座座大城小市,一条条宽阔马路,一片片居住小区,一排排高楼大厦;钢筋水泥下面是蚂蚁一样蠕动的人群,等公交,拦的士,挤地铁,候电梯,为了生计而整天奔波在两点一线,忙得像打仗一样,其中就有一个叫许成发的年轻人,当然,还有一个她。
对于儿子的话,许父既听得懂又听不懂,听不懂的也不想深究,但对儿子的下一步打算却是十分关心的,于是又问:“那,以后还去南都吗?”
许成发回答:“以后再说吧。”
许父接着问:“回来有啥打算?”
许成发回答:“先休息两天,再到县城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工作。”
许母这时候说话了:“回来也好,南都那地方人生地不熟的,你一个人像孤鸡娃一样在那里待了这么些年,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回来好,回来好,这里不管咋说都是你的家,我们也能照顾你……”
许父也说:“对,对,大城市有大城市的好处,小地方也有小地方的好处,在哪里不是干活吃饭过日子?老辈人说,‘人勤地有恩,遍地是黄金’,回来找个事儿,只要踏实肯干,不比在南都差。”
许成发觉得一股暖流在胃里膨胀,这显然是只有在故乡才能找到的感觉,加上白酒的刺激,那种感觉愈加明显,渐渐涌上了喉头,涌上了眼睛,他急忙低头解决剩下的面条。
许母接着问:“成发,想不想去考公务员呀?”
许成发回答:“去年在南都考过一次,没考上,太难了。”
许父就说:“再难能难过高考?你当年不是状元吗?”
许成发笑着摇摇头,说:“伯,那是两码事。公务员招考的职位少,报考的人又太多,供不应求,听说有的地方已经是四千人竞争一个职位,能不难吗?高考状元又不多加一分,没用。”
许父说:“是啊,考上了就能出人头地,谁不想呀?”
许成发说:“可也很累。”
许父说:“再累,能累过种地?”
许成发说:“是心累。”
许父说:“嗨,在机关单位上班就是斗心劲儿,能不心累吗?不过话又说回来,心累算个啥?我想心累还没有资格哩。哎,成发,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去考公务员,这样才有前途……”
许母立即接过话头说:“对,成发,去考公务员。你原来在南都的时候,我们叫你回来考试你偏不听,如今既然回来了就听你伯伯的吧。”一边说一边给儿子端过来一杯凉好的茶水。
许成发就说:“嗯,晓得了。”说完就放下筷子。
许父吸了几口烟,忽然想起一件事,就说:“哦,对了,成发,你少明哥想买个笔记本电脑,你大姐昨天还在说准备给你打电话,让你帮忙参谋一下。”许成发问:“他买笔记本干啥?家里不是有电脑吗?”许父说:“哪晓得?你明天到大姐家去问问吧。”
许母又递过来一根黄瓜,许成发接住的时候忽然发现母亲的手很粗糙,手掌心里甚至有一道道的血口子,急忙拉住母亲的手问:“妈,你这手是咋回事儿呀?”许母说:“竹签子划的呗。”许成发就问:“妈,你还在做纸活儿呀?”许母就说:“不做这个能做啥呀?好歹能赚几个钱。”
许成发起身就走进一间厢房里,打开电灯后就看到里面一片花花绿绿的,电视机电冰箱席梦思小轿车还有别墅手机美女等一应俱全,当然全都是纸糊的,专门用来付之一炬祭奠逝者的。旁边放着一捆竹子、一叠纸,还有刀片、颜料、胶水等工具。
许成发问:“妈,现在这东西还好卖吗?”许母说:“卖得还不错,如今有钱的人多了,每年过年烧一次,清明烧一次,有的在忌日那天还要烧一次,外地的子女回来了也要烧一次,一个月总要卖个一两套。”许成发又问:“如今不都是火葬吗?哪还需要这些?”
许父走过来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说:“你呀,读书读迂腐了,啥都不晓得了?我们这里说是实行火葬,可最后火化了还是要埋到地里,不是说入土为安吗?跟原来土葬差不多,甚至更热闹,这些东西哪能少得了?还有,每年正月十五闹元宵,村里的龙灯都是我跟你妈扎,这个手艺哪能丢呀?”
许成发就说:“这么些年了都是你们扎龙灯,也没啥报酬,何苦呢?”许父就说:“娃儿呀,啥事儿不能只看到钱,世上比钱重要的东西多了,扎龙灯舞龙灯看龙灯的乐趣你们年轻人哪能体会得到?”
这时,大门外忽然有人在轻声呼喊:“许叔,许叔。”许父应了一声:“谁呀?”回答说:“是我,山民,找你有点儿事儿。”许父就说:“是张山民呀,这几天跑哪儿去了?进来说吧。”张山民却说:“不进去了,就在门口说吧。”
许父咕噜一句:“瞧你,简直是裤裆包的脸——见不得人。”随后走了出去,只见黑暗中一个人靠墙而立。说了一会儿话,许父返回堂屋。许母小声问:“他有啥事儿呀?”许父回答:“能有啥事儿?想再借点儿钱呗。”许母就说:“上次借的还没还,咋又借呀?”
许父“嗨”了一声,说:“说是他家老大老二要订校服,需要两百块钱,家里的存款还没到期,想先从我们这里磨(周转)一下。我估计这是借口,你看他老婆的肚子年初又大了,今年几乎看不到她,很可能又是躲到乡下生孩子去了,能不花钱吗?唉,他也真不容易,借吧借吧,救人救到头,治病治断根。”
许母却说:“哟,你以为你是菩萨再世呀?自己的屁股眼流血,还给别人瞧痔疮。他可是在镇计生办挂了号的,胡主任每年都要带人到他家来好几趟,我估计他这次又是准备罚款的钱。你借给他,还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许父说:“嗨,钱是王八蛋,花了再去赚。”许母说:“就你大方?”许父笑着说:“你呀,刀子嘴豆腐心。”许母就说:“家里钱不够了,要不明天取了再说?”
许成发听明白了,就说:“妈,我身上有,先拿去用吧。”随手掏出两张钱递给父亲,许父反身又出去了。许成发就问母亲:“妈,那个张山民是干啥的?”许母回答:“跟我们一样,种菜的。”许成发又问:“他有几个孩子呀?”
许母说:“四个,都是姑娘,他一直想要个儿子,可观音菩萨就是不给他,恐怕这就是命。他家承包了
两亩菜园,这几年挣的钱都送给计生办了。唉,命里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
如此说来,张山民家的境况完全可以入选“世界五百穷”。
正在这时,手机收到了一条短信,许成发低头一看,原来是在火车上遇到的那个叫陈天朴的安县人发来的,说认识他很高兴以后多联系云云。许成发心想不愧是商人,礼数十分周到。当今社会,手机的短信功能已被商人运用到了极致。随后简单地回了一条。
外面忽然响起一声:“老子就不去,能把老子的蛋咬了?”声音很高,随风传得很远。许成发吓了一跳,正跟母亲面面相觑的时候,许父走了进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愣了一会儿神,
忽然
抓过酒瓶斟满一杯酒,
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随后使劲儿把酒杯掼在桌子上,点燃一根烟狠狠地吸了起来,脸色比刚才阴沉了许多。
许母就问:“心疼钱了是不是?叫你不借偏不听。”许父却没好气地说:“你懂个屁!”许母就说:“咋啦?吃错药了?拿我出气?”许父不说话了,随即起身到卧室去了。
许母跟儿子对视一眼,摇了摇头,开始收拾桌子,然后给儿子铺床,端洗脚水,安顿儿子躺下。许成发心里却一直想,父亲为啥突然发了脾气?难道出了啥事儿?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是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他没有心思接电话,就按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