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楠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0:48
|本章字节:17364字
亲人到了棺旁,丧礼一时昏天黑地。棺头的一群当是丧命老妪的子孙辈吧,他们是从邻村哭来的,死是一重悲,被欺侮是一重悲。他们披麻戴孝,哭声哀哀,像一群饮了刀剑的醉汉。苍白的人群簇拥一副漆红的棺木,丧礼一时沉凝、滞重。原来是要晚辈见齐了才能给死者敛棺。死者的尸首很轻,抬得更轻,可所有人的心魂都给抬动了,裹尸入棺的瞬间炮竹轰鸣,人们魂飞魄散。棺盖得很响,有老汉指衔洋钉,手把大斧,嘴努些不为人知的咒语,竖钉击锤,一时有如雷霆震怒,苍天洞开。孝辈男左女右,长跪而恸。有额抵棺侧的,有掌抚棺壁的,恍如那巨棺就要陆沉,人间将挽它不起。
牙营长像斗败的公鸡,甘心扶蒙县长上轿。
但阿蛇大声喝道:“牙营长,慢。”阿蛇要履行她的权威了,她说:“快叫那个有罪的叩棺。”
牙营长能血淋淋杀人,倒看不得哭哀哀的敛棺,这时辰他想到的倒是关羽的不能死。他咬蒙县长的耳根说:“要让他们打死关羽,霉运就轮我们头上了。”
蒙县长冷冷道:“枪,要记住有十三杆枪在她们手上。”
牙营长倒抽一口寒气,叫孟连长把个五花大绑的关羽搀到棺旁,松了绑,嘱他叩棺。
关羽没有童年,没有少年,没有青年。他只记住他打小就老了,好像生来就到了必要屠蛇才能混饭的窘境。他也说不清什么时辰开始敢摸蛇,能屠蛇。他只是觉得人要跟蛇一样活着,就干干净净凶凶狠狠在自己的铁笼里,吃就吃个痛快,死就死个痛快。蛇仰露水,露水是谁家的?蛇吞鸡、野鸭,野鸭是谁家的?蛇是关笼了才吞家鸡,可到头来人还不是卖蛇、吃蛇?世人只知蛇吞鸡的残忍,鸡是扑着叫着被一截一截吞掉,可就没见过蛇被鸡一喙叮瞎眼的残废之痛,叮瞎双眼的盲目之苦。一条蛇活生生饿死的岁月是三十七天(关羽师傅说的),更有谁知道,天下蛇到了最后是饿死的,蛇饿死之前还要历十三场恶梦,每场恶梦是两个昼夜,恶梦就是蛇吞过的鸡魂回来叮蛇,蛇在恶梦里是看见自己给鸡叮烂了白骨,蛇给叮住,卷成锅大的桶大的蜂窝;蛇还眼睁睁看见自己的魂变成青色的芦花,从尾椎团团飞走,从头的蜂窝像蜜蜂一样嗡嗡散走。蛇的最后七天七夜是没有魂的,像蜂窝,魂是缠着绕着,可魂不要身上,所以,蛇的最后是翻肚子死(这当然也是关羽的师傅说的,关羽师傅说到蛇的翻肚死,总不免一仰,而且不用指甲帮忙就自己翻了白眼,说完话,嘎地再翻下眼皮。关羽的师傅是被老板的家丁用枪托没声没响在脊梁上那么一下,喷血而死,关羽就是抱了家丁一扭,下手重了,家丁是折了颈软在手上的,家丁的弟是捕快,关羽就坐牢了,关羽到牢里之前的记挂,就是师傅临死是翻白眼的,没人能帮他合眼),关羽也是到头来要眼翻白的命,他是在石牢跟一个拿新囚不当囚的牢头过了一下招,失手把牢头给扭断腰了,是叫着死的,关羽转水牢。这下好了,出水牢了,眼睁睁看一个盐妇举棍要敲一个兄弟的脑壳,也是顺手一拉,怎么这老妪就断了气呢?这是命。关羽认字,他是屠蛇命,屠蛇命也是蛇命,蛇就该干干净净凶凶狠狠活在自己笼里,吃就吃个痛快,死就死个痛快。关羽不怕险,不怕冷,不怕枷,不怕打,当然,关羽更不怕骂,可关羽就难忍着干自己心不爽的事。这回长官可以杀他偿老妪命,可要他跪老妪的棺像跪自己的老母,还要叩棺,说上一通昧心眼话,这丑事煞是难为。他原先冻了个半死,这一松绑,冻不死的一半全麻了,死了麻了也就罢了,不死,全身痒痒起来,他没轻没重趴下去,一头撞在棺上。
一百九十八斤的大棺篷地响了一声,弹动三寸。
孝男孝女全惊怵了。
关羽开始诅咒,胡乱咒了几句,号,号不出,撞棺,篷篷篷,嚎出声了。但他必须篷篷撞着,号声才不会断,他必须不住地号,脑袋才有力。
谁都听不明白关羽号的词是善意是恶意,都当他是撞棺耍功夫。
啪的一声,有盐妇投一把铲在关羽屁股上,抬铲时裤头裂了三寸,血花四溅。
关羽只是歪了一下,颤了一下,关羽的撞棺就缓出节奏来了。关羽的悲嚎原来是有词的:
七匹金马噢上树冠噢
九条银狗噢上栈道噢
苍天有凤噢送火鸟噢
烧塌红柱噢十八楼噢
鸡飞狗跳噢龙卷风噢
牛角开门噢马架桥噢
老爷逃命噢不回头噢
山丁卖主噢开石门噢
拍得洋绸噢三千丈噢
挂在马鞍噢当瀑布噢
点得珠宝噢一小串噢
拴在巫根噢当佛铃噢
大婆不要噢小婆要噢
天光照床噢看红颜噢
山中大王噢得千金噢
躲进深山噢不露头噢
大家听不明白也就罢了,听明白,竟是悍匪出山的《天风谣》。
啪啪两声,是一对铲交拍了两声在关羽屁股上。抬铲时,有人惊叫,这才细看了,关羽屁股是一团血浆。
关羽是要痛上一阵才醒的,痛醒时哇哇乱叫,像给鞭断腰骨的青蛙,趴平了,四肢乱颤。
牙营长劈手要骂民女阿蛇,这下子惊得全身都抖了。牙营长向蒙县长嘘道:“他们成心要打死关羽。”
蒙县长倒是笑呢,他抬抬掌,那意思是叫牙营长收声。
原来那是阿蛇的意思,眼见关羽给打趴了,春风得意,仰看了一圈,亮嗓子叫道:“乡亲乡邻听明白,这个官军兄弟错手伤了一条老人命,他本该垫棺的,可惜刚才家主家抱香炉砸了,这兄弟马脑壳变成猪脑壳了,免他一死。”
蛇的话音刚落,又一铲下去,关羽趴平了又弹起来。
原来那是责罚仪式。
“还不快快哭棺!”蛇俯身对关羽喝道:“你要正经哭棺!”
都以为关羽是半死的人了,哪知血肉横飞正解关羽的恨,他颤了一下血淋淋屁股,猛一头撞在大棺上,大棺又弹了三寸。关羽大声哭号起来。
调门是有些古怪。
漫说孝男孝女、盐民盐妇,但是孟连长和军法队也如听天书,谁的眼目都呆了。
蛇哂道:“该死,你就没一滴眼泪?你伤了一条命哇!”
又是啪啪两铲。
牙营长若有所思,他依稀记得这古怪调子好像在哪一年那个地方响过。至于这奴才关羽临死了居然还能有板有眼地唱出来,乃是匪夷所思。他这回倒是动了恻隐之心,他提醒蒙县长:“要打死的。要打死的。”
蒙县长还是笑,只是不忍那血浆。喝道:“关羽,正经哭上几句。你这么玩,值吗?”
关羽颤了一下,又颤了一下,憋着,又颤了一下,篷地一声,把大棺撞动了五寸。关羽蛇仰了两尺头脸,抢天呼地哭道:
富家狗洞窝在门噢
穷家狗洞咬在篷噢
哪有狗洞睡着水噢
水底狗洞养蛟龙噢
蛟龙本命是苍生噢
不是苍生哪会穷噢
老爷赌钱我赌命噢
草菅人命出天神噢
天神在天吃香火噢
天神保佑烧香人噢
老爷香火是白骨噢
白骨长出苍生坟噢
苍生夜夜见天神噢
天神不领苍生情噢
天打雷劈蛟龙笑噢
地上财主要留神噢
整一个丧礼都醉倒,听得词的听词,听不得词的听调,听不得调的听风,听不得风的听雨,听不得雨的听心。谁都心神大恸,只看那血红的大棺也着了魔火一般,红焰青焰,敛光照影。
牙营长突然大梦初醒,跳起来叫道:“反了!反了!”他跳到关羽身后,猛地又是踏又是踩关羽屁股,滑了一跤,骂道:“反了!叫你反!叫你反!”
蒙县长可是天下古今都略知一二的人,就没听过如此高亢复又低昂的悲怆调子,眼睁睁看牙营长疯狂上去,踏那歌吟的苦命,冷不丁喝问:“干什么?”
牙营长吓了一跳,他也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又猛踏一脚。看那抓着席子瑟瑟颤抖的关羽,醒了三分,痛痛地叱道:“这是唱,唱牢调哇,水牢的调调哇!反了!”
蒙县长着实吃惊,他不是吃惊关羽反了,他是吃惊,这老蛮荒地上的水牢里能出这个调,这跟圣人奉为圭臬的《诗经》是同一口古气,有些意思,竟是风骚得很。蒙县长惊动那如痴如醉的民女阿蛇,说:“阿蛇大姐,这兄弟的一盆血快流光了,再不包不裹,要添一副棺材哦。”
先前威风八面的蛇理理慌神,她下膝跪那死者的大儿子,问:“家主,我还没听说过哭棺的会这么多调子,不知道该怎么往下罚了。”
那家主早就慌得颤抖不住,哆哆嗦嗦,道:“请,请巫师念个咒,算,算了。”
蛇得了家主的话,又神气起来,叫道:“请巫师过来。”
“巫师还在家吹鬼呢。”有人答道。
“请。”蛇喝道。
刚才答话的盐妇旋又过来答道:“今夜还不是主家送葬,巫师要坐轿的。”
“坐轿?”蛇大大咧咧瞟了一眼蒙县长的空轿,说:“蒙县长,借你轿子一下。”
“大胆!”牙营长听得明白盐妇的首领这是要抬蒙县长轿子去接巫师,蹦起来叫道:“大胆,谁敢动?老子毙喽!”
但有人敢动。谁?那个一直长跪的半个小人。但见小人从席上蹦起来,旋到牙营长跟前,把拖地的孝衣一甩,从露肚的腰上嗖地拉下一条长带子啪地劈在牙营长的脖上,回头钻进了棺头前的祭桌底去。
牙营长狗吠了一声,奇疼,仰,竟不能;甩,甩不脱,抓颈的手一时红了,颈脖滴血了。他叫鬼牵了一般,是低头跟绳头走。绳头卡在桌沿下,卡住了,牙营长只得垂首哀叫。
原来那绳是碎蚌壳和鱼刺串的防身之物,套了就套牢了,算是民女的杀手锏。
“雁!雁!”蛇惊叫道:“雁!不要动了!”
原来那小人不是小子而是小女子,芳名叫雁。
孟连长跳到祭桌下要往黑里伸腿,只听牙营长不住地哀叫。孟连长不敢,孟连长又拔出手枪,牙营长又不住地哀叫。孟连长颤抖起来,他明白他要处罚那叫雁的小女子,不见能一枪毙命,可牙营长的命倒有可能断在她手上。
蛇却是不动。她侧看孟连长,可话倒是说给牙营长听,她说:“动了,你喉咙就没有了。”
这时辰大家是给吓住。
真有两个盐妇拉铲过来催轿夫赶路。
牙营长抱颈也不是,拍耳也不是,不能站直不能下跪。孟连长慌作一团,一动,牙营长就嗷叫一声。
那黑色的雁哑了一样,冷酷、狠毒,就借那血光闪闪的魔绳调教牙营长。
大棺腥红。
祭桌冷黑。
丧礼一时都屏了声息,就听那牙营长的喉咙在咳。他咳嗽,是咳嗽;他呻吟,是呻吟。
蒙县长背了双手绕祭台连带大红棺一圈。因为祭台紧贴棺头,两侧是黑板,他也没能看见那黑黑的小人。因为关羽是平趴了瑟瑟颤抖,他也没能见关羽的脸。蒙县长绕到蛇的身侧,问道:“棺里的老人叫什么名?”
“娅王。”蛇说:“娅王。”
“娅王?”蒙县长吃了一惊,他知道娅王就是骗麻雀的稻草人,乡间是这么叫无依无靠的老妪的。如此说来,这凛凛然的盐妇拿命招惹官军,竟是为了一个无依无靠的民妇!蒙县长一时苍白而阴惨,淡淡地笑了。
人群起了嘘声。轿子出村头了。轿子过来了。轿子突然在十丈外停住。嘘声更急了。比猴子略长的巫师从轿里掉下来了,连滚带爬来见蛇,没头没脑篷篷篷乱叩了一通土地,仰道:“阿蛇,犯不得官呐!阿蛇,犯不得官呐!”
蛇听了这插满头鸟翅又披了半截虎皮的巫师这么说话,气急败坏,蹬一脚在地上。
一个盐妇窜上来就是一铲,旁人只见雪光一片,定神了看,巫师给掀翻了。
巫师打了三个滚,又爬过来哭嗓叫道:“阿蛇,犯不得官呐!阿蛇,犯不得官呐!”
蛇起了一脚。
这一脚似乎不是对巫师的,而是对官军的。
巫师哇呀叫了抬那左掌,只见那指爪粘在赶鬼的马鬃小竹鞭上,一甩,甩了一串血珠,点点滴滴黑在近旁的衣上。巫师却甩不掉,是那竹节裂了,夹住筋骨,巫师疼得嗷嗷直叫。这一叫,怎么也不像个巫师了。
蛇不是赤脚吗,那赤脚的脚跟真能砸烂指爪,连竹节也砸破了。蛇叱道:“你还当什么公仙,你眼里没神没鬼,就见官!”等巫师哑了,她又训斥道:“娅王不是我们村的,不了断这笔孽债,我们能抬棺吗?”
“阿蛇,”巫师还是认那死理,哀哀求道:“犯不得官呐!”
蒙县长喝道:“公仙。你还知道不能惹官,好了,现在你就听本官,要念咒要跳神你赶快!大流血呐!你赶快!”
巫师听见官在说话,转给蒙县长猛叩那头在地上。叩了不敢抬头,抬头,却不明白长官说了什么话。
“这是蒙县长。”蛇正色道:“蒙县长说啦,大流血的,要念咒要跳神,你赶快。”
巫师于是像一只蚱蜢,一伸一扭,一斜一仰,从地上弹了起来,一头向大红棺扑去,惊得整个丧礼嘘声一片。哪想巫师比凡俗都怕死,快贴大棺的棱角,斜里一扭,盘旋回来,惊倒几个人后,劈缝里一蹿,落在一群盐妇当中。盐妇哗倒,巫师便在乱人丛里锥立一脚。众人哗然,只惊他竟能全身离地,但细看了,却有一只脚趾锥在地上。等人都闪亮,大家猛怔,只见那巫师足足立了一丈的人影,冷静了,才看着巫师是横的,不是身长臂长,是那翎羽虎皮横了飘飘,虎皮尾上又续了蟒袍,也不知道哪来的飓风鼓荡那轻薄,火舌四窜,焚烧起来。这夜雨霏霏的,突然亮起这一片火来,谁的心里都舒畅,只见那火越烧越旺,越烧越急,原来这巫师是真的拨了洋火,烧了一柄狸油染的麻心火炬。倒是那绸缎是假的,是一只细铜丝编的长笼,火舌是窜在长笼里,那绸缎拍不起火,只是照着映着,红出血星子来,煞是惊心;加上那巫师的确了得,随屁股一摸,一只猴爪把小锣小钹小鼓全抚响了,乱作一团,众人听急了,只当是天庭的雷池惊了,阵阵轰鸣,这心一急一慌,火势也有了,雷阵也有了,竟没一人认出来那巫师早已上了疯驴。这时辰可不是巫师扮的群魔乱舞,他是骑在驴背踢打疯驴,疯驴可是四蹄有眼,扑那人的缝隙蹿,把个巫师仰巴叉携在背上。巫师这时是四脚朝天,手有手的绝活,脚有脚的阴功,喧闹一片时,更有口中发的厉鬼惊魂,喃野语,咒异言,描神画符,挤眉弄眼,唱到那冥府的邪话,得意忘形。原是一丝一毫也闪失不得的险招,他玩来却像一百人闹的有声有色,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分的身段耍的障眼,窜焰火,喷瘴气,摹天幕,仿魂烟,驱邪进山,招魂过界,鞭魅上树,赶魈入瓮,魔剑、雷鞭、龙鐾、枭爪、阴符、冥钱,忽而点石成金,忽而吹风起火,忽而鸡犬升天,忽而仙踪杳杳。正当妖光魅影里闪出十张席子的宽广好看那神奇,那巫师啪地摔下疯驴,刮地去了一丈来远。也不知道是打了几个滚了,光怪陆离一时熄灭,徒剩一具扁扁薄薄的妖尸一般。而那疯驴倒像是醒了,臭鸣了一通,回头蹿到巫师的身侧,把个驴头低了闻着,像是千言万语一般,嘤嘤地喷着。
苍生皆皆灵魂出窍,踮脚尖惊诧,不敢近前,嘘声四起。
人中最急,倒是孟连长,他领教过多少大巫的把戏,那巫术纵是天马行空,断也出不了障眼的法则,哪能越雷池一步。果然这巫师俗也太过,神也太玄,这下好了,机关算尽,颠倒下来了。孟连长蹿上前十步,隔三步就不敢动了,俯看再俯看,巫师似乎七窍喷血,一命呜呼了。
殊未料,那火是假的,烧的是绸缎光影,那血也是假的,流的乃是红浆。那巫师屏声静气了一回,运上一口元气,嘎地发了一声,叽哩咕噜又调试了一把,呼哩哩啸了一串,提了一副假嗓,扮那十二岁的女声,亦娇亦嗔,清音唱道:
唐朝拜佛出奇缘
一缘一盆百蹄莲
长安百代落金雨
青瓦红叶砸铜钱
娅王本是莲花女
九世金贵一世怜
昨夜睡觉落错枕
明朝归去做神仙
三成人只是哑了不敢笑,七成人是听懂了。想来倒也真是,谁也不熟悉这邻村的娅王,只一口闷气死了,这不跟个娃婴呛一口奶的事呵,死得轻巧,福命真是福命。
凡间哭死凡间冤
何苦生死泪涟涟
俗眼只见香火尽
不知香火在青天
明年初三魂回转
十分模样是新娘
三寸眉毛一寸眼
两枚樱桃是腮圆
这倒是奇了,想想是不是,人死也就死了,年年清明祭奠,真是有风有影有缘有路呵,想那魂,哪会是一样呢?魂必自有面貌的,只是人间苦哇,没长那仙眼。
老者有善须心静
莫把邪念老来癫
宝马金鞍勿须勒
错投媚眼枉少年
魂回阴阳两重苦
仇怨本是人世冤
不是冤家下得手
哪有新佛到西天
千般的苦厄,只听这一叹一叙,清清地都释然了。笑声顿作,这时辰棺里的薄尸哪是个落难的魂呢?这一去一回,有福了,还有姿有色有富贵呢。人们再看那趴地的巫师,嗡地都笑了。
可笑声又像泄了气的鱼泡,啾嗤一声断了。
是地上的巫师突然蹿了起来,巫师好高好大,他不闪不避冲的就是大红棺。大家都忘了大红棺,忘了丧礼,这因哗地都醒了,像是那大红棺生气了,天打雷劈了,打着的是巫师,雷劈的是巫师,巫师惊起来了,直扑大红棺。巫师真的怦的一声直撞了大红棺,碧血四溅,轰然倒地;而且,巫师徐徐放气,慢慢瘪了,像一张挂不住的虎皮,从棺上滑落了。
整个丧礼长高了一尺。
人们踮脚看那巫师的殒灭,但巫师好像脱壳去了,只留下一副熊熊燃烧的冤魂。
蛇的灰眼最先追到棺旁,她俯身扇扇那扁头的左耳,好像是把些魂扇进那死人的耳里。
果然那贴地的巫师像听见了召唤,他突然斜伸了一只长得出奇的左臂,抖擞那副猴爪,鬼声鬼气叫道:“快快礼送官军!快!”
蛇听得明白。但她还不明白巫师怎么迸出那么多血;更不明白的是,巫师的一盆血都溅到了身外,怎么还能吩咐她快快礼送官军?但她一时也顾不了了,转到祭桌前,怯怯地说:“长官,你们走吧!”
牙营长果然憋不住了,见个人影,吓了一跳。听了,居然不明白蛇的意思,只一抬头,又嗷嗷地叫,抬不动。
蛇这才想到去摸摸那血光熠熠的绳子。蛇也吃了一惊,那绳子是拴在桌腿上的!蛇解绳的时候,牙营长和孟连长才惊知这个在眼皮底下的秘密:原来那拴了牙营长并牵了牙营长命的雁早已溜掉!
牙营长是和蛇同时松手的。那一圈绳掉地的时候居然是清清脆脆的一串链响。牙营长仰脸抱他一脖子血,噢噢直喘,这会没锋利的链勒他,可他的脖子却疼得要断了。
孟连长是往黑桌下踢了一螳腿,空的。他气了回肘掀翻祭桌,桌下空空如也。
全场嘘了一声,没有了那个叫雁的小人。
牙营长是让一名小目扶上马的。可一上马,牙营长才又惊醒过来,他滚下马来捡那圈血淋淋的绳子,仰了,朝整个丧礼空甩了几甩,喝道:“回头我要逮这个小妖精!回头我要逮了这个小妖精!”牙营长给扶上马,又从马上滚下来,喝问怔在一旁的蛇道:“小妖精是谁?叫什么名字?”
蛇很奇怪,因为已经一叫再叫雁的名字,牙营长不是聋子。
“告诉我!小妖精叫什么名字?”
“长官,小民女叫雁。”蛇又指着大红棺,并以大红棺的名誉宣告:“死者是雁的外婆!”
牙营长又叫道:“我不管她是谁!回头我要逮了这小妖精!”牙营长再次让扶上马,得得追上孟连长和蒙县长。可不知道为什么,牙营长又调转马头,策马狂奔,绕整个丧礼一圈,又冲天空甩几下那匝血绳,踢马犯叫道:“回头我要逮这小妖精!”
天快亮了。队伍吃罢饭就要开拔了。牙营长因为在颈上缠了绷带,亦窘亦辣,喝了闷酒,人更闷了。他问孟连长哪有镜子,孟连长去问回来,说了。牙营长要去看看能不能再松一松绷带,但牙营长突然在一扇门背上碰见一个清清瘦瘦的小人。这人是谁?没等牙营长想起来,小人叫道:“长官!”牙营长眼冒金星,这不是用碎蚌壳倒鱼刺绳子勒他的小妖精阿雁么!牙营长懵了。叱道:“大胆!你要干什么?”雁仰道:“不干什么。我走了,可听说你回头要逮我,我又来了。”牙营长看这小人双手曲在腰背,鬼才知道那腰背藏的什么阴招!牙营长一时吓倒退三步,叱道:“你要干什么?”雁说:“不干什么。要回我绳子。”牙营长怔了一会儿,想起来了,从右裤袋摸出那圈滑溜溜的血绳子递过去。雁不客气,拿了就跑。牙营长一看这小东西腰后什么也没有,顿悟之时,恼羞成怒,呸地吐了一口唾沫在门板上。这不吐则罢,一吐,牙营长真吓了一跳,那门上的腥臭,乃是一抹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