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欧阳强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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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正天心顺,安邦定太平
忠孝承先德,诗书启俊英
——族谱《班行引》摘录
一、国能
国能,父辈也。
我说:“本家,您不可能是‘国’字辈呀。”
国能说:“我,原名‘能’,先父所取。”
他说,他生下三朝,父病不起,问他母亲:“能使我儿成人否?”答曰:“能!”故名。后就读于新民中学,时当抗战,先生说:“许国曰能。”遂改名。
虽是本家,相识却晚。当时,我刚到那所前身为新民中学的中学任教。个把月后,一同事说:“你这姓,少。有你一个本家呢,退休了,住我楼上。”
我说:“哦?”
同事说:“画得一手好画。”
于是,就去拜访。几次,不遇。
后来,一个满面潮红的老者半路拦住我,说:“你就是小本家吧?我叫国能。”
我说:“哎呀,国能老师,见您一面真不容易啊。”
老者说:“哪里哪里,到南岳忙个画展去了。”
“您是老有所乐老有所为呀。”
“干不了别的,画着耍子,打发时光。”
“您气色蛮好啊。”
“红光满面?骗人的!血吸虫,知道不?”
我说:“绿水青山枉自多,华佗无奈小虫何,哪有不晓得的。”
老者说:“我这个红光满面就拜这小虫所赐。”
老者的话有些南腔北调,不是纯正的衡阳口音。他说,曾在洞庭湖畔一农场劳动改造10多年,得的血吸虫病。
劳改?那么,国能老师是个落实政策恢复工作的老同志了。当年,这种人多,叫“重放的鲜花”。我没问他劳改的缘由,何必提那些悲伤的往事呢?
慢慢地,熟悉了。国能几次跟我谈起他的过去。像一个揭疮疤的人,一次一点点,一次一点点,小心翼翼,终于完整了——
抗战打到第八年,一个游干班到学校招人。国能血方热,慨然参加。于谷贻堂受训4天。5日,随队秘赴衡东,当时叫衡山。9日,炸日军运输车一列。
国能说:“前后10天不到,耗去我大半辈子。军政大学不让读了,说是参加过三青团。书分你冇得教了,说是特务。逮捕判刑劳改,就差冇枪毙。”
国能说:“什么三青团?游干班瞒着我们填的。我特务,我反革命?我炸的是鬼子的车,抗的是日呀!”
我要离开那所中学,到县城一个机关去工作。第二天就要走了。国能不知从哪里晓得了信,赶来道贺。我说:“送我一幅画吧。”
国能说:“就怕你不喜欢。”
次日,一划早,送来三幅画:一山水一牡丹一荷花。山水为中堂,牡丹荷花为衬轴。新裱的画轴,犹隐约可闻纸香墨香和糨糊香。
三幅都有题诗。时至今日,我是浑忘了,只记得“洛城正是春光好,欧九后头欧又来”一句,还不知确不确。
国能的礼物,在杂物堆里一躺多年。直到我终于在县城置了房,这才翻出来,挂起来。不几年,要调走了。卖房子的时候,才发现国能的礼物早不在墙上了,不知何时何故取下了,也不知扔到何处去了。怅怅,万一国能有一天出名了呢,值钱了呢。
哦,记得父亲先前问过我:“谁画的?”
“国能。”
“他呀!”
父亲对国能有意见。当时,他们正在修家谱。找到国能,国能出了100元。父亲说:“100块钱,打发叫花子呀。你能读书,还不是族里公田供的?”
国能说:“当初不读书,就做个农民,哪会呷几十年的苦?”
父亲对我说,国能他就冇想到:若是冇读书,你能留场当教员,能讨到老婆,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写状子喊冤,能受得了和别人一样种田挖煤劳改?
不晓得还有没有再见国能的机会。最近一次看到他,有五六年了吧。
他专程来找我,说,上头有新政策,自己当时补偿没到位,央我给县里打个招呼。
他是太看得起我了。我能打什么招呼?胡乱应付一下,招呼他到单位对面的排档吃个中餐。我说:“土菜,好呷。”他还是满面潮红。不过,饭只扒得三两口;荤菜,一直不伸筷子。他说:“牙不行了,胃不行了。”于是,想给他加份瘦肉皮蛋粥。他说:“有白米稀饭就好。”白米稀饭太稀,搞得他嘴角满是汤汤水水。
又,国能的崽女都在监狱系统工作,这是需要补记的。
二、忠宽
忠宽,平辈也。
忠宽在铁路上工作。一年难得回老家几次。一回来,就穿着一身制服。他说:“就凭这身皮,坐火车上全国各地,一分钱不要。”
“到北京?”
“不要!”
“到上海?”
“不要!”
“到西藏?”
“西藏?西藏还冇通火车,通了也不要。”
“联合国总通火车吧?”
“那不是我们中国。”
于是,大家央他弄身制服来。晓得他好酒,说:“帮我弄一身啰,明日请你喝顿好酒啰。”
忠宽经常醉,一醉就唱京剧,《辕门斩子》,就一句:呔呔呔,我,杨元帅也!
大家说:“出报。”忠宽的父亲是四修族谱时生的,叫“圆谱”;“元帅”“圆谱”,乍一听,还以为是兄弟,所以,大家说忠宽“出报”。
眼红忠宽呷国家粮的人不少,说:“他凭什么?”
忠宽说:“凭什么?凭我在部队负过伤。”他把一个红本本抖抖,说:“残疾证!”
眼红的人说:“你是喝多酒血,冇听到撤离的号,被土方压的。”
忠宽说:“就算是冇听到吹号,受伤总是不假。”
那一年,我的老弟带女朋友回来看父母,然后去上海。父亲托忠宽弄两张卧铺票。忠宽说:“放心,包在侄儿身上!”结果一张卧票,一张站票。后来,我的老弟和这个女友分手了。追根溯源,父亲怪到忠宽头上,说:“总是呷多了酒血啰!”忠宽的妻子春兰嫂子说:“叔爷的事,哪里还敢沾酒?就是一站一卧,都排了两天两夜队。天地良心,他这两天两夜是滴酒冇沾。唉,他呀,就一个看仓库的。”
春兰的姐姐嫁在我们生产队。论班辈,我和忠宽都得叫婶娘。一天,姐夫办酒,小姨子做做客。忠宽在叔爷家帮忙。忙是冇帮到什么,酒是喝了蛮多,差点冇醉死。幸好春兰当过几天赤脚医生,把他给抢救过来。于是,忠宽看上人家了,非春兰莫娶了。这怎么行呢?乱了辈分哪。忠宽说:“冇事,各叫各的。”
男呷国家粮,女呷农村粮,是为“半边户”。“半边户”久了,在男女问题上易出事,特别是男方。我们生产队一个本家兄弟就因此坐了牢。大家对春兰说:“你把忠宽看紧点哪。”
春兰就三天两头往男人那里去;农忙,自己冇工,唆崽女去;实在不行,就编种种理由,叫男人请假回。
忠宽烦了,说:“你是吗意思,你还要我工作不?经济上背得起不?”
春兰说:“你在外头莫乱来呀!”
“我就屙两口酒血。”
“你发誓。”
“我若乱来,崽女不认我。”春兰帮忠宽生了一男一女,男曰孝龙,女曰孝凤,凤长龙幼,龙飞凤舞。
春兰不依。
忠宽说:“我若乱来,叫我看到酒就呕,永世端不得杯,呷不得酒。”
春兰依了。酒是男人的命啊。男人拿命发誓,还能不信?果然,忠宽是有许多长短给大家说,但在这个问题上没有。
50才出头,忠宽就递报告要退休。单位说:“还没到龄啊。”忠宽说:“我残疾。”其实,他是想早点退了,好让崽女补上。听说这是末班车啦,往后不能顶职了。
孝龙还小,孝凤顶职。
忠宽要孝凤立下字据,每月从工资里扣10块钱给老弟。
忠宽退休回家,冇事,无聊。大家就喊他打牌。全生产队都喜欢喊他,常醉么,好杀么。大家说:“你拿国家的钱,呷冤枉食,不杀你杀谁?”
前年春上,大家又喊他打牌。人在屋里应了,半天不见出来。晓得忠宽有临战先喝醉的习惯,大家说:“狗日的,掉酒醢浸死嗒吧?”打发人去看。未几,喊声传来:“呺,忠宽冇气嗒!”
“快喊医生!”
春兰说:“我就是医生啊。”
最近,听说孝龙在找孝凤,商量把10块钱提成百块钱的事。他说:“物价涨咯嗒。”
三、孝壹
孝壹,子侄辈也。
初见孝壹,我是机关一小干事,他是一大镇大书记。
看起来,他有若陈希同。我是说,他个不高,脸不圆,体不肿,一脑头发墨黑、梳得溜光,一副腰杆板正、挺得笔直,一身衣服清白、显得有派,一开口,声音又盖过他的身材、头发、衣着,甚至腰杆,透着霸气,还有点匪气。他说:“喂,那个谁,通报一下,我找李书记。”
我抬头看了看他,说:“你谁呀?”
“不认得我?一看就是新来的。听好嗒。我,姓欧阳,名孝壹,人称一爹。全县哪个不晓得我欧阳一爹!”
“别人喊你一爹可以,我喊你,你受不起。”
“碰鬼嗒!”
“我‘忠’字辈你‘孝’字辈,到底是我喊你一爹还是你喊我一爹?”
“呵呵,”他明白过来,“碰到摇窝里的叔了。叔爷,您就帮侄儿个忙,侄儿是真有急事向李书记汇报。”
我拨通李书记电话,让孝壹接。他拿着话筒,就像当着李书记的面,人矮了,声音也矮了。他说:“老板,我小幺啊……”
当地方言,“孝”“小”不分,所以也有叫他“小一”“小幺”,甚至“小妖”的。当然这样叫的人,要么身份不一般,要么关系不一般,是孝壹的“老板”或“老年兄弟”。他身份证上名字是“孝壹”,别人和他自己也常写作“孝一”。“壹”是“一”的大写嘛。
有一回,县里组团赴江浙参观学习,坐火车去,乘飞机回。孝壹的名字出麻烦了。机票上是“孝一”,身份证上是“孝壹”,两不相符,不让登机。孝壹说:“一个大写,一个小写,一样的。”还是不让登机。没办法,孝壹只得挤火车了。好在还有伴,一个“张”姓的乡长误成了“江”姓。——团长问帮大家订票的我的同事小江:“怎么回事?”小江说:“冤死,都叫他jiang乡长,路来喊我本家。”团长说:“应该问是弯弓jiang,还是长jiang,下次要注意。”
好在下一批参观学习接踵而来。孝壹又要去。他说:“老子硬要尝尝坐飞机的味。”
孝壹有一本事,人学不来。他一餐能呷“三个一”,“一爹”就是因此叫出来的。一斤肥肉,一斤白酒,一斤米煮的饭。他说:“我们这种泥脚杆子干部,要呷得,讲得,走得。”
孝壹又一本事,人也学不来。明日就要检查乡镇企业了。他报的天文数字,却和没事人一样,不见响动。都替他着急,怎么下架喔。不料一夜之间,转了个仄,家家点火,户户冒烟。我说:“家门书记,你打埋伏啊。”他把我拽到一边,说:“哪里是埋伏?是管(稻草)呢。”
对我这个“摇窝里的叔”,孝壹还颇照顾。那时,他已回机关,主政一个县直部门。他说:“叔爷,别的权冇得,批几吨水泥的权还有。”我的老家,正要硬化组里的渠道,缺的就是水泥。孝壹扯笔就在我的报告上批了字。他说:“这是尊您的面子。别人,起码打个对折。”
我一直搞不清孝壹的年龄。
那年县级换届,孝壹频频活动,想上个台阶,弄个县级领导干干。做他工作:“按政策,你过年龄线了。”孝壹说:“那是阴历,按阳历算,还差1个月零7天。”
不知怎么的,后来竟认可了他的“阳历”说;又不知怎么的,后来他到底没能进县级领导候选人名单,连部门一把手也不能干了。——这时,我已调离县里了。
未几,听说他病了,癌症。
未几,听说他死了。
一个朋友,参与操办过他的丧事;回来告诉我:“做家祭文,冇瞒,六十有九。狗日的,瞒了10岁。”
我说:“瞒10岁?莫非是看了谌容的?”
朋友说:“书呆子,人家是为了转干!”
“奇怪,一脑头发乌青。”
“书呆子,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