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头马

作者:阿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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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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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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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8746字

天地一抹的隐晦,千丝万缕的雨一寸一寸地断掉,风躲得很远。蒙县长动仙箫的动作慢了一倍,而烟瘾烈了七成,剩下三成是焦躁、苦楚,还带些闻所未闻的怪味。所谓的迷途,那是多出一条乃至数条路来,是智昏了没选择;而所谓苦厄,却是数条乃至于唯一的出路。而在蒙县长,绝无路断的道理,否则,何来改弦更张的说法?陆路断了,可能在水边,水路断了,可能在岸边,地上的路绝了,可能在天上,天上的路断了,可能在地上。蒙县长今生有怨,只是苦厄太频繁了。他也把这不可知的不可解的偶数与奇数归结于闲人所况味的所谓命,命这条破裤带,这一时又与那两名走散的共产党纠缠在一起了。蒙县长哂了一声,闭目挂念起那位老共产党,他既然能从水牢里溜出去听了水牢外面的话再回到水牢,他还怕坐牢吗?还有那位一口侠气的少年,白猿腰身,虎狼气色,他请缨上路,竟随风去了?还是那句话,人往高处走。不猜也罢。问题只是,两条命牵着一条命!蒙县长的肠子抽搐了一下。有醉茶经历的人好体味酒上头的人,曾经酒上头的人好体味烟呛天灵盖的人,蒙县长能勘破这等小小过节,只是心里闷得慌。他受不住从轿窗窜进来的一股寒气,从鼻梁直窜天灵盖地呛了一口,再呛了一口,巨呛之后的醉是不可驾驭的恶梦。


天与地粘得更稠了。


但谁都记得这只是傍晚。正因为念着这只是傍晚而非夜晚,所以天更阴暗了。


炮声隆隆,前线的火与血还远着十七里呢。正因为这么远而这么响,所以人马都觉得脚下的石头都在震动。


蒙县长的黎明多半在轿窗。他听见“蒙县长!蒙县长!”的叫嚷,确信不是梦话,就从梦抖了抖脑袋,试探一下头颅,风雨从窗帘吹了一舌的寒冷之后,是牙营长热扑扑地嚷道:“大吉利!大吉利!”牙营长发现牙齿险些就咬着蒙县长的耳根了,退三寸,嚷道:“枭寨那伙暴狱的又回来啦!真家伙带了枪,妈的要抗日,火铳、弯刀,两百汉子全骑马、骑骡、骑牛!”


“骑牛?”


“呀嗬,黄牛,像得很噢,骑黄牛,五十八号义勇骑黄牛,黑布蒙的牛眼,能瞎跑,说黄牛是拿鼻子闻路!”


“多少人?”


“二百六十三。”


“多少枪?”


“十六杆枪,真家伙豹尾花木蔸双管法国火铳,粉铳二十三支,要命噢,有一门铁锅炮!铁砂、硫黄、洋油、锯末,全炒香了,混上了!”


“谁带的队伍?”


“就是那个头马。”


“我说那是条好汉!”蒙县长叫道:“瞪眼是一盅酒!了得!”


“只是……”


“什么?”


“他们把麻乡长也带上了,”牙营长支支吾吾,说:“是披蓑衣,里面是反绑。”


“噢?”


“头马乡长都要见蒙县长,”牙营长又犯了天大的难,在风雨里打了个喷嚏,咬那风说:“龚队长……”


“畜生。”蒙县长突然问道:“你当他是人?”


“畜生!”牙营长毫不含糊。


“你也听了,”蒙县长重申道:“在路上,我还得行使责任。”


“那当然!”牙营长说。


蒙县长膝盖一撞轿柱。轿夫知道蒙县长的意思,折转轿子,跟上牙营长的马。


三块十丈青石夹成的天然屏障之下,驮马啸啸,黄牛愤然,马前牛侧,尽皆蓑衣野汉。这些枭寨的豪勇居然把排场玩到了这海角天涯来,他们慷慨呼涌,大放厥词,哗地聚了十几号人抬了一方四尺的片石搁在三块角石之上,算是搭了一方帅台,又搬了一圈青石,权当凳子。


蒙县长抖开轿帘一看,披了蓑衣的麻乡长像只落水公鸡迎着他们要打鸣的样子,打不出,老脸彤红了。在头马身侧,他是尴尬。那天,就这位要在肩胛上捅一刀才能上绳的头马,迎面喷一口血骂一句脏话,所以,他的马脸,大眉糊涂,只剩几根从刀痕里乱翘的斑毛,鼻梁歪斜一道凹槽,右腮上的大肉坑,一片凶神恶煞的阴惨。这下可好,全像镶了古铜真金,气格萧然,四天三夜前,他左肩胛骨是露一寸白两寸青三寸红,一盆血快流尽了,人都蔫了,可这下好,裹还是裹,从脸到脖,一派红光,两枚青铜蛙眼,炯炯吐着青辉。那个断了趾骨复又撞石头不死的“蛙”,自架那只肿脚在一条大藤杖上,凄风苦雨不能把他怎么样,酒还烧在他脸膛,红光铜亮。他笑得坦荡,他是服膺天理的。他位在乡长头马之后,大见尊严。那位高出一个半来的巨猿相,就是从腰椎到颈椎险些给麻木掉的亡命之徒,是谢秘书交代要毙掉的,没想到他的地位几近头马。蒙县长心里叹了一句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匪别三日,才可怕呐!”


头马捅了一下麻乡长的左肩。


麻乡长变成头马的木偶,哗地跨上一步对轿窗叩了一头,俯了不动,对膝前的石头说:“麻老枫有罪呀!那夜……”


“那夜是给我们架走的!”头马跨一步也给轿窗叩头,可叩了就叩了,抬头才说道:“蒙县长,我们都知道暴狱是死罪,再放了几把火,砍了一些挡路的,我们知道……”


蒙县长抬头探出窗外,目光如炬,直透了蛤蟆眼镜照那有情的天地,照那有情的人。牙营长抬手竖了食指勾了勾,那边马上的龚队长知道蒙县长找他,找他是要他把腕头的那副五牙双钉德国手铐给卸掉,可是他不能。他见蒙县长瞪他,他惨淡一笑。这一笑,把蒙县长笑得更惨了。


龚队长截断头马的话说:“蒙县长,按战时条例,地方武装弃暗投明也罢,响应号令也罢,举凡投奔国军,第一要及时完备缴清枪械、粮草,第二要全员无条件接受国军整编,违此令,格杀勿论。两件要务妥了,才考虑地方条件。”


蒙县长瞪了龚队长一眼。蛤蟆镜隔着,不知道龚队长领受没有。蒙县长低下头颅,听头马继续说话。


“那天头马也说过,蒙县长的训话头马是在树洞里听得精细的,头马求蒙县长莫把枭寨壮丁拉出山外,枭寨不允许一切兵匪抓丁拉马出寨打仗,是枭寨古例。头马得你蒙县长顶那么一骨头救的命,头马知道蒙县长你是什么人。蒙县长,你让头马坐你的轿子进县城,要卖你要骗你,头马知道天打雷劈呀,可头马是寨主头马,头马每一块骨头,第一滴血,都是寨主给的。头马不能……”


“慢!”蒙县长打断头马的话,问:“寨主是谁?”


“寨主到云南大理给岳丈守葬,”麻乡长觉得可是半句虚言都不可以有的,他蹦了一句,怯怯地斜一眼头马,说:“已经携全家老小去了。”


“去多久了?”


“这倭寇一乱世,就去了,东北王张作霖,给小日本炸死,炸死的第二年……”


头马一脚踏在麻乡长脚背,麻乡长唔唷叫了一声痛,像蟑螂给火星爆了,弹了五寸。


“好!”蒙县长浩叹道:“主子都不在五年了,头马你能死死守住这个家,还是中规中矩!”


“蒙县长!”头马颤了一下,他这人你杀他他不动,你夸他他就颤了。头马说:“我们暴狱那时辰,把马、骡拉了,还多拉了县府四十三匹马、三十四匹骡,县府的马、骡,我们已经派人拉回去了,有四匹马摔死了,有两匹母的,肚里有驹。有三匹骡摔伤了,丢了五匹马,一匹骡,这些,我们都补上了。请罪是请罪,都补上了。”头马说罢,回头喊道:“司郎,把文书具上来,请麻乡长核个数,画押喽,再呈蒙县长。”


那叫司郎的长杆青年双臂一甩把蓑衣甩到肩后,竟是一身城里书生的浅灰洋服。他像是身在衙府,嘎地从地上提了一口一尺见方的铜箱搁在石板上,嘎地开了铜锁,弹了盖,上下掌持了本账簿过来,先给蒙县长叩头,再给麻乡长叩头,说:“这是县府账房,刑房的验书。麻乡长,你请蒙县长。”


没想到麻乡长乘机哀号起来,道:“蒙县长,辱没呀,麻老枫给乡公所辱没呀!”


头马吃了一惊,想起来了,他哗地掀麻乡长的蓑衣。麻乡长原来是给反绑着,头马三下五除二给麻乡长松绑,说:“这也是枭寨的古例。麻乡长担保三宗大事,一,蒙县长带人上枭寨训话,拉人,拉马、骡、牛,是皇帝有旨;二,拉人拉马拉骡不是去打红毛赤匪,是打倭寇;三,拉人拉马拉骡拉牛,一丁一畜都记数,算枭寨丁壮捐税,一年一年折数,万世不变。”头马回头叫道:“司郎,把文书具上来,请麻乡长核数,呈蒙县长。”


司郎又把翻开盖的铜箱在麻乡长面前抬了抬,说:“这是麻乡长和枭寨合缝的押书。麻乡长,请呈蒙县长。”


麻乡长如祭天神,背抬了一对骷髅指爪在眼前哆嗦了一会,一分一寸地下落到铜箱里,可他又犯了怯,僵着,侧抬头窥探蒙县长的眼色。


头马说:“麻乡长也知道,送人命畜命押书,要绑小官来见大官,这也是枭寨古例。只要蒙县长画了押,我们要当皇爷护送麻乡长回乡公所,麻乡长来时趴马,回去呢,我们抬轿!”


麻乡长很在乎这几句话,他脸上松弛,瞬时像开了一朵老菊花,他果真捧起两份青布硬壳文书,哆哆嗦嗦打开,呈到蒙县长眼前。


蒙县长枉为蒙县长,他一时不明白堂堂一县之长审度这芝麻绿豆账目是否是一种渎职,甚至是一种大哉如苍天如苍生的圣业,他心底一时寒蝉凄切,他被铐在轿中。休说他炙过北伐的弹火,便是保卫广州的七场血战,他也算是九死一生的男儿,这可是个什么县长噢,他通体的血刷地冷了。


麻乡长但见蒙县长狼眉抖了一抖,豹眼折光,甚至,麻乡长听见了蒙县长鼻息透露的一池惊雷。麻乡长吓得哆嗦起来,他以为这账目是不是出了什么大纰漏,慌忙扫了一眼,这才又正正揣了,再次呈上,心头一阵鼠跳,恭候天打雷劈一般。


没想到蒙县长说:“好。”


麻乡长慌忙又呈了第二册。


蒙县长又说:“好。”蒙县长说:“这样吧,一并说完,我再画押。”


头马听罢蒙县长的话,心里一快石头落了地,遂又叩头,抬头,说:“我们暴狱的时辰,是怕官兵追赶,一路烧了一些茅房,我们凑了一些金条银锭。”头马说罢,回头喊道:“司郎,把文书具上来,请蒙县长画押。”


司郎又毕恭毕敬将一函文书呈到麻乡长手中。


麻乡长抽搐了一下,要呈,却哆嗦不止。他也不能怠慢,呈上的时候那函上的两页白纸抖起一双翅膀,像只伤鸽子。


蒙县长哪里能把神定到眼上,又哪能把眼神定到那函文书上?蒙县长心底只是一阵怆然。民以食为天噢,饿到不忍,刀也砍了,枪也响了,火也放了,可苍天也怕一字,这就是命。命悬于一丝,魂也给榨出来了。这民却知道惹不起官府了,可哪一代官府怕过惹不起的苍生呢?不亡了,不灭了,真不知道;亡了,灭了,也是鬼魂才知道了。


麻乡长和头马都发现蒙县长的脸色不对。


头马橐橐道:“可县府的账房说,这赔的不及百分之一。”


蒙县长的灰脸一点一点地白了。


头马又说:“刑房说烧民房,割银子,坐牢,要快快投案。焚官府,杀头,株连,要快快投案,免株连。”


蒙县长的白脸又乌了。


“蒙县长,”头马说:“好在两个放火的兄弟是孤儿。他们牙缝里都裹了孔雀胆囊了,要是打日本鬼死也算一尸。他们愿先打仗,要不算,他们愿到县府去暴尸。”头马说罢,回头喊道:“佛桃!佛寿!过来跪蒙县长!”


那头唯有两个不下马的恰是佛桃、佛寿兄弟,他们策马过来,一滑,连下马带跪只是一响。


麻乡长、头马和司郎避犹不及。


那白脸儒雅的佛桃把件蓑衣缝帽掀开,大铜盆脸壳居然点过和尚斑。佛桃笑吟吟仰道:“蒙县长,我两兄弟还欠债呐,要是这回打倭寇能拴杆枪拾个锅头,是省得当欠债鬼了。”


蒙县长险些要掉下泪来。这古怪人间有多窄呢,佛桃、佛寿兄弟的眉头眼水,深深浅浅,恰是他一对丧命儿子虎头、虎脑的清影!蒙县长不置可否,哂道:“佛桃、佛寿,兄弟?”


“哎,”佛桃、佛寿同时叩道:“是兄弟。”


“就凭你们假和尚兄弟,还把孔雀胆囊给裹牙缝上了?”


佛桃、佛寿傻笑。


野汉们嗡地笑了。


蒙县长说:“既入佛,怎么又放火?既放火,怎么又怕死?既怕死,怎么又打仗?”


佛桃仰了想,想了一会,答道:“活也难。死也难。”


这倒难住蒙县长了。蒙县长问道:“真进了寺庙?”


佛桃、佛寿同时答道:“三年零两天。”


“庙里怎么过?说说看。”


“庙里难熬。”佛桃回爪摸了摸后脑勺,说:“这年头,庙都住不下了。有青帮,有辛亥党,有红毛,有‘赤匪’,主持都不提棍杖了,扛枪呐。他们有银子,这年头,没人拜佛了,庙里拉风箱打刀枪呐,庙里苦工饿疯了。”


野汉们又嗡地笑了。


蒙县长哭笑不得,问道:“纵火是在庙里学的?”


佛桃佛寿都很惊讶,他们听不明白蒙县长的问话。


“蒙县长问你们怎么敢动官府天火,唆使妖魔是谁?”


“噢,庙里师傅说的,师傅说,佛桃、佛寿你们别傻呆庙里饿死啦,去坐牢吧。世道变了,‘不喂狗,要喂牢’,地上狗饿死光了,牢里人活口不死。我们说我们不敢,牢饭都是蟑螂屎。师傅说,听谁说的?老皇历啦!自从三民主义,讲民生、民权、民意,牢饭不煮蟑螂屎啦。我们又说,不煮蟑螂屎我们也不敢,我们只会打拳,我们不会干苦活。师傅说,坐牢人有拳脚的都不用做活,在牢里当打架师傅,教革命党。”佛桃寻思了一会儿,说:“我就放火了。”


蒙县长吃了一惊。他相佛桃、佛寿的目色,寒光闪闪,倒是追赶光捕影的透过一股杀气。蒙县长笑道:“看你们枭寨的好汉,谁不扛枪挂刀挽弓弩的?就你们兄弟赤手空拳,白送死,还欠官府两具尸骨噢!”


佛桃、佛寿头一遍听清,急了站起来。第二遍听清了,目瞪口呆。


麻乡长大声呼喝道:“不怔什么?不是带酒肉了吗?还不请蒙县长暖暖身子!”


头马头一个听明白麻乡长的话,猛一击掌,双臂撑天,叫道:“上酒!”


蒙县长一时也懵了。等他吸了一口凉气,清醒过来,便拿一双凸眼照看近在咫尺的龚队长。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他要龚队长给解掉手铐。


龚队长先是被两百名枭寨汉子的一阵骚惊了魂魄,回头看牙营长,见牙营长在瞪他;他又看蒙县长,蒙县长已不耐烦。但他只瘪了一下嘴,整一副马脸更不耐烦了。他甩一鞭在马脸上,带军法队撤出了乱阵。


牙营长提马去追龚队长。


蒙县长听龚队长对牙营长说:“牙营长,我知道你想求我干什么。你不再是民国的小小喽罗了,国法!国法!”


蒙县长眼冒金星,抖下轿帘。


“蒙县长!”“蒙县长!”麻乡长和头马都过来招呼蒙县长。


蒙县长破轿门而出。


先是头马,再是麻乡长,再是一圈,两圈,三圈,四圈,五圈,风中汉子,大家都吓了一跳。


蒙县长戴铐!


蒙县长嘎嘎笑道:“都吓着了吧!我和你们麻乡长一样,也在押宝噢!呐,麻乡长见了我,你们给麻乡长解绳头了。我么,要见了驻军牙师长,他才给我卸这铜镯子噢!”


话是这么说,可两百双眼睛还是一片迷惘,他们眼盯蒙县长腕上的精致手铐,像龙齿,像豹眼,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谁都心中鼠跳。再说,一副手铐铐了手腕,怎么看也是野猪踩着铁猫夹了。


蒙县长一面向石桌筵席走,一边抬高手铐嘎嘎道:“你们头马和麻乡长是押枭寨人丁、财宝,看县府仁不仁,义不义,我蒙县长认不认账,我和牙营长呢,是押,我能不能带上五百条汉子去打仗!你们都看见了,我们刚才过去的队伍,过五百号吧!我蒙县长还不敢赌上你们枭寨两百豪勇呐!这下好了,我看他们怎么给我下这铜手镯,哈哈!”


所有的嘴都咧了笑,只是所有的眼睛都还圆圆地瞪着。


蒙县长给让到正中的石凳上,他坐下去之前,那石头已盖了一方乌光贼亮的狸皮。


四尺见方的石片已垫了苍翠的蕉叶。倒下来一竹篮一寸一寸长的熟熏肉,倒下来一竹篮一拳粗一拳粗的糯米团,摆了八只竹筒碗,咕嘟咕嘟倾的是清香扑鼻的烈酒。


但七双眼神还是粘在那副铜铐上。


蒙县长抬眼看去,一圈两圈三圈四圈五圈的坐的站的汉子,有的给骡马挂草料袋,有的剥食烤干玉米棒、红薯、芋头、木茹条。蒙县长心里一惊,没一个站着的汉子是倾酒筒的。即,他们在命运的关键一站,也没有享受酒肉。蒙县长还看见麻乡长和头马一起去邀牙营长和刚刚旋回来的龚队长。牙营长下马,来了。龚队长在马背上不动,冷嘲热讽冷说道:“你们吃吧,快些,蒙县长要赶路!”蒙县长又听席间有人问:“那兄弟敢跟县长老爷这么哼嗤,什么官?”蒙县长又听那司郎自作聪明道:“什么官?蒙县长的卫队长咧,担人命咧。”


等牙营长刚坐下,麻乡长和头马就给蒙县长和牙营长敬酒。头马撕了蕉叶问蒙县长:“蒙县长,来块瘦的,来块筋的?”


蒙县长痛喝了一口酒,说:“来块筋的。”


头马于是合蕉叶夹了块带筋头的瘦肉给蒙县长,又说:“蒙县长,我们枭寨一口气啸了两百壮丁来赌命,可是百年五世头一回呢。我这头马就是砍两百次,也怕亏待耕户、猎户、织户哇。还要问蒙县长……”


麻乡长打断头马道:“头马,要见识世面哩,酒桌上不谈俗事哩!”


蒙县长搁了酒筒,倒那块晶莹剔透的香物在眉目之前,正色道:“麻乡长,就算是皇帝,他也是娘裤裆里掉的一块肉。枭寨这一回是身强力壮的豪勇都出一赌命了,官府哪有含糊的道理!要一珠一算说清,画押,天打雷劈,死了瞑目。头马,你有话慢慢说!”


头马怕是安了刀铡在嘴中,一块两寸长的腊肉进去,皮筋断裂像爆豆一样热烈,咕嘟一筒酒之后,急促说道:“蒙县长,论天理,我死一命算一命,这没话说。我要说,古来抓丁,都说去吃皇粮,就没说死,这也有活也有死,九成活一成,一命顶一丁,这也没话说,只是,杀一命,也是一命,我看,杀一命,也该顶一丁,这一丁,就算在赢家名上。蒙县长,你说这话在天理么?”


蒙县长的肉块从手中掉落。


头马急忙撕了蕉叶把掉肉堆上的肉块包了又递到蒙县长手中,又说:“枭寨有三成孤寡,有六成债户,有九成抹不平税捐的,这回出的都是暴筋马暴筋骡暴筋牛〔1%%〕,这马、骡、牛,都该折光洋铜板,抵税捐。等马、骡、牛回到竹楼,就不愁拉去抵税捐了。蒙县长,你说这话在天理么?”


蒙县长包急端酒筒,端到嘴边,酒筒掉了,洒在地上。


满桌一惊。


蒙县长又接过头马递的酒筒,咕嘟干了,又咬了一嘴肉,慢慢咀嚼,说:“头马,杀一命,加顶一丁,记在赢家名上。天理!”蒙县长又接过头马递过的酒筒,喝了一口,说:“马、骡、牛,折光洋铜板,抵捐税,等马、骡、牛回到竹楼,耕户、猎户、织户,都不愁拉去抵捐税,天理!照光洋铜板细目抵来年捐税,天理!”


满桌一叹。


蒙县长说:“麻乡长,即刻合这份押。”


麻乡长口中连连“呃呃”,和司郎慌作一团,嘱司郎到另一块石头上忙乎。


头马又说:“蒙县长,还有一押,古来啸匪打仗,愁只愁裹尸招魂的大事。古代红毛出寨,九凤真是九凤,大巫女、麻风女、痨女、疯女、哑女、聋女、怀怪女、毁七女〔1%%〕,反骨女〔2%%〕,她们今生背时背运,下辈子大福大贵,背得九千句《招魂诀》,哑女用眉目说话,聋子用眉头听风,九凤翻山过坳,人避鬼避,红毛喜欢九凤招魂,九凤守魂,比个岩洞都暖和,双双投胎,是一对大福大贵。九凤火眼金睛,不会招错异乡魂,得九凤趁月头不在天庭,黑里暗里埋了,魂就顺路了,回乡路上,人也怕九凤,鬼也怕九凤,归到祖坟,见祖宗老辈,活不见拜,死要见魂。现在九凤不全了,补一些孤寡。听老辈说,过去不掏枪,不打火,巫师都是隔山隔岭跟着,挽弓挂刀的,九凤都是隔山隔岭骑马跟着巫师。巫师号尸念咒,九凤招魂,背伤号,缝带子;可自从有了枪火,巫师就不上路了,这回要不能通天理,炮声都要震塌神龛了,单丁是有理不出山呐。麻乡长说,古例倒是没有,可三民主义,男女平等,背粮草抬伤号也要女人,按人头算壮丁,这回跟马尾来了九凤……”


“蒙县长,”麻乡长道:“我答应就是跪烂膝头,也求蒙县长,九凤虽是九个女人,可胆敢往刀枪丛里去招魂,也算是女中丈夫了,要算九丁!”


蒙县长早把眼瞪得铜铃炯亮,这下子毫不含糊,应道:“岂有不算的道理!”蒙县长和众人干了一筒酒,叫道:“当年秋瑾杀身成仁,孙文大哭,一口一声英雄,一句一个女中丈夫!想不到我南蛮老寨,出来竟是一队!什么九凤,九条龙哇!抬伤也罢,招魂也罢,同号英雄!”蒙县长又喝了一筒酒,叫道:“她们人呢?我要敬她们一杯!”


头马咕嘟笑了。


麻乡长也赤了老脸,说:“她们还要守些忌讳,男女不要同桌,不要女人在祭坛露头。”


蒙县长不很在乎这些细节,只颔首,叹道:“好!把押书都拿来吧!”蒙县长又问:“有印泥吗?”


司郎说:“有!”司郎把五函押书叠好,呈在桌上。


蒙县长掏那枝插在内衣袋的老派克笔,拔了,一撇一捺,画了押,在印泥上蘸右指,一份一押,碰那铜铐在石头上嘎嘎有声。


众人怆然。蒙县长像个死刑犯在赴难。


麻乡长突然逗趣道:“蒙县长,还有一事,你告诉我怎么认小日本的长官,我打了大半辈子黑寇鸟,这回倒想打一两个粗一点的黑寇鸟。要是他们先瞄中我,我死也翘两只脚夸奖他们;要是我先瞄中他们,他们翘两只脚夸我。”


没想到头马一弹左臂就把麻乡长扳倒在地。在一片惊讶声中,三下五除二把麻乡长反剪了绑上,抱起来交给司郎。


麻乡长叫道:“干什么?干什么?”


头马说:“麻乡长。看在枭寨几百户耕户、猎户、织户的命上,你得把押书带回到乡公所。”司郎不耐烦麻乡长又呼又叫,推他上轿。那只铜箱也放进了轿里。司郎上了马,头马又嘱一名猎户赶在轿子前面隔山带路,又嘱一名把枪猎户殿后。目送轿子隐进树丛,众人嘘了一口气。


龚队长早等得不耐烦了,叫道:“蒙县长,上轿吧。”


头马和牙营长扶蒙县长上轿,头马悄声说:“蒙县长,给我们派一个军师,我会敬他,护他。”


蒙县长毕竟是骨髓也快吹干的人,空腹下去几大口烈酒,脸青如铁,站不稳妥。但他更上一层楼一名军人,他对头马一字一顿地说:“能明白非要个军师不可就好,我会派最好的!”


牙营长说:“头马兄弟,蒙县长会派长官帮你的。留步吧。按约定,你们离我们十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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