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齐鸣宇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0:49
|本章字节:8376字
一
第一次见到汤予涵,是在光圈音乐酒吧,香槟乐队欧洲巡演归来后的首次演出。
那是一个格外疯狂的夜晚,留着鸡冠头的鼓手敲断了两个鼓槌,而吉他手宁宁扔到台下的墨镜更是引发了一场骚乱。
直到最后主唱汤予涵毫无顾忌地躺倒在前排观众们几乎伸到她裙下的手上时,整个场面完全失控了。女主唱奔放的跳水让观众们丧失了理智。我在酒吧离舞台最远的角落看着人们的胳膊像潮水一样翻滚着,而女主唱娇小的躯体漂浮在人潮之上,脸上忘情的笑容告诉所有人她是今晚的女王。
汤予涵赶在鼓手的最后一个鼓点落下之前回到了台上,对着麦克风感谢了台下所有企图撕烂她衣服的人,希望他们享受后面乐队的演出。
她说:“老少爷们都注意了,一会儿刺猬乐队也有个女的。”
我也想不通自己哪来的勇气,竟然打算去请这个豪放的女主唱喝一杯。但是我的确举着两瓶科罗娜跑到了酒吧二楼的vip区,把自己介绍给正在那里休息的汤予涵。
“刚才看你演出了,交个朋友吧,我叫钟昂。”
所有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宁宁一口啤酒未及咽下便全喷了出来,坐在他对面的贝斯手只好郁闷地起身去厕所洗脸。
“好呀,”汤予涵饶有兴致地盯着我说道,“你去正面朝下跳次水,咱们就算认识了。”
在我的记忆里,汤予涵说完这句话之后发生的事情有些模糊了。我再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趴在几百只高举起来的手上,在嘈杂的乐声中强忍蛋疼地被迫满场巡游。我也忘了自己是何时被放下来的,但我双脚落地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抬头向二楼看去,汤予涵倚在栏杆旁,脸上挂着一幅略带惊讶的神情。
她仰头灌下了整瓶科罗娜后的事情和之前的相比都可忽略不计,不过是个常规的不眠之夜罢了。
后来每当别人听到我们相识的故事时,都要追着反复求证,然后脸上的表情变化仿佛大学生面对高等数学时一样,从“这他们也能证”变为“还他妈能这么证”。
而汤予涵的朋友则大多坚信我是个官二代或者煤老板的儿子,没人相信我在一家广告公司工作,写出过无数令人作呕的文案。也有人坚持认为我们不过是比较情投意合的炮友而已,每天都要甜蜜地厮守很久也说明不了什么,终归大部分时间都消磨在了床上。
不过我的同事说得很对,自从和汤予涵交往之后,我消瘦了许多,精神状态也不是太好。我说这大概是睡觉很少的缘故,我和女友常常通宵不眠,毕竟她是玩乐队的。
实际上,我从未见过汤予涵睡觉的样子。
二
汤予涵把自己不睡觉的事实告诉过很多人,但是没有太多人当真。那是虎牌乐队龙虎榜的宣传片,由很多乐队被采访的视频剪辑而成,所有的乐队都被问到了同一个问题:晚上几点睡觉?
凌晨四五点钟是最寻常的答案,这是大部分酒吧打烊的时间。香槟乐队的采访在宣传片的最后,汤予涵冲着镜头微笑道:“从来就没睡过。”
“告诉你件事吧,”汤予涵躺在我的臂弯里,轻轻说道,“我其实根本不睡觉。”
我笑道:“你是夜猫子这事不是秘密好吗?”
“你没明白,我根本不需要睡觉,二十四小时都一直醒着。”
我感到周身忽然一阵发凉,许多细节瞬间涌进了大脑。无论是在我家还是宾馆,汤予涵每次和我***之后都要求我送她回去,我从来没有和她相拥而眠过。每天,无论我是在清晨六点被闹钟唤醒,还是中午时分缓缓地在床上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汤予涵。
她总是醒着的,用清晰的声音回答我所有朦胧的话语。
汤予涵说她的失眠症是几年前在国外的一次巡演时染上的。那是一个废弃了的工业城市,迁走的钢铁厂仿佛带走了城市里的所有活力,只剩下了空荡荡的厂区与生锈的机器。玩乐队的人都知道那里是失眠症大流行的地方,很多当地人为了躲避它而背井离乡,也有无数人奔赴这里,只为永远摆脱睡魔的困扰。
“失眠症的中心是那座城市的一家livehouse,只要在里面和那些失眠症患者待上一天,就会永远地失去睡眠。”
汤予涵从我的怀抱中挣脱出来,坐在床上,若有所思地盯着窗外下了整整两天的小雨。
“我们几个都觉得睡眠就像阑尾一样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因此便把那座城市加进了我们的巡演计划中。在那里我们待了两天,一直在下雨,就好像现在一样。整个城市都昏昏欲睡,但是livehouse里却永远活力十足,好像全城的所有激情都被凝聚在了那里。”
“之后我再也没有睡过觉,连闭一会儿眼睛的想法都不曾有过。”
我沉默了很长时间,汤予涵也没有说话,无言地和我对视。
“所以这辈子你都不会再睡觉了,是吗?”
“谁知道呢。”
失眠让我和汤予涵的生活不可避免地发生错位。如果我在酒吧看她的演出直至凌晨,然后再陪她消磨掉剩下的一点点黑夜,那就意味着白天我便很难与她在一起,无可避免的睡眠让我无法时刻陪伴着她。而周末不用上班的时候,我会陪她直到深夜,然后便在她的坚持下送她回家。我们会打电话到很晚,但我终将缓缓睡去。
也就是说,每二十四个小时中,总有那么七八个小时,她生活在我所不了解的时空里。
我知道她会在一些我昏睡的白天跑去排练、录音或者练习瑜伽,也听说她有时会在凌晨时分,我抱着电话蜷缩在床上时,和一些留着奇怪发型的乐手们喝酒。
有时候在一些不知名的夜里,我会梦到汤予涵,或者孤零零地一个人坐在夜半时分空旷的大街上,或者沉醉于满是外国人的爵士乐酒吧里,和某个偶然邂逅的人谈起自己昏睡中的男友。
她说过我们现在就算是在一起了,但我总能不小心发现其他人在她生活里留下的蛛丝马迹。我对此无能为力,谁也不能要求一个清醒的人和一个昏睡的人保持同样的节奏。
宁宁是香槟乐队里除了汤予涵外唯一待我不错的人。他觉得我这人挺痛快,不像很多脏朋克那样看着一副混不吝的样子,其实斤斤计较得好像菜市场里拎着篮子的大妈。
很多女孩喜欢宁宁,每次我们喝酒时他都要全程拿着手机回信息。有一天我实在被自己的处境搞得身心交瘁,便约宁宁出来喝酒。
“很简单,你愿意放弃睡觉的乐趣,就能和她在一起了。”宁宁说道。
“那我也要去趟欧洲是吗?那地儿叫什么来着?”我仔细地追忆着汤予涵提过的那个拗口的名字。
“不用啊,汤予涵没和你讲过是吗,只要和一个失眠症患者待上一整天,你以后也就不用睡觉了,除非……”
我不知道后面他又说了些什么,因为我头也不回地跑出了酒吧,穿过傍晚熙熙攘攘的人群,汤予涵现在应该在家。
“钟昂,我答应做你的女朋友,你快走吧。”
汤予涵在第二天太阳即将落山时终于投降了,眼泪从她的面庞缓缓滑过:“以后你睡觉的时候我就在家里,哪儿也不去还不行吗?”
“我不需要你这样的保证,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我决绝地躺在汤予涵的床上,她在之前的一个小时里都在想方设法地让我从床上起来,走出她的房间。
“你会后悔的,我挺喜欢你的,所以不想让你以后失望。”汤予涵无力地说道,墙上的白色钟告诉她,只剩下最后的十分钟劝我从床上起来,否则我以后便不再需要床最重要的功能了。
“没什么后悔的,”我抓过她冰凉的手,“我爱你。”
汤予涵没有把手抽走,我知道那仅仅是因为无力罢了。
十分钟短暂得好像弹指一瞬。
三
成为失眠症患者后的事情并不如我所愿。
尽管在大家眼里,我和汤予涵已经是无可置疑的甜蜜情侣了,但我们都知道,一切都没有表面看上去的那么光鲜。
汤予涵与我在一起的时候开始长时间走神,有时甚至很久都不说话。我们经常就这样无言地走在街上,从傍晚喧嚣的商业区走到夜半静谧的林荫道。
“怎么了?”是我最常问她的一句话。
她只是摇摇头,有些倦怠地说:“没事。”
日子就像被循环使用的拷贝,相同的情节不停地重复上演。
但无论如何,我每天晚上都可以陪着汤予涵去演出或者排练了。香槟乐队为了录制新专辑,暂时没有去外地演出的计划,大部分时间都耗在了排练室里。
在专辑录制完成的当天晚上,香槟乐队所属的公司在光圈酒吧举行了一个规模不小的庆功派对。汤予涵那天的情绪很差,坐在吧台自顾自地喝酒,跟她说什么都是爱搭不理的样子。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几天,我懒得理她,跑去和宁宁聊天。
宁宁的状况也不怎么样,一直不耐烦地接着手机,最后干脆把手机开成飞行模式扔到一边。我问他怎么了,他无奈地说有个女孩最近总缠着他,情况不太对。
“怎么不对了?”
“那小姑娘好像认真了。”他苦笑道。
我对宁宁的这种态度很不满:“那你和人家好好处呗,就算你现在不喜欢她,没准以后也会喜欢上呢。”
“我觉得她可能真的爱上我了,”宁宁呷了口酒,“失眠症这东西,据说要是有个人真正地爱上你,胜过爱这个人自己,就会失去作用。”
我愣住了。
“而且失眠症一辈子只能得一次,好了之后也就永远好了。”宁宁瞪着已经微醺的眼睛说道,“我这岁数,还不想每天都要躺床上睡几个小时。”
我找到汤予涵时,她正躺在酒吧角落的沙发上,脸冲着沙发的靠垫,整个身体蜷成一团,身体有节奏地缓缓起伏着。
“汤予涵。”我轻轻地喊道。
她的身体纹丝未动,我弯下腰,轻轻拨开披散在她面前的头发。从未在她脸上出现过的那种安逸的神情让我浑身战栗,以至于都没看清究竟有几道泪痕划过她的面庞。
我直起身,无比清醒地打量着这个失眠大流行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