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皓峰
|类型:武侠·玄幻
|更新时间:2017-08-31 20:07
|本章字节:21944字
杨放心:“少了什么?”
李尊吾:“不知道,可能得读些书了。”
让介绍几本古代政事之书,杨放心举了《周官》、《吕氏春秋》、《战国策》:“我们这代人是在古书里寻不到出路,才学欧美政治的,寻了三十年,还没有心安。”
李尊吾:“人跟人不一样,或许我能看出点什么。”
即便是生来眼盲的人,语言中也总有大量“看”字。在盲人的观念里,探寻即是看。杨放心呵呵笑了:“谁来读给你听呢?这样吧,每天来家里,让她俩读给你。反正你们也是熟人。”
有一丝揶揄恶意。
竟未出言拒绝,低头喝汤。
杨放心自打圆场:“就这么定了。你俩先下去吧。”
裙摆声去,李尊吾抬头,语调阴沉:“你什么意思?她俩不识字。”
杨放心:“七年,变故多。我的夫人哪能粗陋不文?早请过家教。”
李尊吾怅然:“噢,这样。”
杨放心语调转暖:“认字对女人很重要,能美得久一点。女人容貌顺着她的男人长,一过七年,可惜你看不见我把她俩调成了啥样。”
李尊吾垂头,似审视双手:“男人之间,别谈女人事,止止。”
响起杨放心恣意笑声。
回到师范学堂,李尊吾呆呆坐着,直到临睡钟点,忽然开口:“其昌啊,明早上街买个眼镜吧,老回民戴的水晶眼镜,咖啡色的,颜色越重越好。”
去杨家听书,戴着的眼镜未引起仇大雪反应。
她已把劝他买眼镜的事忘了……
她俩轮流读,在客厅。杨放心偶尔走出书房,过来坐一会,纠正个别读音。
不知为何,坐在她俩中间,容易瞌睡,李尊吾强撑硬挺,仍一下便头颅猛坠,猝死般睡去。幸好时间不长,响两记鼾声,便自己把自己吓醒。
两周过去,杨放心问还要加什么书,李尊吾回答:“不用了,我已知道武会少什么,少一个士字。”
日本武士是家臣,而春秋时代的士是为国事帮忙,与王者行的是友道。
李尊吾把“武会”改为“武士会”,与日本武士用意不同,是表明底层武人嫁接了士的道德。
杨放心不以为然:“日本武士道,其实不久,为一九○四年打日俄战争,急需民族自信,才立武士为偶像。经过政客策划、文学家响应,制造了大批史料和美化武士的小说。你一人要建立中国的武士道,拿不出有名堂的宗旨,会招人笑话。”
李尊吾:“听听我的读书所得,看跟你当年有何不同。”
武士不进取,进取说明自身匮乏,武士之道是等待之道。等人求教,等人求助。
武士易于亲近,不易合作。武士做事不求回报,不给人以酬谢压力,不是易于亲近么?武士明辨是非,不助纣为虐,不是不易合作么?
武士特立独行,对过去之事不后悔,对未来之事不疑虑,过失的话不说两次,流言蜚语伤不了他。武士保持威严,因为不勾心斗角。武士待人和善,因为不受胁迫。武士生死从容,因为不受侮辱。
武士不自保不逃亡,武士不是游侠,是在城中定居的人。百姓以武士为楷模,遇到暴政陷害和暴徒追杀,武士也不改变住所,因为武士的房子,是城中的道德象征。
杨放心:“不躲不逃,不怕被杀?”
李尊吾:“每个时代都有很多被杀的人,武士的死尸也是武士的房子,被陷害的武士是时代的必须,民众往往只从受难者身上,才能看明白道义所在。”
武士之道,是安居之道。默默居住,不需要面对恶劣之人显示自己高尚,不需要与人争斗显示自己高明。武士不垂头丧气、不趾高气扬,对待相同意见的人不赞扬,对待不同意见的人不诋毁。
贫穷和怀才不遇,是武士的修行,检验自己是否失志;财富和施展才华,是武士的修行,检验自己是否失德。
武士之道,是远离之道。听到朋友的流言蜚语,绝不会相信,与朋友志趣不合,只会选择远离。武士远离官场,因为做官便可以谋私,武士远离污染。
杨放心被李尊吾打动,拍膝而言:“日本武士道之所以让人感动,是对君主、雇主绝对效忠,但主从关系到底不自由;你的武士道特立独行,听得我真是痛快,安居民间,远离官府……”又隐隐觉出有些不对。
在城里建立武人组织,是袁世凯把控世情的一项措施,而武士会宗旨,大有脱离军政背景、独立而去之意。
李尊吾:“对付混混,武会足矣。但世态变化,出了土豪劣绅,出了会党。武人对内无宗旨对外无感召力,便是一伙雇佣打手,没法在民间生长,会党劣绅一旦成势,大势一逼,武会就散了。武会只有变成武士会,才能应付变局。”
杨放心冷笑:“你们的开销是北洋军费。离了这钱,一日也过不去吧?”
李尊吾:“钱有两种给法,一种是雇佣,一种是捐助。捐助民间,是善举。”
34别有伤心人不识
宴客显德,请客彰显主人德行。武士会成立日,是一场大宴。
尼姑庵仅在山门里有菩萨像,后面两重院落原是尼姑住所。后门斜对着银币铸造厂,袁世凯任直隶总督期间,兼管银币铸造局,是那时创下的产业。
武士会将山门隔出,交托给佛教信徒,将后门扩大,变后为前,充作正门。
宴会主客是杨放心,带五位议事局乡绅捧场。创办人将自己定为客人,是承认了武士会自治。
李尊吾的自治要求,上报袁府,由众幕僚讨论,据说是袁世凯最终定音:“给他三年,办不下去,我要收回来。”
涉及资金配给,杨放心与李尊吾签下自治三年的文字协议。
请客规矩,主人提前十天送请柬,客人提前三天将谢礼送到,多为二斤猪肉、一篮水果。杨放心的谢礼送来时,传话:“再写一份贵客请柬。”
贵,是官位,官员来民家才可称为贵客。
但不透露姓名。请柬红纸黑字,白色信封包装。写下“李尊吾顿首拜”的主人落款,加盖武士会印章,空着客名送去杨家代转贵客。
次日,士兵来传话:“杨先生问有没有设马桩、仪门?”
马桩是官员访民家,民家在门口立一根拴马桩,后变成礼仪,在距大门五米处各立一土柱,上架横木,表示“为贵客新起一道门”,接着演变成距大门五十米,横跨路面,以竹子彩纸扎一座牌楼,色彩绚烂,事过即拆,方便快捷。
仪门原是官府专有,如县衙门第二道门便是仪门。后成为高官来民宅,民家接待的礼仪,看院子大小,与大门拉开距离,内建一座无墙之门,事后此门关闭,家人不能过此门,要左右绕行。
马桩在外、仪门在内,是正门的夸大。汉人以门迎客,以门的隆重表达敬意。
“来的是什么人?”急雇扎彩匠、泥瓦匠。
汉人除了官员朝服、婚丧之服,平日无礼服,以新衣为礼。武人们穿上在天津定制的新衣,像一伙钱庄股东。
餐厅铺地毯,毯上铺毛毡,一为隆重二为冬日保暖,厅顶挂灯笼和编成牡丹花的红绸。武人里选出十位作为陪客,候在厅内。
厅内备椅,无桌。
阿克占老玉陪李尊吾站在厅口,不穿僧袍,大衫套马褂。有乡绅到来,阿、李二人行礼后,用人带入厅内,由陪客安排座次。
马桩、正门、仪门皆安排两名武人,代表李尊吾迎客。杨放心来时,李尊吾站在正门和仪门之间迎接,由作为第二主人的阿克占老玉引入厅内就座,以示格外隆重。
马桩处有一名士兵了望贵客来临,士兵日常新衣,在做客、祭祀时穿官服,是失礼事。士兵通报声传来,李尊吾和阿克占老玉到正门外迎接,寒暄过后,穿过仪门,亲领贵客入厅。
此人入厅,乡绅皆起身,称呼“总办”或“都统”。
落座后上茶,以盘子托上来,茶杯无盖,饮一口后,客人说:“请收杯。”
用人收杯出厅,再上有盖杯的托盘,杯内非茶,盛龙眼汤。饮汤后,乡绅随从拿出烟管烟袋,请用人带上厅,乡绅们点火吸烟。
吸烟片刻,李尊吾引众人去书房小坐。书房是待客用的,歇十来分钟,再由李尊吾引回厅内,此时桌子已摆,上了酒具餐具。
就座次序事先定好。桌子七张,一张四人,六张桌都是一名乡绅坐面南的主座,第七张居中,为主桌,但空着北方主座,杨放心坐在主座右侧的次尊之位。
主桌不设主座,说明主桌之上还有尊位。主桌北方置一张单人桌为贵客尊位,尊位右侧一张单人桌作为贵客陪桌,陪桌人是初级师范学堂的总办。
主人居于卑位,李尊吾坐于厅西一桌的南端。
菜上四番,一番上三盘。新菜上旧菜撤,客人动得不多的旧菜,会再放一番后撤去,但此盘菜不能吃,吃了便失礼。菜肴过后,上肉汤,喝了汤便不能再夹菜,否则也失礼。
阿克占老玉代表李尊吾给乡绅斟酒,李尊吾起身劝酒一杯。
第二番菜上后,用人上一只犀牛角杯,阿克占老玉斟酒后,领李尊吾到尊位,李尊吾双手将酒杯敬给贵客,贵客饮酒后,阿克占老玉斟酒,贵客回敬李尊吾。
李尊吾饮尽此杯,贵客告辞。
官员赴民宅酒宴,只饮一杯酒即走,不是摆官架子,而是官员自律,以免众人不能放松,破坏酒宴气氛。
李尊吾、阿克占老玉、学堂总办三人相送,穿仪门,直送到正门外,遥见贵客过了马桩,才回身里走,吩咐将仪门关闭。
总办言:“这里不会再来那么大的官了。”
阿克占老玉:“他是谁啊?”
总办:“陆军满蒙贵族子弟学堂总办、北洋军第一镇都统冯国璋。”
袁世凯麾下的北洋大将以一龙一虎一犬着称,龙不能现身,幕后策划,搞阴谋者需要深藏;虎不能下山,下山则吃人,有蛮不讲理的霸气;犬不能叫,叫则祸起。
龙是王士珍,虎是段祺瑞,犬是冯国璋,他长期牵制满蒙骑兵,最好无声无息,一有消息,定是兵灾。
回到厅上,李尊吾继续以犀牛角杯敬酒。犀牛角杯之礼,是主人斟满酒后,道:“奉敬一杯。”双手捧给客人,客人双手接过,道:“敬领。”饮尽后立刻斟满酒捧向主人,道:“回敬。”主人道:“领杯。”
先敬主客杨放心,敬完后,由作为第一陪客的学堂总办向各位乡绅敬酒,主人站在主客桌前等待,之后再由主人向乡绅敬酒。
李尊吾悄声言:“怎么请来这么大人物?”
杨放心:“他拨款。”
李尊吾敬过乡绅后,这只犀牛角杯所有人便都喝过一遍,用人撤下此杯,进入自由时段,每桌陪客与乡绅随意相互敬酒。可以站起,可以各桌遥视敬酒,但不能串桌走动,以免凌乱失礼。
酒酣时,请南方昆曲班上场,艺人不着戏装,伴奏一笛一箫,仅唱两曲。京津地区以江浙建筑、江浙女子、江浙艺人为高雅。
每桌定制十二盘菜,上至第九盘菜时,站起一位乡绅道:“已是酒足饭饱,不必再费心。”李尊吾起身表示:“无甚可口菜,怠慢得紧,请宽怀畅饮。”
至十二盘上齐,一位乡绅站起:“请收席。”李尊吾道:“若酒已足,则请吃饭。”乡绅代表全部客人表示:“酒已过量,不须再用饭。”
请客行的是酒礼,一般不会吃米面。
菜盘撤下,要洗手,用人将脸盆架抬上厅,盆中已盛热水,不会放好架子再提水壶灌水。
洗手后,上一道茶,配以回千。回千是一碟糖果、肉干的零食。
用人给主人拿上一套什锦杯,什锦是“杂”意,一套五杯,每杯颜色不同,青黄红白黑五色。李尊吾轮换五杯向乡绅敬酒,乡绅回敬。
喝过一轮,杨放心代表众乡绅表示:“多蒙盛设,实不敢当,好收杯。”李尊吾应答:“岂敢岂敢。”又敬一轮酒,撤去回千碟,再上一道茶。
茶后,杨放心起身:“今日相扰,蒙赐佳肴,多谢多谢。”李尊吾答:“慢怠慢怠。”每桌乡绅向同桌陪客道谢,陪客回礼:“岂敢岂敢。”
众人前后出厅,在厅口一停,杨放心道:“不劳远送。”李尊吾道:“再容少送。”
绕过仪门,直送出正门,方算酒席礼毕。
天津已没有人抬的轿子,乡绅皆乘骡车而来,道声“得罪”后上车,杨放心领队离去。
作为第一陪客的学堂总办留下来,跟众人回厅,重上菜盘,重请戏班吹奏两曲,饮酒祝贺宴请成功,名为“洗厨”。
总办不待洗厨结束,听完一曲,起身告辞,由第二主人阿克占老玉送出正门。戏班退下后,散了用人,厅内剩下武人,顿时礼仪全无,大嚼大喝、猜拳骂街的噪音暴起。
李尊吾坐上主桌主位,酒劲上头,竟有“功成名就”之感。
功名喜人,可惜人已老,藏在水晶镜片后面,实实在在地想起最丑姑娘,她的笑眸、她的喉音如刀刮过,疼痛无比。
全厅猛然一静,李尊吾吓得酒醒,记起自己刚才好像狼嗥般大叫。旁侧的阿克占老玉审慎问道:“李大哥,你是有什么话要跟大伙说?”
好在有水晶眼镜,可以遮羞。
捧杯站起:“得意时,是失意始。向胡邻炭要尼姑庵,是个试探,我怕他给。退让,说明有退让的实力,让得越多,实力越大,报复越狠。”
心知众人扫兴。
这番话原不打算今日说,李尊吾考虑说句圆场话,张口却是怒音:“京城混混是赵子龙十八枪,天津混混是打门、虎尾鞭——这是你们早知道的事,打门见了,虎尾鞭谁见过?怎么好像世上没有这事了?有人提过一句么?”
有人小声抱怨:“前段时间,你不让我们参与。”
啪的一声,此人倒地,昏厥不醒。
没人看到李尊吾冲过去,仿佛本就在那人一桌。
李尊吾腰杆挺直,踱步走回主桌。似乎镜后双眼恢复视力。
是形意拳的燕形——一种低身跳跃法,钻桌底过去的。
李尊吾:“真敢拿自己当外人啊!他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日武士会成立,倒地者无人去扶。统领群众,在赏罚分明的同时,还须偶尔做一两件不讲理的事。赏罚分明是制度威信,为王道,不讲理是个人威信,为霸道。领导者需要王霸杂用,是以前办镖局的经验。
李尊吾抬手,准确指向倒地者:“喊用人抬走。”侧头吩咐阿克占老玉:“明天给他包二十块银元做路费,早走早了。”
一声大笑,站出一人:“李瞎子,我现在就向你领二十块银元,我来天津,是给普门和尚面子,不是来受你气的。”
李尊吾:“你们都是供养普门的金主,有建庙的财力,还在乎二十块?武士会成立之初,资金有限,是你自己要走,路费自理。”
那人干笑一声,愤怒之极,大步出厅。
李尊吾坐下:“还有谁走?”走了三人,稀稀拉拉,一袋烟工夫,又去了五六人。
约莫剩下十一人,李尊吾:“留下的是冲着普门的面子,还是冲着杨放心给的好处?”
一人呵呵笑道:“李大哥,别把兄弟们逼得太狠了,我们是觉得前段日子有意思,估计后面的日子更有意思,才等等看。”
暗示冲李尊吾留下。
李尊吾起身拱手:“得罪。”
让阿克占老玉给自己斟了酒,向众人敬一杯后,持杯拿壶,坐到众人中去了。不居主桌,以示平等。
亲近之后,李尊吾讲出武士会宗旨。
有人应和:“武士会就像插在混混和官绅之间的楔子,在中间独立、在两头受力,才能保住社会结构不垮,如果武士会成了官绅的延伸,就像楔子成了一截柱子,不是这块东西了,会梁塌柱倒。你是这意思么,李大哥?”
见众人听懂,李尊吾敬了一轮酒,酒后谈起虎尾鞭,众人纷纷说不知其法。
李尊吾:“我也是年轻时,听师父聊过一二句,闯荡江湖从未见过,原以为世上绝了这东西。”
刀剑对敌,讲究轻磕轻碰。刀与敌兵器的碰法叫“刮”,像刀片刮鱼鳞,只在表面作力,用刀背将敌兵器带偏一点就好;剑与敌兵器的碰法叫“洗”,不用两侧刃口,以剑中央隆起的剑脊碰,一碰上就滑走,犹如以皂洗衣。
鞭是手柄上一根铁棍,竹节棱角,硬磕硬碰是刀剑大忌,却是用鞭。一个好鞭手,以四尺之鞭,可以使出丈二大枪的砸撞力道,古战场上,枪杆一抡,可以将奔马抽倒。
李尊吾:“知道为何?”
右手拿起一根筷子做持鞭状,左手抬在左肩前,每抡出一鞭,左手位置高低变化:“说是鞭法,其实还是枪法,鞭等于是枪杆的前半部,两手之间等于是枪杆的后半部,只不过这段枪杆是虚的。看似右手使鞭,其实左手用的劲更大。”
众人叹服。李尊吾笑道:“精微处我也不知,这只是鞭法最粗略的原理,大伙日后碰上混混鞭手,攻击其空着的左手,或许是取胜之道。”
一声椅子倒地之响先于众人赞声。
一人跳起,着魔般挥舞筷子,在体验鞭法,嘴里嘟嘟囔囔,犹如犬吠,细辨是一串串“好好好”。
李尊吾转向阿克占老玉:“怎么——让邝恩貉也来喝酒?他不是武士会的人。”
阿克占老玉:“他……在我隔壁养伤,不叫他不好。”
李尊吾:“听这动静,伤早就好了。装病至今,实在可恶。”众人眼前一花,李尊吾已到邝恩貉身边,连环两脚踢出,邝恩貉跌到厅口,左袖甩在身后,形状古怪,应是臂骨已断。
邝恩貉单手将身体撑起,大喊一声“师父”,冤屈悲怆之极,众人听得心悸。
李尊吾语音冰冷:“别耍赖,你我不是师徒,你的心机太重,一听到你声音,就觉得恶心。再不滚,踢断双腿,爬着走!”
邝恩貉眼窝刹那黑了,眼珠不正常凸出,似乎随时会像挤爆的葡萄般飞出,撞个稀烂。他单手抓墙,终于站起,喉音虚弱嘶哑如垂死之人,但每个音都像锉刀锉出来的,众人都听清楚了:“今天起,我去当混混了,一定学到虎尾鞭,把这厅里的每一个人砸骨敲髓!”
蹿出门的身姿如一头脱困的豹子,听他足下擦地音,践步发力的功力已深,以此功力抡一根木棒,会是裂柱断梁的重击。
如与虎尾鞭法结合,将爆发出更为可怕的力量。
李尊吾眼角刺疼,坐回主桌,请众人归座,自斟一杯:“鞋里的沙子都剔出去了,得庆贺一下,让昆曲师傅回去吧,晚上请个落子班来,唱一夜。”
落子热烈俗艳,味重,女角被讥讽为形同暗娼,京津两地,落子不入城。李尊吾呆若石塑,隔绝万缘的神情,众人没敢违意,选人出城请落子班。
夜晚开戏不久,李尊吾在座位上睡着。
唱《桃花庵》一折戏时,一位武人的眼线来津,报告普门和尚已身死多日,有传闻是善终,有传闻是仇杀,南山寺为继续收取修庙钱款,秘不发丧。
后半夜,李尊吾醒来,武人们请定夺普门一事。
李尊吾:“你们谁见过普门?”
无人点头。
普门属于他们的祖辈,对于他们,只是一个名号。
李尊吾:“帮他把庙修完就行了。”
无人有异议。
李尊吾:“听戏。”
一夜落子戏,天津街面得享太平。
来年十月十日,武昌新军起义,新军西式装备,张之洞生前创建。次日,以“中华民国”字样发布公告,宣布成立军政府。
传说是辫子引发的暴乱,武昌官员要将剪了辫子的士兵都作为革命党捉捕。月底,清廷颁布“剪留辫子凭人自意”的法令,辫子是满人发型,强制汉人梳了两百余年。
自废统治象征,仍于事无补,各省纷纷宣布独立自治。京城朝野,呼吁袁世凯复出平乱的声音越来越高。
十一月二日,摄政王以政府名义任命袁世凯为内阁总理大臣。咨政院总裁溥伦抗议此项任命不合法律程序。咨政院是国家议会性质。
十一月十日,由咨政院选举,任命袁世凯为内阁总理大臣。至此,中央系统内的满汉权力交接形式圆满,曾李袁三代汉臣“暗移神器”的谋划得以实现。
35购我头颅十万银真能罪我亦知音
动荡之际,袁世凯八年前向全国推广设立“议事局”之举,收到成效,各地起义军建立的军政府,多依靠当地议事局,自觉听从乡绅意见。绅军联盟,绅在军之上,是治安保障。
破坏势力是会党,以哥老会、三合会为典型,因帮助过革命党,南京成立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后,自诩革命功臣,大肆祸乱乡里。
天津城内无会党,青帮盘踞在城外河道,垄断运输官粮的人力资源,因靠官方吃饭,有一定自律性,还未出现入城发展的征兆。混混勒索菜农渔民也是在城外河道,自武士会成立,在城内滋事日少。
武昌起义爆发后,各地骚乱多是从混混哄抢满人商铺开始。李尊吾与胡邻炭见面谈判,胡邻炭表态:“吃惯了天津满人做的麻花、烧饼,不舍得祸害他们。”
天津街面平安无事。
武士会仅十来人,联盟了天津本有的“杠子房”。杠子房是以石锁、皮条、杠子健身的青年自发团体,几条街有一房,一房人。武士会靠杠子房获取信息、应对街头突发事件。
杨放心随着袁世凯复出,去了京城。一九一二年一月底,来电报邀李尊吾进京,按天津武士会模式,联合京城武人稳定街面。
李尊吾不动武士会班底,只带阿克占老玉和陶其昌走。胡邻炭得了消息,派人捎来一份送行礼,一盒冰糖麻花、一包芝麻烧饼,表明会遵守前约。
临行日,李尊吾和武人们吃了顿大锅饭,表明兄弟同心。米饭炒肉丁鸡蛋,油腻、糊烂,吃完了迎风一站,觉得精力无穷。
京津之间通火车,临进站,阿克占老玉说:“李大哥,不陪你进去了,我要去换张南下的票。”
他是万事求全、难作取舍的满人性格,拖延到此刻方说,定被此决定折磨得很苦。李尊吾没问原因,心知他出于愧疚,自己会说。
阿克占老玉:“汉口杀的满人多,西安杀得更多……”握竹竿的手指咯咯作响。
李尊吾:“你去汉口?”
阿克占老玉:“要能活下来,再去西安。”
李尊吾转身进站。
候车室人满为患,用尺子刀探到一块空地,一步站过去,陶其昌拎箱急急跟至。李尊吾:“留下我的箱子,你跟老玉走。”
陶其昌:“他去,为在街头救满人,必跟汉人对杀,我怎么办?是帮汉人,还是帮他?”
李尊吾:“我不是叫你帮他,叫你把他的尸体带回来。”
一根竹竿如何敌过满街暴民?武功,只在武人世界里才有效。生命脆弱如丝,一揪即断。
陶其昌没了动静。唉,一年的时间太短,他的武功没什么长进,脑子也不灵光。
终于说话,大惊之后特有的虚声:“你一个人怎么去北京?”
李尊吾:“中刀了,才会看见刀。看不见的时候,是好时候。懂么?”
又无声息。
李尊吾低吼:“别啰嗦!走!”
箱子啪地落地,陶其昌已在五步外。中间挤着七八个人,他是怎么穿过去的?李尊吾嘴角一钩笑。
他还是学到了点东西。
杨放心住冰窖胡同老宅,却不急于找他。先去宣武门教堂,教堂看门人问如何通报,李尊吾:“师哥。”
刺耳的椅子腿擦地声,看门人膝弯肌肉痉挛,弹簧般站起。八年前,便是一个自称“师哥”的人刺伤了被视为圣徒的沈方壶神父。
李尊吾:“别喊、别动。我不伤人。”尺子刀刀把蛇头般探出,将其击晕。
路径是熟悉的,百步后,有水汽花香。
他还在花房。感受里,老了很多,有着长期不洗澡的淡淡臭气。他在捣鼓一个花盆,为一株花换土。土壤是的,却又是香的。
他跪在花房通道的尽头,忽然停手,道:“师哥。”
李尊吾止步,相距十米:“我是来取剑的。”
八年前,凤矩剑刺入他小腹。拔剑则腹破肠流,两人换剑立约,沈方壶的剑由李尊吾带走,来取凤矩剑时,便是完成比武之日。
沈方壶起身,搓掉满手土粒。
李尊吾:“你的蛇鳞剑,我已遗失。”
终南山上,将剑扔给了邝恩貉,处于让妻之痛,忘记生死之约。
沈方壶:“那剑本是我抢来的,人的东西都是抢来的,什么才是人的?”瞬间失神,“有的换就行,我可以用尺子刀。”
袍袖鼓张,飞出一物直扎李尊吾脸面。
李尊吾尺子刀上扬,如渔翁扬竿。那物粘上刀尖,转了两圈,乖乖下滑,滑近柄锷,李尊吾一把抄住,正是短如小臂的凤矩剑。
它长年藏在沈方壶袖中,受肌肤熏陶,杀气全无,通体人气,犹如一具婴儿。
尺子刀刀尖落地,刀身受了一脚,柄部朝前,飞向沈方壶。沈方壶准确握住刀柄,随即抖腕,河边洗衣女抖衣般,抖去冲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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