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十四夜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2:54
|本章字节:35612字
《禁中起居注》卷一百二十八,第十章,起自天都凡一百零三日。
二十七年,六月,帝恙,降旨停朝。辛卯,疾病加剧,移驾清和殿,退御医不宣……
圣武二十七年的初夏,伊歌城一片繁花似锦,宽阔的天街两侧浓荫匝地,偶尔已能听到蝉声点点,时有时无地吟唱在似火的骄阳下,给车水马龙的上九坊更添了几分热闹。
而朝堂之上,许是因为天帝的病情,倒着实安静了一阵子。只是湛王大军即将班师回朝,为将各项事宜筹备仔细,各处也都十分忙碌。
如今伊歌城九九八十一坊上下,所有的酒楼茶肆都盛传着湛王平藩乱、灭突厥、定西域的种种奇闻。其中最令言者津津乐道,男儿击节慨叹,女子暗怀遐思的,却莫过于湛王单骑入于阗,只身退却吐蕃使者的传说。
五月初时,天朝大军兵驻甘州,与早已等候在此的天朝使团会合。湛王除剑戈、去戎装,以皇子身份率包括一千护卫在内的使团入使西域诸国。与此同时,吐蕃赞普赤朗伦赞为笼络西域各国势力,亦遣使北行。
西域三十六国,以楼兰、焉耆、车师、于阗、龟兹、琉勒等几国国力最强,势力最大。其中楼兰、龟兹、琉勒等早已归服天朝统治或与天朝交好,唯有于阗因与吐蕃国境最为临近,一向态度暧昧。
天朝使团西行至于阗,因吐蕃使者早一步到达,先入为主,于阗国王既素来亲善吐蕃,便以护卫人数过众为由,拒绝天朝使团入境。
湛王闻报,命副使周镌率众候于戎卢,仅留十名扈从相随前往。
于阗护国将军哈努尔奉命前来迎接,出动大军万人,名义上设贵宾之礼,却设法刁难随从。谁料湛王遂不带侍卫,不佩刀剑,只身与哈努尔并骑入城。玉冠白马,缓带轻衫,一尘不惊,谈笑自如。万剑丛中过,如入无人之境,倒叫哈努尔暗自心惊,亦不由佩服,不复之前态度嚣张。
当晚,于阗王设宴王宫之中,吐蕃使者位列上席。席间那吐蕃使者频频挑衅湛王,于阗王故作不见。湛王举酒笑谈,从容周旋,犀利却偏不温不火的语气,高傲却又缓若春风的神情,言辞风雅,才识渊博,见解独到,寥寥几句笑语便叫对方处处受制,自打嘴巴。
一场鸿门宴,于阗国在座的王族亲贵慑于湛王高贵气度,无不心有倾服,反而冷落了原本被视作上宾的吐蕃使者。宴后,湛王与于阗王密谈至深夜,一直亲善吐蕃的于阗王竟于第二日一早便下令将吐蕃使者逐出境内,以隆重的国礼迎接天朝使团入朝。
于阗态度的转变,令天朝在西域的统治更加不可动摇。湛王究竟用了何等法子达到了这样的目的,不免叫人猜测纷纭。但传闻中最为旖旎神秘的,却莫过于于阗王主动提出将二女儿朵霞公主嫁与湛王为妃的事情。
那朵霞公主乃是于阗王的掌上明珠,貌美如花,天姿聪慧,因自恃美丽与才智,不知曾拒绝过邻国多少公侯王子的求婚,将西域诸国才俊皆未放在眼中。不料此次王宫晚宴之后,她深深折服于湛王之潇洒风华,甘愿委身相嫁。
于阗王虽顾虑两国关系反复,不太情愿,但公主心意已决,执意请求,亦力劝父王不要把持不定,摇摆于两国之间,以免各不讨好。于阗王最后觉得公主言之有理,于是向天朝提出联姻,愿结秦晋之好。
面对于阗提出的婚事,湛王慨然笑纳,命八百里飞骑回报天都,请奏天帝。得到准许后,以明珠千斛、黄金万两,各色丝、绸、绢、罗、锦、缎及极为罕见的奢华珍玩为聘礼,迎娶朵霞公主回朝。其中仅一小块拳头大的龙涎香便已价值连城,更莫说其他奇珍异宝,一时轰动西域诸国。
此事传回天都,自然化作了各种离奇的版本。湛王回朝的日子一定,伊歌城中凡是能见到城门的酒楼都已抢订一空。礼部与皇宗司拟定仪程,虽因天帝龙体未愈有所顾忌,并不敢有当年天子亲临神武门犒军的浩大声势,但满城官民万众瞩目,尽要一睹湛王与公主的风采,大街小巷沸沸扬扬。
湛王尚未离开于阗,一些自西域归来的行旅商人便早已将各色传说带回天都。湛王如何孤身入于阗,如何应对吐蕃使者,如何与公主两情相悦,携美而归……说得绘声绘色,如同亲历。
不过当然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去想,任你惊才绝艳,天纵英姿,这世上没有凭空的获得。神话的背后,辉煌的底处,永远都是智谋与胆略较量,永远需要长远的眼光,过人的勇气,以及,无所不为的手段。
于阗一行之艰难,湛王进入西域之前便心中有数。天朝大军名义上驻扎甘州,实际上使团尚在楼兰国时,已有神御军轻骑三万借道龟兹,在龟兹国向导的引领下横穿沙漠,顺利抵达于阗边境和田河畔,悄然陈兵。
湛王之所以单身赴险,亦是深知于阗国内不乏来自天朝的商人。这些富商巨贾无不与富甲天下的殷氏门阀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在于阗国内与那些王公贵族相交熟络,已然形成能左右于阗政局的一股势力,更是湛王此行坚实的财力后盾。
湛王只要召见几个商人,便能了解于阗王生性多疑,贪财好色,当即以天朝使团的名义向于阗王赠送了一批珠宝金银,外加数十名如花美女。而酒宴当晚,便有吐蕃使者酒后强行调戏这些女子的消息传到于阗王耳中,于阗王自然大怒。
此时被侍从请到花园散心平息怒气的于阗王,便顺理成章地遇到被朵霞公主邀请来鉴赏美玉的湛王。一次主宾尽欢的会面,湛王同于阗王和公主笑谈风雅,却无意提起此次随他前来的副使周镌多次往返西域,已然开辟了一条自玉门关始,经楼兰、高昌、尉犁、龟兹、姑墨等国直达琉勒,从而西出葱岭的商路。天朝因国事纷争,考虑到商旅安全,大有完全弃用原来古道之意。
西域古道过鄯善、且末、精绝等国,再经于阗而达琉勒,一直是这些国家商贸繁荣的重要依赖。一旦行禁令、绝商旅,天朝的丝绸、茶叶、铁器、金银以及一些精美的奢侈品将在于阗国内身价倍增,而于阗所产的玉石、香料、药材等物品也将乏人问津。于阗即便能与吐蕃交好,吐蕃地处荒芜,即便国势再盛,又岂能与天朝的繁华相比?
于阗王虽不是什么明君圣主,行事反复无常,眼下却也看得清楚此点,再加上朵霞公主从旁规劝,当即见风使舵,驱逐吐蕃使者出境,向天朝示以诚意。
与她的父王相比,朵霞公主显然更具有过人的智慧与眼光,不但设法促成了两国间的交好,更为自己选定了一个风华无双的夫君。然而正如天朝的百姓不会想到国与国之间合纵连横的复杂一样,朵霞公主也永远不会了解,眼前这个翩翩如玉潇洒倜傥的男子,在对她温柔含笑之时心中所思所想,却是多年前在伊歌城京畿司的大牢里一个白衣素颜的女子曾说过的话:商旅贸易远比战争更容易控制一个国家……
这句话在他面对着万里大漠飞沙时如此鲜明地浮现在脑海中,夜色下美丽的月牙泉如她清澈明亮的眼睛,而静陈于泉底深处的沙石却如他此时的心情,在经过了白天烈日火烧般的曝晒之后,夜晚冰寒的幽凉透骨而来,一切繁华与骄傲皆没落,冷月随波,寂寂然,无声。
于阗王遣使者三百人,携上乘五色美玉、良马美酒等丰盛的陪嫁以及朝贡物品随湛王东行,送朵霞公主入嫁天朝,朝见天帝。但是这番两国联姻的盛举却让原本便愁云惨雾的御医院雪上加霜,只因天帝病势沉重,日渐不起,令人苦无良策。其中最叫御医们头疼的是天帝自移居清和殿之后便弃医不就,除了偶尔召见几位宰辅重臣并命苏淑妃侍驾外,不见朝臣妃嫔,连皇后都拒之门外。药无从下,医无从医,如何不让御医左右为难?
三省六部一台九司,举朝上下束手无策,如此拖至六月末,钦天监正卿乌从昭上了一道表章:
寅酉年乙亥,土盛枯水,木弱逢金。今太白经天,白虎犯日,太岁位正西,上侵紫宫,易避西方而居北坎位,远命属虎年之人,女子尤甚……
这道表章在通政司停了不到半个时辰,直接由内廷女官送入含光宫。
六月癸巳戌时,遵含光宫皇后懿旨,皇宗司、掖庭司清查大正宫中所有妃嫔、女官、侍女,凡遇虎年所生者,已有封号的妃嫔一律送至千悯寺,未经传召不得私自入宫,未曾侍驾的女官及侍女则放出宫去,各归家门。
深夜之中,大正宫灯影穿梭,脚步密集,掖庭监司亲自带人盘查各宫,不停有侍女被带走,一片人心惶惶。皇宗司则早已将几名不宜留在宫中的妃嫔遣送出去,连夜前往千悯寺,这其中便包括住在皇宫最西面承平宫中的定嫔。
翌日,汐王上表请奏,恳求天帝恩准他将定嫔接入汐王府奉养。与乌从昭的表章不同,这道表章经通政司进入中书省,在凤相手中压了三天,留中不发。
再隔了一日,已多日未曾进宫的凌王妃前来给天帝请安。不过多会儿,清和殿传出口谕,命御医院上呈日前所用药方御览,此时已晋为御医的黄文尚候在外殿,等候宣召。
这一候便是两个多时辰,眼见日上正中,一日已过去大半,黄文尚方见凌王妃自内殿中缓缓踱步而出,一身黛青色的宫装端丽雅致,广袖燕襟,披帛修长,虽已有数月身孕隐约也看得出,却是别有一份绰约风姿。润和通透的玉环绶随着她的脚步轻摇,发出悦耳的声音,给这着了几分暑气的大殿带来了丝丝清凉。
“见过王妃!”
随着黄文尚的问安,卿尘在他面前停下脚步,“皇上先前都用的什么药?”
黄文尚回头示意了一下,身后两个内侍躬身将托着药方的漆盘呈上。卿尘便站在那里,一一细看下去,稍后道:“取笔墨来。”
其中一个内侍应声退下,很快取来笔墨奉上。卿尘提笔垂眸,在御医院列出的方子上略加添减,笔下龙飞凤舞,看得黄文尚暗自心惊。
卿尘写完之后,对黄文尚道:“从今天起照这个方子奉药,记住石决明先煎,钩藤后下。以后每日巳时来清和殿请脉,若脉象弦滑则加龙胆草五钱、菊花三钱、牡丹皮三钱同煎,若弦细便佐以尚药监所制的金匮肾气丸。你仔细记下,切莫有误。”
黄文尚匆忙将她的吩咐记下,拿着药方心中忐忑不安,一抬头,见她已经往殿外走去,三步并作两步追上:“王妃!王妃……”
卿尘止步转身,面带询问。黄文尚踌躇道:“王妃,这方子上有几味猛药,下官惶恐,实在不敢妄用。”
卿尘微微冷笑道:“你们御医院是不是也该改改那些中看不中用的太平方子了?”
黄文尚低声道:“凡疾病当三分治,七分养,若未待脏腑调和便以猛药医之,恐生意外。下官丢了性命事小,圣体安危为重!”
话说完后,却半日不见卿尘回应。黄文尚抬头看去,见她正静静望向云檐龙壁的清和殿,有种幽深的意味映在她清透的眼底,一漩明锐浮光掠影般消失在那黑亮的瞳仁深处,微澜温冷。
只一瞬,卿尘自远处收回目光,淡声道:“只怕皇上已等不到你们调和脏腑,安神定气了。”
黄文尚瞠目结舌呆立在那里,当时便汗透衣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卿尘见他这副模样,却淡淡一笑:“你也是深知医理的人,我用的药有错吗?”
黄文尚道:“药对病症,确实没错,只是……”
卿尘未等他说完,便道:“既然药没错,我敢让你用,便自然有把握保你前程性命,难道你是不相信我?”
黄文尚急忙道:“下官不敢!”
“那便好,这药用不用,你自己斟酌吧。”卿尘不再多言,转身继续前行。迎面正有殿前内侍快步在前引着凤衍入清和殿见驾,见卿尘和黄文尚站在殿外,凤衍停下脚步,那引路的内侍躬了躬身,先往殿内去了。
黄文尚见到凤衍倒如同见了救星一般,匆匆上前施礼:“凤相!”
凤衍见他一脸惶惶不安的神情,皱眉道:“什么事?”
黄文尚犹豫的空当,卿尘微笑道:“我在和黄御医商讨给皇上用药的方子,黄御医对几味药有些疑问,不敢用。”
“哦!”凤衍看了黄文尚一眼,“既然是王妃列的方子,你便放心用吧。”
这简单的一句话却像给黄文尚吃了定心丸,他似乎舒了口气,道:“下官遵命,那下官先行告退了。”
凤衍挥了挥手,黄文尚躬身退下。卿尘目光一抬,在黄文尚的背影上停了一停。凤衍笑容慈蔼:“皇上果然肯用你的药,可见对你是信任有加啊!”
卿尘却只若有若无地笑了笑:“我至少得让皇上看起来比以前有所好转,否则让御史台挑出钦天监的不是,乌从昭也不好交代。”
凤衍点头,顿了顿,问道:“皇上究竟……”
略长的尾音,话不必说完,意思已明了,卿尘冰雪聪明,岂会不知其意?微微摇头:“尽人事,听天命。”
凤衍会意,也不再多问,却突然见卿尘脸上带过极轻的微笑,回头看去,却原来是夜天凌远远迈上了白玉石阶,显然是往他们这边来。
因是入宫,夜天凌今日穿的是玄色的亲王常服,墨色底子上飞天云水纹衬绣五爪衮龙,王仪尊贵,不怒自威,冕冠束发,玉带缠腰,在平素的清冷中更添倨傲,令人不敢仰视。他在与卿尘目光相触的片刻微微扬唇,原本严邃迫人的星眸流露出淡淡笑意,一时神采飞扬。
待到了近前,他对凤衍道了声:“不料凤相也在。”便伸手挽住卿尘,低声道:“怎么这么久?”
卿尘道:“陪皇上多说了会儿话,你怎么来了?”
夜天凌道:“你身子不方便,还是早些回府,莫要太过劳累才好。”
卿尘含笑点头,凤衍看在眼中,笑道:“殿下如此体贴卿尘,老臣这做父亲的看在眼中,着实替她高兴。”
夜天凌淡挑唇角,并未接话,却道:“今日在文澜殿,凤相费心了。”
凤衍呵呵一笑:“玄甲军的编制蒙圣上亲准,十余年来不曾有过异议,老臣不过是身处其位,职责所在罢了。”
夜天凌神色淡定,语气疏朗:“说起军中编员,方才兵部倒提了一事,天都中京畿卫的人数如今已是两万有余,似乎与制不符。”
凤衍笑容不减:“看来军中确有逾制之事,不以规矩,无以成方圆,该整顿的自不应马虎了事。”
夜天凌淡淡道:“凤相辛苦。”
凤衍笑道:“分内之事。”
熏风暖阳下,两人寥寥闲话,轻描淡写,叫人感觉不到丝毫的火药味,殊不知就在几个时辰前,文澜殿中因此事剑拔弩张,闹得不可开交。卫宗平与凤衍在联席朝议上又针锋相对地较量了一场,此时正在门下省值房中来回踱步,酝酿弹劾的折子,而凤衍却借问安的名义,直接来了清和殿。
事情源自玄甲军的增编。
年初漠北之战虽最后以天朝的胜利告终,但对于玄甲军来说却不过只是一场惨胜。百丈原上一万战士损失近半,事后夜天凌亲自从各处军中挑选了一批战士预备增补兵力,此次回天都一路看察,再经过近几个月的反复考较,最后确定了三千二百六十九人,报备兵部更换军籍。
按常例,此事经兵部上报,由中书省发敕令执行即可。谁知中书省核准的敕令转到门下省,却被以“逾制”的名由封驳,送回中书省重新拟定。
依天朝军制,帝都内外两城驻军除御林军两万士兵常驻大正宫、东宫与宣圣宫外,另有神御、神策两军驻扎外城。御林军直属天子,历来有受东宫太子统领的惯例,而神御、神策两军则由亲王以上的皇子分别统帅,并由兵部从旁协助。此三军凡遇征调需以天子所授符印为信,实际上皆对天子负责,是皇族用来拱卫帝都、防范叛乱的直属军。
这几处驻军之外,天都内城另有京畿卫一万五千,由京畿司调派指挥,负责维护天都内外八十一坊日常安定。各王府中亦设有亲兵禁卫,其人数按品级高低各有不同,品级最高的九章亲王府可养兵一千五百,以此类推,亲王府一千,郡王府八百,公侯府五百。
除了此次回朝即将加封九章亲王的湛王外,天朝皇子中唯有凌王于圣武二十六年以平定西蜀之功晋封九章亲王,赐九旒王冠,有殿前佩剑、宫中驰马之特权,则依制凌王府中可设亲兵一千五百人。但由于凌王常年领兵在外,玄甲军自建军之日起便由他亲手调教指挥,这一万将士名义上隶属神御军,实则与凌王府之禁卫一般无异。
凌王素有城府,深知功高震主之大忌,纵重兵在握,却向来行事磊落,张弛有度,是以天帝即便清楚他在军中的威信却并不觉顾虑,多年来但凡有军务,也放心由他处置。何况玄甲军军纪严明,从骠骑大将到普通战士都洁身自爱,不结派,不党争,不张扬,不生乱,令天帝甚为赞赏,因此玄甲军的存在实际上是在天帝的默许之下。
然而此时天帝病情反复,朝堂形势不明,玄甲军便格外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这才有了文澜殿朝议的激烈争论。只是有些事虽然各人心知肚明,真正搬到台面上却从来没有敕令明示玄甲军乃是凌王的亲兵,如今要以“逾制”裁撤便十分没有道理。
文澜殿中凌王几乎是连话都懒得说,冷眼看着别有用心之人义正词严慷慨激昂,这态度不言而喻。凤衍那里却以中书省的名义接连责问门下省何以无中生有封驳敕令,咄咄逼人。兵部则不冷不热地请门下省给个合理的理由,既然有裁撤玄甲军之意,自然得对将士们有个交代。
两派各执其理,唇枪舌剑,往来不休,直看得一些中立的大臣忧虑重重,心惊胆战。
忧的是天帝缠绵病榻精神日衰,朝堂之上波云迭起,改天换日近在眼前。惊的是如此情势之下,神御、神策两军北伐突厥,西镇边陲,如今这看似繁华锦绣、歌舞升平的伊歌城,竟已是一座无军镇守的空城。
第四章杜曲梨花杯上雪
夜天凌与卿尘出宫回府,冥执早等候多时,显然是有事禀告。
“殿下、凤主……”站在他两人面前,冥执话说出口,突然看了看卿尘,欲言又止。
卿尘眉眼淡挑,笑意浅浅:“有他给你们撑腰,凡事就瞒着我吧,以后便是让我听我也不听了。”
冥执笑道:“属下不敢,但事多劳心,还请凤主保重身子。”
卿尘上次亲自见了王值,恰巧次日有些心慌疲倦,不知为何胎动得厉害。虽这只是气血亏虚的常症,以前也有过几次,服药静养些时候便就好了,却着实惹得夜天凌不满。自此冥衣楼部属在卿尘面前便报喜不报忧,小事不报,大事简报,有事尽量不来烦扰她。卿尘今天却也真觉着累了,懒得过问,便先行回了漱玉院。
冥执待卿尘走了,便道:“殿下,找到冥魇了。”
“哦?”夜天凌抬眸,“人在何处?”
冥执方才脸上那点儿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神情异常愤恨:“居然在承平宫,我们一直觉得奇怪,只要人还在天都,怎会这般毫无头绪?谁知他们根本没有出宫城。”
“承平宫?”夜天凌缓缓踱了几步,“可有遇到汐王府的人?”
冥执道:“没见到,密室中六人都是碧血阁的部属。属下先行请罪,这六人没留下活口,只因他们太过狠毒!冥魇身上至少有十余种毒,伤及五脏六腑,双手双脚全部断筋错骨,一身功夫尽废。我们不敢惊动凤主,若非有牧原堂张老神医在,冥魇怕是连命都不保。”
夜天凌神情微冷:“人在牧原堂?”
“是。”
“看看去。”
与开阔的前堂不同,牧原堂侧门拐过了一个街角,乌木门对着并不起眼的小巷,墙头几道青藤蔓延,丝丝垂下绿意,看起来倒像是一户寻常人家的后院。
然而沿着这道门进去,眼前便豁然开朗,成行的碧树下一个占地颇广的庭院,药畦片片,芳草鲜美,阵阵花香药香扑面而来,直叫人觉得是入了曹岭山间,悠然惬意。
写韵正在院中选药,一身青布衣裙穿在身上干净大方,叫人见了不由想起那雨后新露,丽质清新,与一年前凌王府中那个轻愁幽怨的侍妾判若两人。
一个布衣长衫、形容清癯的老者正背着手缓步自内堂走出,一脸的沉思。
写韵放下手中的事情,恭恭敬敬道:“师父。”
张定水停下脚步,目光在满园青翠的药苗上停了片刻:“方才我用针的手法,你看清楚了吗?”
“看清楚了。”写韵答。
“从今日起每日两次,你来用针。”张定水道,“内服五味清骨散,外用九一丹,好生照料。”
写韵却有些踌躇:“师父,我来用针,万一有所差池……”
张定水目光落在她脸上:“你入牧原堂已然一年有余,每日随我看诊练习,却为何还如此不自信?当初凌王妃研习这金针之术只用了半年时间,此后疑难杂症,针到病除,从未见她这般犹豫迟疑。”
写韵微咬着唇,道:“王妃天人之姿,我不敢和她相比。”
张定水意味深长地道:“你可知这半年里,她自己身上挨过多少针?这半年后,她在牧原堂日诊数十,又经了多少历练?天纵奇才,我从未听过她说这个,她是历尽钻研,胸有成竹。”
写韵轻轻道:“师父教诲得是,我还是不够努力。”
“你的天赋不比她差,努力也不比她少,究竟差在何处,不妨自己好好想想。”张定水看了看她,举步向前走去,“我要入山采药,一个月后才回来,自明日起牧原堂的病人都由你自己看诊。”
写韵听了怔住,回过神来一时忐忑,一时兴奋,师父的意思是完全放心她吗?她目露欣喜,轻轻拨弄着手边的药草,还差在何处呢?师父也是在说她仍旧不及凌王妃啊!她蹙眉,却又突然一笑,何必想这么多啊,她是她,凌王妃是凌王妃。
思量间抬起头来,正见夜天凌和冥执沿着小径进了院中,那个修挺的身影她似乎非常熟悉,却也陌生到极致。
有些人注定不是你的,有些人注定只能用来仰望,她并不敢奢望和这样的人并肩站着,她只想开始努力做她自己。
离开凌王府,有这样广阔的天地可以尽情地飞舞,她开出的药方,她手中的金针,也能让啼哭的孩子安然入睡,也能让呻吟的伤者苦楚减轻,也能让痛苦的病人略展愁眉。她永远会记得凌王妃在她离开时说过的话,男女之间本无高低贵贱,只是在男人的世界中,因为是女人,便更要知道自己该怎么活……
是自信,她轻轻扬起头,微笑上前,盈盈福礼,将夜天凌和冥执引入内堂。
并肩而行,她能感觉到夜天凌身上冷水般的气息,他目不斜视地走在她身边,每一步都似乎自她的心中轻轻踩过。她挺直了身子,尽量迈出从容的脚步。这个男人曾经是她的天,但那是太高太远的地方,无垠的清冷足以令人窒息。她情愿放手,在羽翼尽折之前,回头寻找真正属于她的海阔天空。
内堂里莫不平、谢经、素娘等都在,“殿下!”
夜天凌微微颔首,往一旁纱帘半垂的榻上看去,饶是他定力非常,见到冥魇时心中亦觉震惊。苍白的脸,苍白的唇,曾经冷艳的眉眼暗淡无光,英气勃勃的身姿形如枯木,若不是还有一丝几不可闻的呼吸,他几乎不能肯定她确实还活着。
然而就在他看过去的时候,冥魇微微睁开了眼睛,模糊中她看到那双清寂的眸子,如星,如夜,如冰。
筋脉俱断时利箭穿心般的痛楚下,毒发后万虫噬骨般的煎熬中,这双眼睛是唯一支撑着她的渴望。曾千万次地想,他在险境中,他的敌人隐在暗处虎视眈眈,刀山火海,只要还活着,便能见到他,告诉他,提醒他。
他现在就在面前啊!冥魇艰难地想撑起身子,却力不从心,声音微弱:“殿下……”
素娘急忙上前相扶。“别动。”夜天凌沉声阻止,伸手搭在冥魇关脉之上。一股暖洋洋的真气缓缓游走于经脉之间,如深沉广阔的海,叫人溺毙,叫人沉沦,深陷其中,万劫不复。
冥魇贪恋地望着夜天凌的侧脸,目不转睛,唇角含笑。夜天凌脸色却一分分阴沉下来,末了霍然起身,深眸寒意丛生。
经脉俱损,筋骨碎折,是什么样的毒,什么样的刑,如此加诸一个女子身上!便是有血海深仇不共戴天,也不至于这般折磨!
写韵担心地看了他一眼,轻声道:“殿下,若日后细心调治,冥魇的身子还是能恢复的。”
夜天凌扭头看向冥魇,即便身体能康复,一身武功却是尽毁于此,再也不可能恢复了,这对自幼练武身处江湖的人来说,岂非生不如死?
此时,冥魇却在素娘的扶持下轻轻道:“殿下,冥魇失职,没能保护好贵妃娘娘,请殿下责罚!”
夜天凌将手一抬:“此事不能怪你,是我太托大了。”
冥魇靠在素娘身上,慢慢道:“碧血阁竟知道冥衣楼和皇族的渊源,他们夜入莲池宫为的是先帝赐给娘娘的紫晶石,若不是娘娘至死不肯说出串珠的下落,他们也不会容我活到今天。当年那胡三娘根本没有被处置,就是她带了十三血煞害死贵妃娘娘的!”
此时夜天凌怒极而静,反倒面色如常,徐徐转身道:“莫先生,本王的部属绝没有白受委屈的道理,冥魇流的血,碧血阁必要用百倍的血来偿还。查其总坛所在,今后本王不想再听到碧血阁这三个字。”
那一瞬间,冥魇眼中有泪夺眶而出,沿着惨白的面容迅速滑下,夜天凌冷峻的身影在眼前变得一片模糊。
莫不平沉声道:“属下已经调派人手追查,天璇宫刚有了回报,他们在绿衣坊济王前些年购下的一座宅院里。今晚之后,属下保证江湖上不会再有碧血阁。”
“胆子不小,竟敢隐匿在上九坊。”夜天凌冷冷道,“玄甲军会调拨人手从旁协助,你们不必顾忌汐王、济王两府。”
“属下遵命!”
夜天凌微微转身,目光在冥魇身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想说什么,然而却终究不曾再言,举步离开。
冥魇撑着全身的力气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浑身一松,软软倒了下去。素娘匆忙扶她,却见她仰面静静看着如烟如尘的纱帐,双目半掩,眸光迷离,一丝微薄的笑轻轻漾于唇角苍白,如冰丝轻舞在明光灼灼的烈火中,飞焰绕身,冰消雪融的美极尽那一刻的灿烂,穿破了雾霭迷漫的红尘,天外飞花,宁静而光明。
秀润的黄花梨木翘头小案,醉红的荔枝,伴着几个剥开的碧色莲蓬,水灵灵清湛湛地盛在小巧的琉璃盘子中,看上去似乎还带着清露的滋润湖水的气息,新鲜可人。花草繁茂的夏日,越是一日将尽越觉暑气逼人,阳光炎炎,过了回廊半洒入水榭,细细点点同光可鉴人的湘妃竹木交织成片,四周水气氤氲,才淡淡泛出些清凉。
卿尘轻阖着眼靠在榻前假寐,雪影穷极无聊,有一爪没一爪地捞着她垂在身旁的衣带,见她始终不理睬,扭头跳到小案上东踩踩西踩踩,一个回身打翻了琉璃盘。哐当一声轻响,荔枝滚了满地,小小莲蓬四落,吓得雪影跳起来迅速蹿走。
卿尘被响声惊醒,懒懒地睁眼一看,笑着以手撑额叹了口气。正奇怪外面侍女怎么没动静,碧瑶已放轻脚步走了进来,一见卿尘醒了,再看这满地的果子,回身便找雪影,“又是你乱闹,前几天刚掉到湖里呛了个够,还不知收敛!”
雪影自知闯祸,上蹿下跳地绕着碧瑶躲,瞅着卿尘似笑非笑不是很有维护的意思,扭头就往回廊上跑。卿尘和碧瑶只听到一声哀鸣,企图逃匿的小兽被人拎着带回现场。夜天凌微皱着眉扫了眼地面,雪影可怜巴巴地吊在半空。
这真是欺软怕硬,卿尘失笑,看热闹的雪战对雪影投去了同情的一瞥,扬尾巴,往卿尘怀中蹭了蹭,免遭池鱼之殃。谁知还没趴稳,一只手伸来,身子腾空而起,不等挣扎便被丢到了碧瑶怀中。夜天凌拂襟在案前坐下,清冷冷的目光一带,两只小兽往后缩了缩,立时乖巧地被碧瑶带走了。
卿尘撑起身子笑道:“半天不见你,出府去了吗?”
夜天凌点头道:“嗯,刚回来。”
卿尘细看他神色:“出什么事了?”
夜天凌抬眸,清朗一笑:“没事。”
卿尘淡淡笑了笑,便也不再追问。
外面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入了水榭,随着淡淡清香,一个小侍女托着两个薄瓷小盏进来,低眉俯身放在案前,“殿下、王妃请用。”
“这是什么?”夜天凌见盏中碧色盈盈,淡香袭人,随口问了句。
那小侍女抱着漆盘刚要退出,忽然听到他发问,竟吓了一跳,怯怯地不知该怎么回答。凌王府中的侍女一向对夜天凌有些害怕,卿尘见她年纪尚小,温言笑问:“是荷叶露吗?”
那小侍女急忙点头,细声回答:“回王妃,是莲子荷叶露,白夫人……让奴婢送来的。”
卿尘道:“知道了,你去做事吧。”
小侍女一直不敢抬眼看夜天凌:“是,奴婢告退。”说罢放轻脚步匆匆退了出去。
卿尘调侃道:“整日在府中不苟言笑的,谁见了你都害怕。”
夜天凌抬手取过瓷盏,悠闲地搅动着:“那怎么又不见你害怕?”
卿尘以手支颐,斜靠在锦垫之上,闭目养神:“天道之数,一物降一物,若都怕你还了得?”
却听夜天凌轻笑一声,倒没驳她,竟是默认了那一物降一物的话。卿尘乌墨般的眼线轻挑,笑意流泻,忽然清香扑鼻,睁开眼睛一看,夜天凌将他手里搅开的荷叶露递到了她面前:“怎么不尝尝?”
卿尘懒懒摇头,夜天凌见她这几天总吃得极少,不免担心道:“便是没胃口也多少吃点儿,两个人反倒比一个人吃得少了,这怎么行?”
但见那荷叶露玉冻一般盛在白瓷盏中,几粒去了芯的莲子缀在上面赏心悦目,卿尘于是伸手接过来:“这个看着倒清爽。”
夜天凌便随手拿了她那一碗,搅几下,尝了尝:“味道不错。”
卿尘慢慢吃了小半碗便放下了,听湖上远远传来细语笑闹,却是侍女们划了小舟在采莲。轻舟破水,花叶碧连天,看得人心头痒痒的,她回头软声道:“四哥……”
夜天凌笑着站起来,扬声吩咐:“晏奚,着人备船游湖!”
外面伺候着的晏奚利落应声,马上去办。夜天凌扶了卿尘起身:“不能久了。”
卿尘笑应道:“就一会儿。”刚站起来,忽然间心口骤生剧痛,紧接着天旋地转,腥甜之气冲上喉间,不觉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夜天凌大惊失色,匆忙撑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清儿!”
卿尘只觉得心头似有千万把尖刀在搅,胸中血气翻涌,压也压不下,忍不住又是一口鲜血呕出。低头看去,只见手腕上一道血色红线隐隐出现,蜿蜒而上。红尘劫!她勉力抓住夜天凌的手,想要提醒他荷叶露中有毒,却只是不断咳血,身子软软的一丝力气也无,眼前逐渐模糊,似乎阳光太烈,欲将一切烧灼成灰。
她竭尽最后一丝清醒望向他,耳边传来他惊怒交加的声音。他应该没事,他的怀抱还是温暖而坚实,可以放心地依靠,惨红一片的血色淹没过来,越来越浓,骤然化作了黑暗。
红尘劫,源出西域,连环奇毒。绝神志,断脉息,逆血全身,关脉三寸处隐有红线如镯,镯绕九指,无解。
张定水枯瘦的指下,一道触目惊心的红线正在逐渐加深,缓缓地又沿着卿尘苍白的肌肤绕上一圈。
比起内外慌成一团的众人,夜天凌神色还算镇定,张定水刚一抬头,他立刻问道:“怎样?”
张定水缓缓收回手:“可解。”
本应如释重负的时候,夜天凌依旧剑眉紧锁,而张定水的神情也并没有多出轻松的痕迹,“毒可解,但却要殿下舍得王妃腹中的胎儿……”
夜天凌眼中蓦然一震,截下他后面的话语:“我只要她平安!”
张定水点头道:“依方才所言,下毒之人实则针对的是殿下,若这毒真的入了殿下体内,便是我也无能为力了。现在红尘劫的本毒可用血魂珠化解,血魂珠有归血通脉的功效,但本身亦是剧毒。红尘劫之所以名列天下奇毒,便是因其毒中缠毒,解毒亦是种毒,生生不息,永无休止,说是有解,可谓无解。但眼下王妃体内有一个受体,我可以金针引导,借血脉运行之机将血魂珠逼入胎儿中,胎儿脱离母体,则毒随之而去。”
红镯妖娆,缠着卿尘皓腕似雪,却如毒蛇噬心,夜天凌强压下动荡的情绪,“哪里能找到血魂珠?”
张定水道:“血魂珠虽不多见,牧原堂却也不缺。只是有一事我必得让殿下清楚,王妃腹中胎儿已有七个多月,精气已聚,形体已成,且极有可能是个男婴。若此时产出母体,我有把握保其平安,殿下是否要再行斟酌?”
夜天凌薄唇一抿:“不必!”
张定水微微喟叹:“殿下既然心意已决,我也不再多说,定保王妃无恙便是。”
极深的海底,四周很宁静,没有一丝光线,没有一丝声响,沉沉的死寂一片。
卿尘恢复第一丝意识的时候,是尖锐的刺痛。仿佛有一种力量将冰封的海水缓缓推动,一个接一个的漩涡卷来,夹杂着冰凌的液体逐渐在血脉中奔流,那痛无处不在,铺天盖地地纠缠上来。她忍不住轻声呻吟,立刻听到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清儿,清儿!”
清儿……谁在叫她?是父亲吗?和小时候赖床不起时一样,父亲是没有时间和她认真的,赖一下便过去了。她昏昏沉沉地想着,只想再次沉入海底,便可以躲避那如影随形的痛楚。
然而那个声音始终执著地在催促,她挣扎了一下,有什么吸引着她,却又有种压力反扑过来,两相抗衡中那声音锲而不舍地霸道地将她往水面上拉,终于身子越升越快,有浮动的光亮逐渐接近,仿佛猛地破开灭顶的压力,眼前光亮大盛,一双深亮而焦灼的眼睛带着几分狂喜和惊痛,她看清了他,“四哥……”
夜天凌一直紧握着卿尘的手,眼见那一圈圈夺命的红线正在缓缓褪去,指尖不禁微微颤抖,“我在!”他轻声道。
卿尘看到他毫发无伤地在身边,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吃力地道:“幸好……你没有喝那碗荷叶露……”
夜天凌心中已分不清是痛还是恨,千言万语堵在喉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如枪剑丛生,扎得骨肉鲜血淋漓,他只能紧紧将她的手握着,似乎想借此分担她的痛苦。
卿尘神志逐渐有些清醒,恍惚感觉到金针入穴,在浑身的疼痛下不甚清晰。
张定水行针的手极稳,气定神闲,专注而果断。
天突……华善……膻中……巨阙……建里……神阙……气海……卿尘恍然一震,立刻醒悟到张定水用针的意图,惊痛万分,竭力想撑起身子:“不要……不……”
夜天凌眼中满是苦楚,压住她想要护住腹部的手,哑声道:“清儿,你别动。”
卿尘无力挣扎,只能哀哀看着他,“四哥……这……这是你的骨肉……你不能……”她的目光是他从未见过的乞求、无助,眼中泪水夺眶而出点点滑落,如滚油浇心,令人五脏俱焚。
夜天凌牙关狠咬,卿尘的话撕心裂肺,逼得他不敢再看着那双满是哀求的眼睛。他冷冷抿唇扭头,那一分刚硬果决如铁,他绝不后悔这个选择,他可以不要一切,包括他的骨血,只要她无恙。如果可以,他愿意用自己的性命去换取,哪怕让她少痛一丝也好。
张定水终于抬头,暗叹一声,重新取出两枚金针,手起针落,刺入卿尘耳旁要穴。卿尘神志瞬间模糊,重新陷入了昏睡。
两个时辰后,宫内得凌王府急报,凌王妃意外早产,一个近七个月大的男婴刚刚出生便已夭折。
夜幕深落,夜天凌步履疲惫地走出王府寝殿,细月一弦,斜挂青天。
眼前灯火通明,次第而上,照亮已完全压抑在夜色中寝殿的轮廓。广阔的前庭中,一面是黑衣黑巾的冥衣楼部属,一面是玄甲玄袍的玄甲军士兵,见到他出来,上千战士同时单膝跪下。整个黢黑的夜里,只闻齐刷刷衣襟振拂的响声,雪亮的剑,夺目的杀气。
夜天凌缓缓仰头看向那刀锋般的冷月,掷下话语如冰,“踏平绿衣坊,挡者,杀无赦!”
凌王妃中毒之后,当初送荷叶露入水榭的小侍女立刻便被查出。那女孩儿起初哀哀喊冤,但冥衣楼的手段连铁板都能撬开,何况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
不过片刻,小侍女便供出投毒的主使者——凌王侍妾,千洳夫人。
白夫人恨极,命王府中的掌仪女官将千洳自思园带出审问,千洳却着实惊骇欲绝,怎么也不承认买通小侍女是要投毒谋害凌王与王妃。
最后在掌仪女官的严词逼问下,千洳才说出荷叶露中所放的不过是可令人意乱情迷的药物。
千洳留恋王府却无望得凌王宠幸,终日郁郁寡欢,前几日被写韵邀出府去散心,回来路上转去寺庙上香时无意遇到一个叫三娘的女子,自称是城中某位官宦家的小妾。
两人似乎一见如故,三娘说起在家中被正妻欺凌,眼泪涟涟。千洳想起自己的处境,不由将满腹哀愁也说给她听。三娘眼泪来得快,去得快,转眼便出主意给她,只说眼下王妃有孕在身,也不是没有法子让凌王来思园。
千洳即便知道凌王永远不可能垂爱于她,却只紧紧抓着心中一丝残念,拿着三娘给的药,唯想一夜之后若能幸而得子,她就知足了。
她只执著于编织着这番幻想,却并不知这微薄的念头已成了他人手中恶毒的刀,刀锋上淬着蛇蝎般的毒穿心透骨,就此将她推入毁灭的深渊。
白夫人以往怜惜千洳,一直对她多有关照,但如今纵怜其不幸,更恨其不争,言语中再不留情面,“你当用这种见不得人的法子便能乱了殿下心志?依殿下的性子,他若是不想做的事,便是天塌下来也没用!纵然殿下真撑不住,王妃一手医术起死回生,难道还奈何不了这种下作的药?你也未免太小看殿下和王妃了!做出如此糊涂之事,就凭这个你如何配得上殿下?眼下我也护不得你了!你若还有脸见殿下,自己去求他饶你性命吧!”
千洳如遭五雷轰顶,两个掌仪女官丢下手,她身子便软软瘫倒在地上。
白夫人的话近乎残忍地覆灭了她所有幻想中的美好,光明普照在天涯的尽头,她在纵身而去时感到了急速坠落的快感,灰飞烟灭的一刻才知道,原来纵使飞蛾扑火,自己却连那双翅膀都从来不曾拥有。
汐王府的门前向来只有两盏半明半暗的悬灯,与相隔不过两条街、当年明辉煊煌的溟王府相比,未免总显得有些寒碜。但如今溟王府华灯尽落人去楼空,汐王府还是这两盏悬灯,在过亮的月色下看去可有可无。
王府最深处的偏殿,异于常日地上了灯火,原本明亮的屋室却偏偏因两个人的脸色而阴晴不定。一丝微不可察的紧张的气氛悄然蔓延,烛焰偶尔一跳,晃得人心中一抖。
暗银的紧身武士服,细长的眸眼,如敛了万千灯火的妖媚,庄散柳声音却阴沉得像能捏出水来,“非但凌王安然无恙,反而打草惊蛇,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早就提醒过不要动那个女人,你当我是说笑吗?”
夜天汐心中正窝着火,近来手中诸事差错,四处不顺。先是手下数名朝臣连遭弹劾罢黜,接着定嫔被逐出宫,凤家与殷家朝堂相争,又莫名其妙一把火烧到了京畿司。今日中书省加急敕令,命军中各处整饬编制,京畿卫首当其冲,被勒令裁汰士兵近三千人。本来最为得力的碧血阁刚刚损兵折将丢了冥魇,眼下又出了这等事,如何叫他不恼火?因此冷哼一声,说出的话便也格外不入耳:“什么了不起的事?无非是一个女人,别说人还没死,便是死了又如何?值得这么大惊小怪!”
庄散柳眸中寒光骤现,语出阴冷:“无非一个女人?她若是死了,你今晚就得给她陪葬!你以为你是谁?这个女人的命比你值钱!”
嚣张至极的态度,直气得夜天汐脸色铁青,勃然大怒:“你当自己是什么人,敢对本王如此说话!本王对你一再忍让,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庄散柳今日像是存心来给他添堵的,阴阳怪气地道:“原来殿下很清楚凭自己的实力除了隐忍别无出路?那还是继续忍下去的好,免得前功尽弃,后悔莫及!”
夜天汐眼底清楚地闪现出一线杀机,忍无可忍,狠狠道:“本王今日倒要看看你又有多少本事!”话音未落,拍案而起,出手如电,便往庄散柳面上揭去。
庄散柳身子飘飘往后一折,避开脸上面具,横掌击出,掌风凌厉。两人半空单掌相交,双双一震,夜天汐手中精光暴闪,剑已入手,杀气陡盛,庄散柳足尖飞挑,面前几案应声撞向夜天汐。
便是这电光石火的一刹,庄散柳已飞身而退。夜天汐既起了杀心岂会就此罢手?剑势连绵直逼,摄魂夺魄。庄散柳飘退三步反守为攻,空手对敌丝毫不落下风,眼中一抹冷笑浮动,如刀如刃。
银影黄衫此起彼伏,两人身形闪出殿外,迅速缠斗在一起。
响动声立刻惊动了外面胡三娘等人,王府侍卫团团围上,一时难以插手。胡三娘厉声娇叱,短刀出手,袭向庄散柳后背。
却听月下铮然一声水龙清吟,胡三娘眼前一花,骇然发现眼前庄散柳身形鬼魅般闪过,自己的短刀竟迎面刺向夜天汐的胸口。她大惊之下猛然弃刀抽身,惊出一身冷汗,定睛一看,夜天汐一动不动立在庭中,一把水光流溢的软剑轻轻架在他颈后,沿着那剑,一双邪魅的眸子,异芒阴暗,一身银色的长衫,风中微动。
剑影潋滟着月色,不知出自何时,不知来自何处,似乎只要轻轻一丝微风,那月色便要随着波光散去,持剑的人似笑非笑的眼波微微一转,却叫周围横剑持刀的侍卫们不约而同向后退了一步。
胡三娘颤声喝道:“庄散柳!你……你别乱来!”
一声冷笑吹得月光微动,夜天汐只觉得那细薄的剑锋轻颤,沿着他的肌肤缓缓前移。剑上寒气刺得人汗毛倒竖,颈后却有温热的气息贴近,一股若有若无的熏香味道让他忽然感觉异常熟悉。
“殿下,我知道你早就想要我死了,不过现在杀了我对你没有任何好处,还不如省下力气想想该怎么应付凌王。等收拾了他,我再陪殿下好好玩也不迟。”
傲慢而阴柔的声音低如私语,依旧叫人恨得牙根痒痒,夜天汐却也着实不一般,方才那番震怒已不见踪影,此时全然无视利刃压颈,镇定转身,缓缓笑说:“庄先生好身手,本王领教了。”扭头对侍卫喝道,“还不退下!本王与庄先生切磋剑法用得着你们插手?”
侍卫们四下往后退开,人人惊疑不定。庄散柳眼尾满不在乎地扫过那些明晃晃尚未入鞘的刀剑,扬手一振,那柄软剑嗖地弹起,灵蛇般缠回腰间,化作一条精致的腰带。
夜天汐心中忽然闪电般掠过一个影子,蓦地惊住。
庄散柳随手掸了掸衣襟:“今晚到此为止,庄某告辞了。殿下可要小心些,免得改日我再想找人切磋剑术,却没了对手。”
未等夜天汐有所反应,他身形飘然一晃,已跃上王府高墙,银衣魅影瞬间消失在月色下。
一阵风过,空气中隐约还残留着那股熏香的气息,龙涎香!夜天汐悚然记起这个味道。这种难得的香料当朝只有含光宫常用,日前殷皇后曾以此赏赐湛王迎娶于阗公主,除此之外,天朝皇族中唯一曾被准许使用此香的,便是孝贞皇后生前最为宠爱的小儿子,九皇子,夜天溟。
夜天汐身上竟无由掠过一阵凉意,不寒而栗,胡三娘试探着叫了声:“殿下?”他猛地回头吩咐:“立刻去查溟王府当年的案子!庄散柳……本王要知道他究竟是谁!”
胡三娘莫明所以地应下,方要细问缘由,一个碧血阁的部属浑身是血冲入了王府,跌跌撞撞扑至夜天汐脚下,“冥衣楼夜袭绿衣坊!玄甲军……玄甲军……”话未说完,人已倒地气绝。
夜天汐一脚踢开拽住他袍角的尸身,抬头看时,绿衣坊那边早已火光冲天,映红了伊歌城风轻云淡的夜空。
一道高起的屋脊上,庄散柳脚步略停,回头望向不远处火光烧天,细眸下一抹妖娆血色深浅明暗,化作阴沉的冷笑。
当他得知凌王妃早产的真正原因时,便清楚凌王必不会让碧血阁活过今晚。而他却对汐王绝口不提,更毫无道理地与其纠缠了半天,让他根本无暇及时应对凌王的行动。没了碧血阁,汐王还有什么能耐来取人性命?何况他现下能否在凌王手下赢得活路尚属未知。
这场火烧得好,连济王一并卷入了其中。当初他暗中设法帮汐王拉拢济王做帮手,便从没想让济王从这趟浑水中干净地出去。
一箭三雕!那双眼中映着的火光魅异盛亮,虽然事情并没有完全按他所预计的轨道发展,但并不妨碍他达到目的,这番龙争虎斗的乱局正中下怀。现在他唯一需要知道的便是,当天都这漫天巨浪逐渐沸腾到顶点的时候,他所想要的那个人将会身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