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楠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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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牙营长顾大梁和孟连长的脸上,蒙县长读到了他自己的命运之书。弹片不偏不倚把他左小腿连骨带筋击碎了。他很吃惊,这不是要疼死人吗?他摔马半天没感觉,现在,他只是领教了一阵奇寒,接着是一阵奇痒。他们慌乱地包扎的时候,巨痛发生了,带着烈焰般的恐惧袭来了,蒙县长一阵晕眩。他是给抱上马背下山才换的轿子,辜马和抬前杖的轿夫是趴轿子睡着的,惊醒之后见给扶进轿的是个半死的蒙县长,辜马不敢问。没想到蒙县长说:“你们抬起来,赶路。”蒙县长咬牙切齿,话却很轻松。他下了轿帘,颤抖着,咬烟枪,上烟,击亮洋火,折腾了半条命的时间,好不容易才吸到了第一口呛辣。他很难想象,枭寨的悍匪居然赢了日军几十颗脑袋。孟连长狙击的,山坡上肉搏的,日军死伤三百二十四号。孟连长带的死了一百二十六号,顾大梁带的死了一百七十六号,牙营长带的死了一百二十一号。民团加囚徒,正宗乌合之众,居然吓了日军一跳。想到陡坡上的弯刀和古老的狩猎的牛角号,想到天昏地暗的白猿黑猴的飞蹿与腾越、绞杀与劈砍,想到喷薄的血与仰飞的尸,蒙县长惨淡地笑了。
有什么比战争更能让人明白人间的暴戾?
蒙县长想起来,牙营长顾大梁和孟连长从血污里捧起一柄月牙一样寒冷的77公分尉佐军刀,孟连长叹道:“哇呀,真敢捅肚子!”关羽请牙营长给那军刀给他试一下腿毛,关羽叫道:“真的有风噢,一吹毛就掉!”捡了十八杆仅七斤重却配有狙击镜座加装的狙击瞄准镜,有五杆的瞄准镜摔坏了,关羽大呼小叫道:“几个鬼子后来是摔枪噢,嘎嘎嘎嘎摔,乒乒乓乓摔,摔石头上,摔了枪才拔短剑捅自己肚子,不捅我们噢,捅自己!”是什么人才有胆见着了看清了这种细节呢?是关羽这等豪勇,像关羽之辈足有二十三个人还健全地活着,他们没给炸死,给炸疯了,亢奋不已。孟连长给他们配弹夹,他们撩起血衣来这擦擦那擦擦,珍重道:“我舍不得打,我要拿回家,我还是用刀砍,刀痛快!”搜到四挺方方棱棱的仅有掌大一块红木把的大正十一年式轻机枪,牙营长试弹出一夹子弹,居然数出五十颗!他们于是连人也神圣起来,面色肃穆,仿佛刚才他们血刃的不是这精锐武器的主人而是玷污者,顾大梁算是九死一生的军人,可他毕竟蹲水牢蹲呆了,不知道这是1922年就服役的宝贝,叫道:“日本鬼玩这么新的把式!妈的!这么新的把式!”又捡了两挺三爪立带歪把的九九式轻机枪,这倒是新服役的两千七米大射程家伙,牙营长高兴得躺在地上仰着把玩,叫孟连长给装弹带,吓孟连长一跳,叫道:“你没玩过,这手指一粘,上千光洋的宝贝就叫出去了!”牙营长笑道:“妈的,我这么笨吗,这是日本鬼才配吃的子弹,我舍得吗!”他们嗟叹不已的是没有手雷、手榴弹,这些容易引爆的都炸了。蒙县长眼看着他们掩埋收拾到的尸体,长跪不起,他们对伤号的照料,几近家族式的温馨。蒙县长不知道这该喜该悲。在黄埔军官的队伍,杀之勇,恨之气是没话说的,可一缕情牵,真没这么安慰。这是一种久久远远的隐情,蒙县长偶然犯了,莫名其妙,恍如不祥之兆。蒙县长倏忽姑念起了他的发妻鹞和鹞为首的招魂的九凤。蒙县长想起了大榕树和大石洞栈道都一件不剩枪刀和日军的铜盔和靴子,他隐约想见鹞等应该活着。招魂,这是什么古老的把式,在暴戾的枪杀之中,在哀哀的伤亡之后,她们履行的哪还是人间的道义呵。
天神圣主,有吗?
蒙县长腥腥咸咸地吸了一大口烟,鼓在鼻翼与紧闭的咽喉的通道里升升降降,舒舒缓缓,摇摇曳曳,冷冷热热。他习惯这么理会烟土的玄妙、烟土的深意,即是把血腥变成果浆般的馨香,沁入肺腑,把荣辱变成新旧似的衣着,得过且过。但他只平和了一会儿,醒过来的瞬间,就火急火燎地有一种大欲。他撩开轿帘叫牙营长,他说:“多派探子。”
但牙营长策马到轿窗前报告的第一桩事是他们连伤带残仅剩一百四十二号人了。非常重要的是,有七十九杆枪有足够子弹,但只有三十四人是练过枪击的,其余必须是近了才能打枪。牙营长说他和孟连长都心悦诚服,公推顾大梁指挥。
顾大梁策马来报告他的判断,日军原来进山应是担当前锋或者策应,但使命结束了,或者改变了,他们是退到海边,等新命令,或者找机会。
蒙县长很欣慰,爽然答道:“是这样。”
顾大梁毫不含糊提议,蒙县长应马上报告牙师长,已登陆的日军,只能赶,打是打不完的,赶是能赶走的。要撤掉一些防守,留出路来,让日军往海上逃命,要是关了防守,回头在岸上打,以火铳弯刀对付日本鬼的射击武器,防卫将彻底消耗,真来了大批登陆的日军,将如入无人之境。
这个顾大梁就有所不知了。
蒙县长吩咐多派探子,只管刚逃逸的日军。说:“我在牙师长那里立的军令状,就是对付我们咬住的这小股日军,我们要和他们纠缠到底。”
想着自己的使命,蒙县长想到了敌人的命运。蒙县长仅从这股日军卷裹的武器装备,即知道他们登陆时的数量应是两倍左右。
彼此都怕对手从什么地方冒出增援来。
蒙县长不敌晕眩,头撞在轿门上。他悲从心来,他冷冷地自嘲道:“生来血少,生来命丑。”
密探说:“日军占了妖岬,不动了。妖岬背是深海,面是三里长滩。附近没有渔村,妖岬也没有船。妖岬的岸直对三座山丘,山丘树很密,日军占了近海的山丘。”
牙营长说:“我们有五十八匹马,可以逼得很近,可以跑。”
密探说:“日军有七十八匹马。日军要把歪把放马上逼近了再下马架对地方,能管两里地。”
顾大梁说:“到平地,我们是亏。”
密探说:“妖岬岸上都是蕉林。都是林,都很矮。都能挡,都能跑。”
牙营长说:“渔民呢?盐妇呢?蕉农呢?”
密探说:“全跑了,只有鬼了。”
吩咐密探走了之后,牙营长、顾大梁和孟连长都等蒙县长说话,可蒙县长也说不出话。路是宽了,可夜更黑了,几匹马可以聚在轿边走,可谁也看不清谁的脸,都知道是难堪的脸。
顾大梁说:“蒙县长,现在剩的多是孟连长原来带的,还是由牙营长指挥。我算是回到了海边,我想海上的办法。是海里上岸的魔鬼,还得请魔鬼回海里去。”
蒙县长咳了一声。
大家觉得天光了一下。
蒙县长说:“把魔鬼赶回海里去。”蒙县长这是自己在说话。
诡谲的夜。风急了,雨好像没了,不知哪来的,脸上还是一层一层的冰霜。苍天杀人,荡魂,细细碎碎地暗示没完没了的咒语。一个硕大无朋的阴魂降临了,那可是苍山沉没,沧海横来的前夜呵。
蒙县长叫道:“顾大梁,你快去想办法!”
把魔鬼请回沧海吧。
蒙县长再度撩开轿窗,大海劈空而至。
沧海没有日夜之分而只有明暗之隔。
沧海是行驶的,尽管它的万万千千的翡翠玉鞍不复再见了旷古的英雄。妖岬,古怪的名字,这是丢盔弃甲的说法吧。蒙县长怦然心动,这简直是枭寨的沉沦,不同的是,枭寨的巉岩莽苍苍的是褚红与乌青交互纠缠的裂痕,七色错杂却更黑更沉,斑驳陆离却更老更旧,而这妖岬偶露峥嵘的顽石,却像乌龟的破壳,一沉一浮,与掀天而来的狂荡涛头相抵牾,地裂山崩,是海底不断的旧闻。蒙县长被一记沉雄的涛声叩开了心扉,他突然彻悟,正是这鹰翅一样的黑岬无端地从海岸直往深溟里斜穿了三里,岬背一派静谧,固若金汤;岬前才把万里奔来的惊涛带上了长滩,涛起涛落,千刀万剐,露出千层万层的冰雪。岬背岬前的一静一动一明一暗,才构成了诡谲的一域。这是可以把舟楫摔碎的雄关漫道,难怪荒凉若古。而远海却是黑色,简直是白天的黑夜,白天是一锅沸油上的烟岚,而黑夜是油底里的粘液之汤。大海,你生吞了多少尘世的草芥人命与富贵大欲。蒙县长如对一袭天幕,想到幕后的不可问知,心中油然而生一重景仰。对,中日战争是一个很过分的故事,上苍噢,把这一页涂满了咒符的天书翻过去吧。
顾大梁。蒙县长不免想起顾大梁,顾大梁才是一个真正的军人。亏他想得出,往海上驶一支船队把急于奔命的日军引走。对,顾大梁,只有他才明白人的局限。因而,他都有点神圣了。清人赵藩在武侯祠留一副对联:“能攻心,则反侧自消,自古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诸葛亮什么脑袋?可顾大梁,一个共产党的嫌犯,一个水牢里死囚,一旦放虎归山,他就得了这么个灵感。
蒙县长再度不敌晕眩,这回额头撞在轿门上,惊着了抬轿的辜马,辜马急切地问道:“姐夫,要停一停吗?”
蒙县长说:“能快些吗?”蒙县长的话刚落,他感觉轿子飘荡起来。海涛的丧钟撞碎了某一条神秘的古龙,古之龙吁嘘乌吁地,拐了一个大大的蜿蜒,作低迷的啸唱。
久违了,大海。
顾大梁横扫蕉林的异响在清清涩涩的古色古香中狂奔,他隔三百丈二百丈四百丈一百丈倾听他祖上的大海,他在妖娆的迷雾中撒了一把英雄的苦泪。他要劫若干条船,财主的,奸商的,海盗的,不,他要征用若干条抗日的帆船。《奥德赛》说,当年轻的黎明,垂现玫瑰红的手指。而顾大梁所仰见,乃是天庭的一匹白银打造的苍云横了缓行,雨的网破了缝了破了缝了。顾大梁瞪圆鸡血石眼珠要找一支船队,他像海底的翔鱼,忌见的见了,欲见的不见。顾大梁啸了一声少年的口哨,他隔着稀的疏的蕉林与海岸线平行,他不要子弹找到他,他要找到一支船队。跟他的虽不是全体十名共产党嫌疑犯,却都是硕果仅存的九名水牢囚友。其中岈、瘦马、漭、老叵和涿也是共产党嫌犯。另外的徙、踅、木和宽是劫马帮的团伙,手上染红的都保走了,他们跟帮的时候也就十三四岁,不是牵马就是押驮的,手上没染红,但他们却是六亲不认。不是他们六亲不认,是六亲不认他们了。也不知道是活着不认还是死光了冤魂认不了冤人,他们是在大石牢沾上勒死狱警的案而改投水牢的,没一个人认罪,在石牢原本话就不多,到水牢都哑了。他们在水牢里当顾大梁是神,一上路,只看顾大梁的眼色。这时候涿叫道:“有船!”顾大梁稍稍收了马缰细看,说:“那是穷钓鱼的鳏佬,破舢呢。我们是找几条大船。”岈是自命能间断地扣响歪把机枪的,谁都不信,很简单,因为谁也没使过歪把机枪,可试了,他真能断了扣响。蒙县长比顾大梁见的世面大,他就颔首,说:“有这样的人。”所以岈的马上横着一挺歪把,贴岈的踅是驮的半箱子弹。这时岈吹牛说:“到时候就等我扫平了你们再上。”徙叫道:“你要把船打窟窿了,敲你脑壳!”岈还嘴说:“到时候看吧!”涿说:“大船不敢靠岸的,怕劫呢。要等两个时辰。”涿是渔人。说的是多少年前的事,可有道理。顾大梁说:“要到岬头等。都是天亮过岬头的。”说着加了一鞭,冲苍绿时刷了一丈两丈的雨水。什么叫放虎归山呢,放虎归山就是饿虎扑食,不计得失。
蕉林在他们的啸笑里纷纷碎裂。
他们瞄着了一支万劫不复的小小船队。
那船队头尾两条帆船,趴着类似镖局的枕枪枕刀人,妙不可言的是,后一条帆船仓里还半露着七八匹骡子。中间三条是篷船,这么摇摇曳曳地躲着闪着夹在中间,神秘得很。小船队这么贴海岸划桨,不是出远海的,该是搭半路船的。顾大梁说:“都什么时候,还贩货?”涿说:“不是贩货,货呢,是在前,镖局在后,这夹在中间的,是人,两头这么多人马,中间是贵人。妖岬头上常有大船过哩,他们是奔大船去的。”顾大梁低叫了一声,叹道:“撞上了,拦得住么?”岈叫道:“扫光了再拿船吧。”涿吓了一跳,说:“哪有那么简单,帆船那么多人,都有家伙的,他们掉个头对付我们,划远了我们追不上,直逼过来,我们吃不消。”顾大梁问:“妖岬能横着踏马过去吗?”岈惊叫道:“我们几个人一拉开,正好让他们点射呵?”涿知道顾大梁没那么简单,说:“三里长,只有几处是没马背的,露的多,有几段是没马膝的,没见过骑马过岬的。”顾大梁说:“人下马,牵着走,怎么样?”涿不说话。顾大梁说:“这样,这里只留我和岈。你们八个都赶过妖岬,要走到最远,该到尽头的到尽头,因为他们见着了,埋伏来不及了,就装作没事,等我这里响枪你们再威胁他们过来跟我说话。行吗?”老家伙老叵爷知道顾大梁这是在问他,可他还是反问顾大梁,说:“你想好要他们跟牙师长会有什么瓜葛没有,要是他们跟驻军都买通了,我们下手行不行?是民船倒好了。”顾大梁说:“到这时候只能试试了。”
没想到老家伙老叵率领的八人八枪八匹马刚过岬头不过百丈,小船队早已猜着了七成,但见三条小篷船先掉头,由一条帆船护着远去,前头的一条帆船猛一调头,来势凶猛,直逼岬梁上的老叵等一行。老叵可是个什么人呢,只三丈远见帆船上蹚水过来的人,没头没脑就骂道:“呀嗬,我们哥几个还穿着洋雨衣呐,就凭你们这几套镖局的牛皮羊皮要惹事?”
来人可是个红狼眉头黑玉暴牙的豹子眼睛,逼近老叵吐了一口唾沫星,叱道:“你是谁,这么跟我说话?”
老叵斜了一眼给前面牵马的宽和后面牵马的瘦马。宽和瘦马不由分说扔了马缰就抬枪过来,那豹子眼睛不知闪躲前还是闪身左右,两只枪托带了一瓢海水就白光黑影过来了,豹子眼睛倒在水里吃了宽一枪托,他突然从水里伸出一眼黑洞洞的短枪口来。没等他说话,后面的船上枪响了。老叵可不吃这一套,又给宽和瘦马丢了个眼色。宽和瘦马索性把长枪扔了,溅一片水扑将上去盖了豹子眼睛,乌哇哇了一阵,宽把豹子眼睛反剪了抬出水面,背后又给了他一膝盖。豹子眼睛知道他遇见什么人了,只把那枪举上天顶,并不扣响,那可是个给船上的暗号。豹子眼睛说:“别玩玩玩了,你们说话的上船吧,跟穆副官、陶副官说说说,别别玩了。”老叵哂道:“叫你们什么穆副官来跟我说话!”豹子眼睛这时才看清了老叵,豹子眼睛平生没见过有如腊像的水牢人,他的紫斑狼眉,他的腻白秃颅,他的佛尊腮帮,他的幽晦牙盘,他的铜钟嗓门,豹子眼睛别无选择,说:“别惹穆副官生气,这数百里海防,除了几位师座,就轮着几位副官说话了,他督察的不是一般军务。”这么说,这几船便衣是不好惹。他这话刚落,那帆船上放下一张竹排来,哗哗哗哗就划到了跟前。老叵早把这事料着了,把他的马缰丢与瘦马,兀自上了要沉不沉的竹筏,豹子眼睛要爬筏,老叵吼道:“我过去,你留这里。”豹听出来这是押他当人质的意思,脸上刷的乌了。那筏载着老叵回那船上。这边七位端枪人都趴在马背上瞄准船上的,那船上的也趴船头瞄这边的。
彼此在准星上惊见了潇潇斜雨的不同寻常,同时发见了沧溟的无以穷期的阴郁。
不知老叵在船上说了什么,船掉头,直向岸边。那三条小篷船和一只帆船若即若离,紧随其后。
宽和瘦马等也沿黑岬折回岸边。
有人抖一把洋伞遮着穆副官上岸,这回是他们把老叵押在船上。
穆副官见乱石后兀自走出一个顾大梁,吓不动了。
他们一任海风拍打,都瞪了眼相峙。
撑伞的吼道:“哪一路的?”
顾大梁真不知道自己该属于哪一路,不过他勃然大怒了。他可不喜欢别人这么问他,他端详那很不耐烦的骷髅副官,读明白他三十七八的壮岁和比岁数更贪婪更豪莽的那份刁钻,却这么问道:“是撑伞的说话吗?”
穆副官原本就惧怕黑枪,看这人比船上的腊人更神秘,他的半白的壮年冷眉,他的如血如焚的眼珠,他的摔残了的磅礴的肩腰,人从死境来,所谓人不畏死,何以死惧之。穆副官说:“这防地上牙师长管不住你们?”
顾大梁心里苦叫了一声,他知道蒙县长也得听牙师长的,知道找错了冤家对头,要借船,恐怕他是说不圆也说不赢了。顾大梁哂道:“敢问长官一句,你们船上的旧家什真敢出海呵?”
撑伞的吼道:“你是在跟穆副官说话!你是谁?哪部分的?”
顾大梁又瞪那撑伞的道:“我就问你们二位是谁说话?我中国名叫顾大梁,办抗日大事哩。”
“你只告诉你是哪部分的。”撑伞的吼道:“这里是穆副官说话。”
“这里是我说话。”顾大梁说:“要借你们几条船,借了还能还。不借,连人带船都没了。”
撑伞的脸上青了白了,盯顾大梁低声问道:“你这意思是要劫驻军的船?你?”
顾大梁咳了两声。
岈从石头缝里抬出头来,同时,那黑洞洞的歪把小口也探出来了。撑伞的和穆副官刚看了个影子,那黑洞口喷了火。
穆副官回头,但见贴岬头的帆船上歪倒了三四个影子,其余的枪往天上乱放。
穆副官知道船上不能对他的方向打枪,可岸上敢往他船上打枪他是想不到的。他更想不到,这岸上有采用保弹板供弹的日军99式轻机枪,这种三十发弹匣的精锐家伙是10月才服役的,而且,这岸上有这等射手!
撑伞的颤抖起来,嘘道:“穆副官!穆副官!”
穆副官问:“你们要干什么?”
顾大梁说:“我说过,你借船呢,我们用了就还,该干什么你们还干什么。要不借,连船带人,都毁了。不是我们毁你们,是日军毁你们。”
“你教我们穆副官打仗?”撑伞的又说道:“你们比穆副官知道哪有日军?什么时候有日军?”
顾大梁喝道:“你给我住嘴!”
“借船?”穆副官不以为这事是吓唬话,他问:“你知道你们借不动,能说说借船干什么吗?”
顾大梁又咳了两声。
岈这回多打了一梭。
岈是吹牛,他说能断了打歪把。可顾大梁知道,弹匣空了。不过他知道蒙县长把什么都想到了,送的是半箱弹匣。
穆副官又看那船,这回是多倒了一倍,是几个,因为有在船上晃的有往水里蹿的,他看乱了。穆副官知道他上错岸了。
顾大梁说:“穆副官。你们干什么我也不问了。这样,你叫你们的船贴了海岸走,你呢,跟我们长官见个面。”
“不管是谁,穆副官是你们长官!”撑伞的吼道:“你叫你长官来见穆副官!”
顾大梁把副惨白的脸绷歪了,问:“穆副官,真不是你说话?”
穆副官知道这话的意思,急忙说:“好。”
撑伞人就拉穆副官要回头上船。顾大梁喝道:“穆副官留着,你上船说穆副官的意思!”
撑伞人回头叱道:“你敢?”
顾大梁一抖身,一柄红木套匣的大正十四年式日本手枪抵在撑伞人的左肩头上。顾大梁说:“慢了,我把你们几条船全沉了!”说罢往下挪了两寸,点了点他的肱骨,铛地给了一枪。
撑伞的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顾大梁的处事方式,跌了,爬起来的时候是掏枪动作。顾大梁哪会粗心大意,绕穆副官给了一脚,反扭了撑伞人的右臂,抬了,说:“你不知道共产党,也该知道黄埔军校。当年我学吓人的时候,你还是一条狗。滚!”说罢一推,撑伞人倒地,枪在顾大梁手上。
穆副官说:“没事,去吧。你们在水上走,我在岸上走。”
撑伞人爬起来还是目瞪口呆。他自扶自抱了左肩,躅躅去了。
老叵在穆副官他们的船上。穆副官在顾大梁的马上。宽和涿他们在岸上。一个纵队靠向蒙县长坐镇的妖岬岸湾。
天只贴沧海亮了三尺五尺,好像那银光很沉重,纷纷跌落之后,剩在天宇的唯有晦与暗,云和雨了。
海是一丈一丈地涨高,天是一尺一尺地下垂,光明的镜片行将碎裂。
牙营长没想到临了海边的日军武器全长了眼睛,半里路的射程内,一人一马也不能逼近。日军不但武器长了眼睛,连他们的望远镜好像还能转弯了盯人,这阴云里连雨泪都黑涔涔的,日军是怎么发现了几道湾前的兵马呢?他们是在避风喝酒吃肉的时候遭受三十来名骑兵袭击的,真是复仇旅,他们一露面就弹火雷鞭,嗖嗖地狂扫。兄弟们趴了才听见死沉烂醉的蕉柱蕉杆居然嗡嗡齐鸣,那蕉叶上的弹雨细碎如冰雹。幸好牙营长和孟连长人刚从蒙县长那里回来,堵住了隘口,趴了就射击,刚旋入峡谷的日军猛听背后有枪,惊以为受了伏击,只落马八人九人十二人十七人,哗地就陡转回来。峡谷的兄弟们这才惊醒了抓枪反击。孟连长的枪法了得,一名日军小目中弹勒马,盘了个陡转的大弯,惊的撞的倒地十来名日军,被滚下陡坡的兄弟粘着了乱砍,马上的地上的旋作了一团。不出三十个日本鬼砍刀也是有备而来,扔了枪,血肉横飞,好在贴上了。兄弟们眼红胆壮,要么挡倒了马,要么扑下了人,没让长的砍刀占上便宜。日本鬼又空了十来副马鞍,急成旋风,飘过人头,仰了要夺隘口逃逸,把个还揣枪找人的孟连长给踏了踩了。牙营长刚躲过风口,十七八个鬼子已拍马过了。牙营长拉了孟连长,没拉起来,孟连长一脸的血光,只像醉了一般,拉起来了,却站立不住,又倒了下去。牙营长大惊,不知孟连长是断了折了还是碎了哪盘骨节,没想到孟连长自己爬起来了,摸摸下巴,嗷嗷道:“碎碎碎了。”牙营长翻掌去托,更吓了一跳,肉是绽了,骨是碎松动了。牙营长一时慌了手脚,孟连长不急,又手又眼,意示他用布蒙了,牙营长扒了一具死尸撕布给孟连长包裹了。孟连长趴地还在瞄准,只是刚端直枪,头一歪,晕过去了。牙营长这时才想到日本鬼,二十几个兄弟早已趴地开枪,可是只听枪声一阵一阵地响,那渐去渐小的日本鬼没一人翻下马背。牙营长站了咬得牙齿嘎嘎响,气得天旋地转,知道从大山到丘陵,有眼的枪比有眼的人能要命,旋风的马比胆大的人能进退。牙营长下令马上往蒙县长的岬口转移,那里有拒敌乱石,有蒙县长,再越雷池一步,便可以葬身大海,看是谁的命死谁的命生了。兄弟们酒全醒了,扔下三十六具尸骸伴日本鬼二十三具尸骸,人马刚出了三里隘口转上岬头的长坡,日军又旋风一般攻入了隘口。这回是搭的歪把,一阵风扑,一阵风冲,一阵风扑,一阵风冲,牙营长趴在丘坡的石槽里看了日军黑压压地在低洼峡谷一扑一停,爬两侧斜坡有呼有应,吓了一身冷汗,若是慢了一刻钟,让日军堵在隘口,百来条命,算是休了。那头放日本鬼扑空去了,这头催兄弟们快快趴射击位置,牙营长这才转到岬口的长滩上找蒙县长。牙营长十二分地佩服蒙县长和顾大梁,他们早在出隘口的时候就把事情说了个八九不离十了,原来日军就是等海上的消息。临了海,海是他们的必经之路,谁挡了谁近了他要扫谁,这下子,也只有这三五十亩乱石好赌了。只是现在蒙县长和顾大梁都不知道孟连长他一头猛虎给马踢昏了,而且该死的是,牙营长发现,兄弟们远射点射真不是手脚,那么,下水如何?他这么忐忑着,险些摔下马背。
牙营长更没想到,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喝呼他。
穆副官。
穆副官站在蒙县长的轿边上踱步,也是刚到的样子。“牙营长好呵。”穆副官阴阳怪气说:“以为是何方神圣,原来是牙营长。”
牙连滚带爬下马又来到穆副官跟前啪地行礼报告,说:“昨天我和蒙县长到牙师长那里报告,没见穆副官。”
“我是条海狗,专门闻石头砂虫的,没福气进城吃什么南霸天蛇宴,也没福气对海风喝什么军令酒,可我都听说了。现在我要知道,你牙营长是什么时候,得了谁的军令,你们接管这防地?而且,你们凭哪一条哪一款,胆敢扣押牙师长的军用船?”穆副官越说越忿气,说:“你牙营长和牙师长堂叔堂侄的事我不管,我只要知道,耽误军机,你的脑袋,还有谁的脑袋有这么重?”
顾大梁说:“蒙县长,你们说话吧,我在后面侍候。”说着,仰了走掉。
牙营长知道个眉目了。牙营长只是不知道轿里的蒙县长是醉着是醒着。牙营长知道蒙县长的乌纱尚不足与穆副官过招,不过牙营长也知道蒙县长在牙师长面前抖的是兄长的威风。牙营长是怕穆副官不知道这一层。
因为轿夫都已退下,轿子像一座微雕的酒肆,被人遗忘了。它静穆,安谧,一任海的风、天的雨,横直吹着,洒着。
牙营长不知道该不该去掀一下轿帘,站不稳了,好像那大海是岸,而岸却是大海。
拂晓的阴风是怎样的一副棺材,它的冷光,它的苔绿,它的异味,翻出来鱼鳖的骸骨和龙蛇的凶兆,直把个人间折照的非天非地,非岸也非海,倒像是华灯初上的冥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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