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庸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7 01:49
|本章字节:12346字
一行人行出百余里,在沙漠中就地歇宿。张无忌睡到中夜,忽听得西首隐隐传来叮当、叮当清脆的金属撞击之声,心中一动,当即悄悄起身,向声音来处迎去。奔出里许,只见小小一个人影在月光下移动,他抢步上去,叫道:“小昭,怎么你也来了?”
那人影正是小昭。她突然见到张无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在她怀里,抽抽噎噎的只是哭泣,却不说话。张无忌轻拍她肩头,说道:“好孩子,别哭,别哭!”小昭似乎受尽了委曲,终于得到发泄,哭得更加响了,说道:“你到哪里,我……我也跟到哪里。”张无忌心想:“这小姑娘父母双亡,又见疑于杨左使父女,十分可怜。想是我对她和颜悦色,是以对我甚是依恋。”说道:“好,别哭啦,我也带你一起到海外去便了。”
小昭大喜,抬起头来,蒙蒙胧胧的月光在她清丽秀美的小小脸庞上笼了一层轻纱,晶莹的泪水尚未擦去,海水般的眼波中已尽是欢笑。张无忌微笑道:“小昭你将来长大了,一定美得不得了。”小昭笑道:“你怎知道?”
张无忌尚未回答,忽听得东北角上蹄声杂沓,有大队人马自西向东,奔驰而过,少说也有一百余乘。过不多时,韦一笑和杨逍先后奔到,说道:“教主,深夜之中大队人马奔驰,说不定又是本教之敌。”张无忌命小昭去和彭莹玉等人会合,自行带杨韦二人,奔向蹄声传来处查察。
到得近处,果见沙漠中留下一排蹄印。韦一笑俯身察看,抓起一把沙子,说道:“有血迹。”张无忌抓起沙子凑近鼻端,登时闻到一阵血腥气。三人循着蹄印追出数里,杨逍忽见左首沙中有半截单刀,拾起一看,见刀柄上刻着‘冯远声’三字,微一沉吟,说道:“这是崆峒派中的人物。教主,想是崆峒派在此预备下马匹,回归中原。”韦一笑道:“从光明顶下来,已然事隔半月有余,他们尚在这里,不知捣什么鬼?”三人查知是崆峒派,便不放在心上,回归原地安睡。
行到第五日上,前面草原上来了一行人众,多数是身穿缁衣的尼姑,另有七八个男子。双方渐渐行近,一名尼姑尖声叫道:“是魔教的恶贼!”众人纷纷拔出兵刃,散开迎敌。
张无忌见是峨嵋派人众,不知何以去而复回,而那些人也是从未见过的,朗声说道:“众位师太是峨嵋门下吗?”一名身材瘦小的中年尼姑越众而出,厉声道:“魔教的恶贼,多问什么?上来领死罢。”张无忌道:“师太上下如何称呼?何以如此动怒?”那尼姑喝道:“恶贼,凭你也配问我名号!你是谁?”
韦一笑疾冲而前,穿入众人之中,点了两名男弟子的穴道,抓住两人后领,猛地发脚,远远奔了出去,将两人摔在地下,随即又奔回原处。这几下兔起鹘落,快速无伦,冷笑一声,说道:“这位是当世武功第一、天下肝胆无双的奇男子,统率左右光明使、四大护教法王、五散人、五行旗、天地风雷四门的明教张教主,赶过峨嵋派下山,夺过灭绝师太手中倚天宝剑,以他这样人物也配出来问一声师太法名么?”
他这番话一口气说将出来,峨嵋群弟子尽皆骇然,眼见韦一笑适才露了这么一手匪夷所思的武功,无人再怀疑他的说话,那中年尼姑定了定神,才道:“阁下是谁?”韦一笑道:“在下姓韦,外号青翼蝠王。”峨嵋派中几个人不约而同的惊呼,便有四人急奔去救护那两被他搬到了远处的同门。韦一笑道:“奉张教主号令:明教和六大派止息干戈,释愆修好。贵同门运气好,韦蝠王这次没吸他们的血。”他自得张无忌以九阳神功疗伤,不但驱除了玄阴指寒毒,连以前积下的毒气也消了大半,不必行功运劲,便须吸血抗寒。
那四人抬了被点中穴道的同门回来,正待设法替他们解治,只听得嗤嗤两响,两粒小石子射将过来,带着破空之声,直冲二人穴道,登时替他们解开了。却是杨逍以‘弹指神通’反运‘掷石点穴’的功夫。
那中年尼姑见对方人数固然不少,而适才两人稍显身手,实是武功高的出奇,若是动手,非吃大亏不可,所谓:‘止息干戈,释愆修好’,也不知是真是假,便道:“贫尼法名静空。各位可见到我师父吗?”张无忌道:“尊师从光明顶下来,已半月有余,预计此时已进玉门关。各位东来,难道中间错过了么?”
静空身后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说道:“师姊别听他胡说,咱们分三路接应,有信号火箭联络,怎会错过不见?”周颠听她说话无礼,便要教训听几句,说道:“这就奇了……”张无忌低声道:“周先生不必跟她一般见识。她们寻不着师父,自然着急。”
静空满脸怀疑之色,说道:“家师和我们其余同门是不是落入了明教之手?大丈夫光明磊落,何必隐瞒?”周颠笑道:“老实跟你们说,峨嵋派不自量力,来攻光明顶,自灭绝师太以下,个个被擒,现下正打入水牢之中,教她们思过待罪,关他个十年八年,放不放那时再说。”彭莹玉忙道:“各位莫听这位周兄弟说笑。灭绝师太神功盖世,门下弟子个个武艺高强,怎能失陷于明教之手?此刻贵我双方已然罢手言和,各位回去峨嵋,自然见到。”静空将信将疑,犹豫不决。
韦一笑道:“这位周兄爱说笑话。难道本教教主堂堂之尊,也会骗你们小辈不成?”那中年女子道:“魔教向来诡计多端,奸诈狡猾,说话如何能信?”
洪水旗掌旗使唐洋左手一挥,突然间,五行旗远远散开,随即合围,巨木在东、烈火在南、锐金在西、洪水在北、厚土在外游走策应,将一干峨嵋弟子团团围住了。
殷天正大声道:“老夫是白眉鹰王,只须我一人出手,就将你们一干小辈都拿下了。明教今日手下留情,年轻人以后说话可得多多检点些。”这几句话轰轰雷动,震得峨嵋群弟子耳朵嗡嗡作响,心神动荡,难以自制,眼见他白发白眉,神威凛凛众人无不骇然。
张无忌一拱手,说道:“多多拜上尊师,便说明教张无忌问她老人家安好。”当先向东便去。唐洋待韦一笑、殷天正等一一走过,这才挥手召回五行旗。
峨嵋弟子瞧这阵势,暗暗心惊,眼送张无忌等远去,个个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彭莹玉道:“教主,我瞧这事其中确有蹊跷。灭绝师太诸人东还,不该和这干门人错失道路。各门派沿途均有联络记号,哪有影踪不见之理?”众人边走边谈,都觉峨嵋派这许多人突然在大漠中消失,其理难明,张无忌更是挂念周芷若的安危,却又不便和旁人商量。
这日行到傍晚,厚土旗掌旗使颜垣忽道:“这里有些古怪!”奔向左前方的一排矮树之间察看,从一名本旗教众手里接过一把铁铲,在地下挖掘起来,过不多时,赫然露出一具尸体。尸首已然腐烂,面目殊不可辨,但从身上衣着看来,显是昆仑派弟子。厚土旗教众一齐动手挖掘,不久掘出一个大坑,坑中横七竖八的堆着十六具尸体,尽是昆仑弟子。若是他们本派掩埋,决不致如此草草,显是敌人所为。再查那些尸体,人人身上有伤。张无忌命厚土旗将各具尸体好好分开,一具具的妥为安葬。
众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心头的疑问都是一样:“谁干的?”大家怔了一阵,彭莹玉才道:“此事倘不查个水落石出,这笔烂帐定然写在本教头上。”说不得朗声道:“大家听了,若是明刀明枪的交战,大伙儿在教主率领之下,虽不敢说天下无敌,也决不致输于旁人。只是暗箭难防,此后饮水食饭、行路住宿,处处放敌人下毒暗算。”教众齐声答应。
又行一阵,眼见夕阳似血,天色一阵阵的黑了下来,众人正要觅地休息,只见东北角天边四头兀鹰不住在天空盘旋。突然间一头兀鹰俯冲下去,立即又急飞而上,羽毛纷落,啾啾哀鸣,显是给下面什么东西击中,吃了大亏。
锐金旗的掌旗使庄铮死在倚天剑下之后,副旗使吴劲草承张无忌之命升任了正旗使,这时见兀鹰古怪,说道:“我去瞧瞧。”带了两名弟兄,急奔过去。过了一会,一名教众先行奔回向张无忌道:“禀告教主,武当派殷六侠摔在沙谷之中。”张无忌大吃一惊,道:“是殷六侠?受了伤么?”那人道:“似乎是受了重伤,吴旗使见是殷六侠,命属下急速禀告教主。吴旗使已下谷救援去了……”
张无忌心急如焚,不等他说完,便即奔去。杨逍、殷天正等随后跟来。到得近处,只见是个大沙谷,足有十余丈深,吴劲草左手抱着殷梨亭,一步一陷,正在十分吃力的上来。张无忌沿着沙壁抢了下去,一手抓住吴劲草右臂,另一手便去探殷梨亭的鼻息,察觉尚有呼吸,略感宽心,接过他身子,几个纵跃便出了沙谷,将他横放在地,定神看时,不禁又是惊怒,又是难过。但见他膝、肘、踝、腕、足趾、手指,所有四肢的关节都被人折断了,气息奄奄,动弹不得,对方下手之毒,实是骇人听闻。
殷梨亭神智尚未迷糊,见到张无忌,脸上微露喜色,吐出了口中的两颗石子。原来他受伤后被人推下沙谷,仗着内力精纯,一时不死,兀鹰想来吃他,被他侧头咬起地下石子,喷石射击,如此苦苦撑持,已有数日。
杨逍见那四头兀鹰尚自盘旋未去,似想等众人抛下殷梨亭后,便飞下来啄食他的尸体,从地下拾起四粒小石,嗤嗤连弹,四头兀鹰应声落地,每一只的脑袋都被小石打得粉碎。
张无忌先给殷梨亭服下止痛护心的药丸,然后再详加查察,但见他四肢共有二十来处断折,每处断骨均是被重手指力捏成粉碎,再也无法接续。殷梨亭低声道:“跟三哥一样,是少林派……金刚指力……指力所伤……”
张无忌登时想起当年父亲所说三师伯俞岱岩受伤的经过来,他也是被少林派的金刚指力捏得骨节粉碎,卧床已达二十余年。其时自己父母尚未相识,不料事隔多年,又有一位师叔伤在少林金刚指下。他定了定神,说道:“六叔不须烦心,这件事交给了侄儿,定教奸人难逃公道。那是少林派中何人所为,六叔可知道么?”
殷梨亭摇了摇头,他数日来苦苦挣命,早已筋疲力尽,此刻心头一松,再也支持不住,便此昏晕过去。
张无忌想起自己身世,父母所以自刎而死,全是为了对不起三师伯,今日六师叔又遭此难,再不勒逼少林派交出这罪魁祸首,如何对得起死去的父母?眼见殷梨亭虽然昏晕,性命该当无碍,只是断肢难续,多半也要和俞岱岩同一命运。
他经历有限,见事不快,须得静下来细细思量;当下负着双手,远远走开,走上一个小丘坐了下来,心中两个念头不住交战:“要不要上少林寺去,找到那罪魁祸首,跟爹爹、妈妈、三师伯、六师叔报此大仇?若是少林派肯坦率承认,交出行凶之人,自然再好不过,否则岂非明教要和武当派联手,共同对付少林?我已和众兄弟歃血盟誓,决不再向各门派帮会寻仇生事,但事情一闹到自己头上,便立时将誓言抛诸脑后,又如何能够服众?祸端一开,此后怨怨相报,只怕又要世世代代的流血不止,不知要伤残多少英雄好汉的性命?”
其时天已全黑,明教众人点起灯火,埋锅造饭。张无忌兀自坐在小丘之上,眼见明月升起,仍是拿不定主意,直想到半夜,才这么决定:“且到少林寺去见掌门空闻神僧,说明前因后果,要他给一个公道。”转念又想:“但若把话说僵了,非动手不可,那便如何?”
他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心想:“我年纪轻轻,初当大任,立即便遭逢一件极棘手的难题,一心想要止战息争,但凶杀血仇,却一件件迫人而来。我担当了明教教主的重任,推不掉、甩不脱,此后烦恼艰困实是无穷无尽!若能不做教主,可有多好?”
他回到灯火之旁,众人虽然肚饿,却谁都没有动筷吃饭,恭敬肃穆的站起。张无忌好生过意不去,忙道:“各位以后自管用饭,不必等我。”去看殷梨亭时,只见杨不悔已用热水替他洗静了创口,正在喂他饮汤。
殷梨亭神智仍是迷糊,突然间双眼发直,目不转睛的瞪着杨不悔,大声说道:“晓芙妹子,我想得你好苦,你知道么?”杨不悔满脸通红,神色极是尴尬,右手拿着匙羹,低声道:“你再喝几口汤。”殷梨亭道:“你答应我,永远不离开我。”杨不悔道:“好啦,好啦!你先喝了这汤再说。”殷梨亭似乎甚为喜悦,张口把汤喝了。
次日张无忌传下号令,各人暂且不要分散,齐到嵩山少林寺去,问明打伤殷梨亭的原委再说。韦一笑、周颠等眼见殷梨亭如此重伤,个个心中不平,听教主说要去少林问罪,齐声喝采。杨逍为了纪晓芙之事,一直对殷梨亭极是抱憾,口中虽然不言,心里却立定了主意,决意竭尽全力为他报仇,更命女儿好好照顾服侍,稍补自己的前过。
此后一路没再遇上异事。殷梨亭时昏时醒,张无忌问起他受伤的情形,殷梨亭茫然难言,只说:“少林派的和尚,五个围攻我一个。是少林派的武功,决计错不了。”
这日众人进了玉门关,卖了骆驼,改乘马匹,生怕惹人耳目,买了商贩的衣服换上。有的更赶着骡车,装了皮货药材等物。
这日清晨动身,在甘凉大路上赶道,骄阳如火天气热了起来。行了两个多时辰,眼见前面一排二十来棵柳树,众人心中甚喜,摧赶坐骑,奔到柳树之下休息。
到得近处,只见柳树下已有九个人坐着。八名大汉均作猎户打扮,腰挎佩刀,背负弓箭,还带着五六头猎鹰,墨羽利爪,模样极是神骏。另一人却是个年轻公子,身穿宝蓝绸衫,轻摇折扇,掩不住一副雍容华贵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