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锦瑟华年谁与度(1)

作者:淡月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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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古代·奇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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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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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3436字

宣德四年初,帝都青州。


上元节方过去几日,天气尚微寒,今日堪堪见着一个多时辰的太阳,秦王府花园之中,树梢枝头仍旧挂着星星点点的积雪,灯火如昼的夜晚,遥遥望去,倒别有一番风味。


花园西面的戏台处,灯火通明,台上正热火朝天的唱着《琵琶记》,台下观者虽不见多,唯六七个年轻贵妇并自己的侍婢,却也消弭了夜晚不少的寒意。


溶月怀中抱着暖炉,坐在最前方,正听得兴致盎然,旁边的侍女轻轻拨弄了一下脚边的火炉,她一时便分了神,恰恰听得后方有人轻声发问:“听说溶月姐姐今日还请了宋家二小姐,怎的迟迟不见她来?”


问话的却是宁王府中侧妃礼卉,溶月转头看去时,她正微微不耐的四下张望着。溶月回转了视线,淡淡一笑,还没来得及开口,旁边忽然就有人轻声笑了起来:“礼卉妹妹,这宋锦瑟还没正式嫁进宁王府呢,你便已经沉不住气了。若到了日后,可怎么得了?”


礼卉微微哼了一声:“我倒不信,这宋锦瑟究竟有多大的能耐!”


“你不信又怎样?总归是宁王亲自向皇上请旨要的人,他日,到底是你的主母。”


溶月听了,心知今日这台戏算是毁了,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虽是她发帖子请众人来听戏,然而此时听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她却半分搭腔的兴致都没有,唯默默听着。


众人见她不说话,聊得更是热闹起来。


“听闻这宋家二小姐性子可傲得很,而且,我隐隐听闻,她对这门婚事似乎不是很情愿。”


“什么?”礼卉顿时气得红了脸,“她还不情愿?我家王爷看得上她,那是她的福气,她倒还端起架子来了!今日溶月姐姐请听戏,到现在也不出现,算个什么意思?”


“先帝爷子嗣单薄,皇上之下,便唯有秦王和宁王二位。堂堂亲王妃之尊,她若当真还不满意,可见这性子高傲,并非只是传说。”


“我记得上回见太后时,太后言谈之间,似乎对这位宋二小姐也不甚满意,只是无奈宁王执意要娶她,太后也是无可奈何而已。”


这下越说越热闹,溶月到底没法继续保持沉默,唯有开声道:“好了好了,你们既明知礼卉妹妹心中难过,便不要说这些话来气她了,否则礼卉妹妹只会觉得更委屈。都好生听戏吧。”


溶月虽也只是秦王侧妃,然而因为秦王府中并无嫡王妃,多年来都是她掌管府中事务,因此倒也与嫡王妃无异,不过差了一个名分,说话还是有几分威信。今日在场众女眷,除了礼卉,其它也都是皇亲国戚之尊,见溶月开了口,果然便都收了声,各怀心思的听起戏来。惟礼卉眼也红,脸也红,绞着手中的绢子,躁动不安的坐着。


《琵琶记》唱罢,前院那边终于有人前来传话给溶月:“侧王妃,宋二小姐到了。”


众人一听,无不来了精神,礼卉也猛然直起了腰,转头看着花园的入口处。


花园门口终于有人出现时,溶月只是淡淡瞥了一眼,随后便将视线转回了在场众人脸上,果不其然,几乎所有人都错愕的望着门口出现的女子,回不过神来。


但见她一袭苏绣束腰骑装,身姿纤细窈窕,腰身楚楚,不盈一握。青翠欲滴的骑装颜色,却衬得她面若桃花,仔细一看,却是唇不点而朱,眉不画而黛,尤其一双眼睛,盈盈闪闪,清澈见底,精致得仿若圣手摹画。


确是一等一的大美人。


然而这大美人径自走上前来,虽含笑若水,却对其他人都视而不见,独独冲溶月行了礼:“见过秦王侧妃。”


“宋二小姐不必多礼。”溶月伸手扶了她一把,微笑道,“长久未见了。”


“是啊。”锦瑟应了一声,随后便径自在溶月身边坐了下来,道,“该有三年了吧?”


周围众人万未曾料这位传说中的宋二小姐竟如此目中无人,脸色不由得都有些僵硬起来,其中又以礼卉最为不忿,冷哼了一声道:“敢情我们这些人,在宋二小姐眼中都是死的不成?”


锦瑟听了,眉心微蹙,似乎闪过一抹惊疑,随后便忙的站了起来,看向礼卉,恭敬的行了个礼,方才笑道:“未知这位夫人如何称呼?”


礼卉冷笑了一声,刚欲回答,忽然间听得一丝惊呼,定睛看去,却是正在与她说话的锦瑟,竟然自顾自的转身拈了一块糕点放进口中,这声惊呼便是冲着溶月而去:“侧王妃,这糕点做得极好,是用什么做的,怎的这样香?”


礼卉登时气得白了脸,连带着手都微微抖了起来。


溶月佯装未曾看见她的模样,笑着拉了锦瑟坐下,道:“宋二小姐若是喜欢,便吩咐人多备一些,回头送到府上去。”


锦瑟想了想,微微偏了头道:“可否现下就准备?我刚从城外骑马回来,腹中正空得厉害呢!”


身后的贵妇人中,终于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宋二小姐这性子,可真是直率。”


礼卉随即附和了一声:“这直率和粗鄙,不过一线之差而已。”


听见她的声音,锦瑟这才仿佛想起什么来,又回头看向她,惊道:“夫人,您还没告诉锦瑟您是谁呢?”


礼卉狠狠咬了咬牙,冷冷道:“家父乃内阁大学士徐文涛,我便是宁王侧妃。”


锦瑟先是一惊,随后眉目舒展,笑起来:“原来是宁王府上侧妃啊!”语罢,却半分行礼的意思也无,转身便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坐下,刚好溶月吩咐人准备的糕点呈上来,锦瑟便欢天喜地的享用起来。


礼卉登时如同挨了一闷棍,蔫了片刻,待要发作,旁边礼郡王妃轻轻抚了抚她的手背,压低了声音安慰道:“不必与这样的野丫头计较,没的失了自己的身份。”


溶月眼见锦瑟一面用点心一面大口大口的吃茶,不由得笑了笑:“慢些吃,没人与你争。”


锦瑟口中塞得满满的,闻言鼓着腮帮冲她一笑,双眼如星月弯弯。


溶月又道:“几年不见,你性子倒是转变了许多,若不是这容貌还有从前的影子,我几乎认不出你来了。”


锦瑟好不容易将口中的东西咽下去,止不住的点头:“是啊,从前姐姐还在的时候,管得我严。如今她不在了,爹爹也不怎么管我,我活得不知道多自在。”


溶月神色极其不明显的一变,淡淡一笑掩了过去。


锦瑟一面吃着东西,一面侧耳听着台上的戏文,待一曲又罢,站起身道:“我去方便一下。”


溶月点了点头,道:“我让人给你引路。”


“不必了。”锦瑟盈盈一笑,道,“侧王妃忘了,我从前也是这秦王府的常客。”


果然对这座府邸还是熟悉的。锦瑟一路沿着长廊来到沁心阁,只觉沿途各处,皆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景致,时隔三年走在这里,还恍然如昨。


长廊外,一汪碧水,一如往昔的平静清幽,在夜色下,散发着幽幽的粼光。


锦瑟面向池水站在那里,兀自出了一会子神,忽然被夜风一吹,方才回过神来。眼眸微微一黯,她跨到长廊外,低身在池边找寻了几颗石子,扬手朝池心扔去。


原本如镜的水面,层层荡开一圈圈的涟漪。


锦瑟咬咬牙,仍觉得不解气,围着池水绕了一圈,终于寻到一块花瓶大小的石头。


“噗通”一声,算不得多大的响动,却还是惊破了夜的平静。


锦瑟望着那池面一瞬间的波涛涤荡,缓缓闭上了眼睛。


身后,倏尔响起一声冷笑。


锦瑟蓦地回头,长廊上,正有一年轻男子站在她先前站的地方,锦衣玉带,神采英拔,俊眉修长,目似寒星,淡淡地看着她。然而在看清她容貌的片刻,男子却皱了皱眉,一双眼睛愈发幽深清冷起来,锦瑟看得分明。


她不知这人是谁,可见他这样从容的站在那里,便知此人身份必定不简单。锦瑟正盘算着要不要佯装没看见他,直接大步离去,却忽然听他开了口:“这池水与你有仇?”


男子不过二十岁左右的年纪,声线尚未见得多沉稳,然而说话的语气,却似乎含有不容置疑的威信,逼得人不得不回答他的问题。


锦瑟偏头想了想,道:“无端端的,一池水能与我有什么仇?我不过是想看看这池水有多深罢了。”


男子望着她,眼眸深处,深不可测。


锦瑟却丝毫都不心虚,也不问他是谁,只淡淡行了个礼,转身走向自己来时的方向。


锦瑟一去良久,恰好给了众人倾谈的时机。从错愕到震惊再到不屑,她们实在有太多太多意见可表。


溶月心知拦不住,索性也不再开口。


末了,不知是谁轻叹了一声:“宁王年纪虽轻,却向来老成持重,这回不知怎的,竟看上这样一个粗鄙丫头。”


众人终于都安静下来,溶月撑着额头,微微松了口气,忽然听见后方脚步匆匆,回头一看,却是管家李复匆忙而来,打了个千道:“侧王妃,王爷回来了!”


“当真?”闻言,溶月双眸立刻飞上神采,霎时间整个人都容光焕发起来,匆忙起身,往花园入口处走去。


远远地,果真便瞧见了那朝思暮想的身影,溶月大喜,迎上前去:“给王爷请安,王爷怎么提前回来了?”


苏墨还披着大氅,大概是因为连日赶路的关系,身上依稀还有着未曾消融的冰雪气息,然而俊美如铸的脸上,却漾起邪气温柔的笑意,英俊的桃花眼内波光流转,煞是夺人眼目。


“既是想着溶月你,自然要早些回来。”他毫不避忌的伸手揽住了溶月,言语之中,那丝不经意的不羁与邪肆,缓缓涤荡过在场众人的心。


这下不仅是溶月红了脸,跟在溶月身后过来向他请安的一众年轻妇人都红了脸。惟礼郡王妃年纪稍长一些,见状,打圆场一般的笑起来:“既然秦王风尘仆仆的连夜赶回来,自然是存了许多体己话要与侧王妃说,我们就都莫要打扰了罢?”


一众贵妇人闻言,皆纷纷点头称是,很快便都告辞离去,惟礼卉在离去之时,还心不甘情不愿的朝先前锦瑟前去的方向看了许久,仍旧没见到锦瑟出来,这才愤而离去。


锦瑟却并非有意迟迟不返,而是在沿路返回时,迷了路。明明来时还觉得一切如昨,偏偏回来时,却仿佛怎么也找不着通往花园的那条路了。


记忆真不是个好东西,尤其是对这座府邸的记忆,更是坏到了家,将她诓得这样惨。


锦瑟一面胡乱找着出路,一面愤愤的想着。


却不知怎的竟穿到了王府西苑,锦瑟对这一片更是不熟悉,索性就停在抄手游廊里,倚着栏杆坐了下来,等人来寻自己。


周围皆安静无声,于是锦瑟自然而然的便听到了一阵由远及近的说话声。到底还是隔了一段距离,听不清那两人在说什么,可是那男人的声音,确是存在锦瑟记忆中的。


她缓缓转头,往对面的游廊看去。


那一厢,那人也堪堪转过脸来,正对上她的视线。


丰神俊朗,秀逸英风。斜飞入鬓的英眉之下,一双细长的桃花眼,仿佛能勾人心魄。英挺的鼻梁下,似乎随时带笑的唇,微微透出凉薄的气息。


锦瑟知道,这世间男子,能生得这副皮相的,真是少之又少。她记起自己小时候初见这人,只觉得这世间理应再无比他好看的男子,一时竟将他奉做神明一般。到后来长大了,方才明白,原来男子,只生得好看是没有用的。


回廊两端遥遥相对,四目相接,苏墨脸上缓缓晕开浅淡疑惑的笑意:“锦瑟?”


时隔三年,她从身量未足的小丫头变成亭亭少女,虽然容貌变化不大,然而这几年性子却转变得多,身上的气韵也与从前大不相同,更何况,他那样一个人,锦瑟没想到他还能一眼认出自己来。


溶月见了她,眼中微微闪过一丝尴尬,松开了挽着苏墨的手臂,穿过中间的院落,来到了锦瑟面前,微微一笑道:“瞧我这记性,竟然忘了你还在府中。怎么走到这边来了?可是迷了路?”


“可不就是迷了路吗?”锦瑟微微舒了口气,抬眸,却看向随了溶月缓步而来的苏墨,淡淡勾起笑意,“姐夫,叨扰了。”


苏墨勾起薄唇,一刹那,锦瑟只觉得他身上那阵凉薄的气息愈发厚重起来。他没有答话,溶月已经当先拉了锦瑟的手,道:“很快便是一家人了,你还说这种话?”


“就快?”锦瑟蓦地睁大了眼睛,无辜懵懂的望向苏墨,“怎么我与姐夫,从前不是一家人吗?还是姐姐走了,我便不应该再唤你作姐夫?”


溶月脸上的笑微微一僵,苏墨嘴角的笑意却缓缓加深了。


“好一张伶牙利嘴。”


身后蓦地传来一个似曾相识淡漠男声,锦瑟回头一看,果不其然,正是先前她在池边遇到的男子。


果然是他么?锦瑟心头微微叹了口气,不动声色的往旁边站了一步,给那男子让出道来。


“二哥,小嫂子。”苏黎看看在锦瑟身前一步的地方站定,淡淡唤了苏墨同溶月一声。


锦瑟半点惊讶也无。她早就料到,能以这样从容淡然之姿出现在秦王府的人,还会有谁?


溶月微微有些惊讶的看了看苏黎,又看看锦瑟,方才道:“我竟不知宁王几时来的?”


“听说二哥今日提前回京,我便过来等他。又见小嫂子请了客人听戏,便嘱咐李复莫要打扰嫂子。”苏黎沉声道,又望向苏墨,“二哥此次外出,一路辛苦了。”


苏墨微微挑眉一笑,幽幽深邃的目光掠过面无表情的锦瑟,方才道:“溶月,你去准备夜宵,我与三弟边吃边谈。锦瑟,你也来。”


闻言,锦瑟忙的微笑摇头道:“时辰不早,我也该回府了,不打扰姐夫与宁王。”


“既已经这个时辰,便不差再迟一些。待宁王要走之时,顺道送你回去岂不正好?”溶月轻声开口道。


“不必不必,岂敢劳烦宁王。我自己骑马来的,自然可以自己骑马回去。”


苏黎眉心飞快的一拧,很快又舒展开来。


苏墨闻言,却仍旧笑着,英俊的桃花眼内仿佛缀满星光:“既如此,李复,你派人去安定侯府,请侯爷派人过来接二小姐。这样晚了,侯爷想必不会放心你独自回去。”


锦瑟闻言,脸色倏地一变,随即立刻握住了溶月的手,笑道:“劳烦侧王妃亲自准备夜宵,真是不好意思。”


溶月微微一笑,转身下去了,锦瑟望瞭望前方苏墨苏黎同样俊秀颀长的身影,淡淡转开了眼。


溶月命人准备了暖锅,很快便端呈了上来。


不大不小的圆桌,四人各据一方。锦瑟坐在苏黎和溶月中间,对面就是苏墨。


苏墨和苏黎都吃得很少,只不过偶尔动一动筷子,席间大多时候都在商谈着一些锦瑟听不懂的朝中事务,而溶月也没有吃什么,只顾着给另三人布菜。惟有锦瑟毫不受影响,自由自在吃得欢畅。


“冬笋味道不错,还有么?”


“劳烦,再给我取些辣子来。”


“炭火好像小了,该添碳核了。”


锦瑟第三次开口的时候,苏黎一句话堪堪说到一半,被如此一打断,忽然就顿住了。


整一餐饭的时间,他似乎都专注于跟苏墨的谈话,根本没有拿正眼瞧过锦瑟,然而此时此刻,他终于转眸忘了锦瑟一眼。


锦瑟仔细的看着侍女添了碳核,一抬眸就对上面无表情的苏黎寒星般的眼眸,微微一顿之后,微笑起来:“宁王有事吗?”


苏黎瞥了她一眼,淡淡收回视线,让身后的侍女为自己添了一杯酒。


溶月忽而笑起来:“宁王与宋二小姐喝一杯吧,好歹今后便是一家人了,何必如此生疏?”


锦瑟听了,便落落大方的给自己斟了杯酒,朝苏黎举起来:“王爷,锦瑟敬你。”


苏黎的神情不知为何有些僵硬,既不拿起酒杯,也不看锦瑟。


锦瑟毫无所谓的嘟了嘟嘴,自顾自的用酒杯碰了一下苏黎面前的那杯酒,笑道:“我先干为敬。”


她一仰脖子喝下那杯酒,苏黎眉心已经拧起,仍旧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苏墨望着锦瑟,淡淡的神情之中,依稀藏着一抹似笑非笑。


对上他的视线,锦瑟毫不吝啬的再度展演一笑。


明明笑起来明媚如花颜的女子,眼中却似乎总留着一抹空白。


“二哥。”苏黎忽然又唤了苏墨一声,道,“今日就谈到此处罢,我也有些倦了。”


“嗯。”苏墨淡淡应了一声,“既然倦了,就早些回去休息。明日还要早起进宫。你顺道送锦瑟回去,我就不另派人了。”


闻言,刚刚咽下一颗丸子的锦瑟顿时僵住了,眼巴巴的朝那热气腾腾的暖锅望了又望,终于还是委委屈屈的搁下了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