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芸生

作者:欧阳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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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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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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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9878字

古老而陈腐的日常生活。批评家诅咒这种生活,他们创造出一个侮辱性的字眼,把写这类题材的作家称为“琐事笔匠”。然而,为什么在这种日常生活之中,在不断重复的千篇一律的事件之中,在朝朝暮暮的生存交往之中,在司空见惯、单调乏味的语言、活动、俗语、歌曲、礼仪之中——为什么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我在其中永远找得到那莫名其妙的美,使我在这共同的生活中的存在变得益为牢固?


——俄罗斯亚伊·库普林《马车夫彼得》



柴,垒得老高老高,再也垒不下了。


谷生说:可惜我拖拉机太小,你应该喊部货车来。


芸生看看剩下的柴,心中不舍,却说:几块柴,值几个钱?喊货车,豆腐划成肉价钱!


亚珍说:罢了,反正明日还要来。


芸生说:明日喊部小四轮。


这才去看牛。


牛在牛栏里。水牯。一身皮毛,黑得纯粹,油光可鉴。正探出头来,捞着、抢着、咬嚼着响儿递过去的丝茅草。


亚珍说:谁杀的丝茅草?不怕撕了手!


响儿说:哥哥。


芸生心道:剁脑鬼,倒有心思去杀草。要他读书不读书,要他学油漆不学油漆,倒有心思杀草!这下跟舅舅去广东,称了你的意了。心里骂的是久儿,却对牛骂道:哑巴畜生,趁了你的意!


牛停下来,举着一双大眼看着芸生。芸生心里一忐:这畜生,怎么眼熟?


是呀,那眼,那角,那一身毛色,那一条尾巴,见鬼了,怎么如此眼熟?


芸生说:这畜生,我在哪里看到过。


亚珍说:在哪里在哪里,还不是在爷老子这里?爷老子又不是养哒一天两天,你走上走下又不是开张发市头一次看到。


芸生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是说——似曾相识,嗯,一见如故。


亚珍嗬嗬一笑,说:我倒是想起来啦,真在哪里见过。


芸生问:是吧。哪里?


亚珍说:哪里哪里?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一对牛哑子!


芸生还没反应过来,亚珍已经在招呼女儿,说:响儿,和妈妈坐车回去了。


响儿拿着几根青草,往牛嘴巴边送,说:呷哪,怎么不呷啦?又说:我不坐车。我和爸爸一起走。我们赶牛回去。妈妈,你先走。


芸生犹可犹不可,打开牛栏门,放牛出来。


亚珍夺了响儿手里的草,丢在地上,说:跟妈妈坐车去,早回早做作业,你都耽误几天了。


牛从牛栏里出来,走了几步,停下来,举着一双眼,凝望北方的一个山头。


芸生顺着牛的视线望过去,看到了满山的郁郁葱葱。岳父的新坟就隐在这片郁郁葱葱之中,看不见,只从满山葱茏的松竹之中露出几点红白。哦,那是花圈和祭幛了。


牛望了半晌,突然伸直了脖子,扯开喉咙,拉出一声长叫:哞——!


亚珍牵着万分不诚愿的响儿,已走近突突突的拖拉机,听到这声牛叫,回过头来,说:这畜生,倒念旧,爷老子没白养你,怪不得不准我们卖,更不准杀。


芸生心里说:这叫得,多熟!



牛在前头走,人在后头跟。


有时反过来,人在前头走,牛在后头跟。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暮归的老牛是我同伴。蓝天佩着夕阳在胸膛,缤纷的云彩是晚霞的衣裳……


过了老女桥,过了八仙岭,过了灵台寺,过了白马堰,将近清水桥。


牛突然钉在桥头,不走了。


芸生说:走啊你,过桥就到了。


牛不动,埋头打量桥下蜿蜒的波光。


芸生点点头,说:是的。这正是你王母潭下来的水。反正没得几步路了,要下河你就下河吧你。


牛仍不动,静对桥下蜿蜒的波光,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深沉,认真。


芸生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了,催牛:要下河就下河,要过桥就过桥,你倒走呀,哑巴畜生。顺手扯两根柳条在手,抽了两下牛屁股。


牛甩动尾巴,把柳条甩开去;然后伸着脖子,仰天长鸣:哞——!


多么熟悉的声音!这声音就如同一只神奇的手,把流逝的时光拉回来,定格在30多年前的清水桥。


——一样的石桥,一样的波光,一样的牛叫:哞——!


——父亲抓起一把草,往牛嘴巴里塞,说:狗日咯,你呷啊呷啊,你倒呷啊你!


——四叔哭得像个孩子,说:原以为散早工,正高兴,走着走着,牛就像倒大材一样倒下去了。


——偏脑壳点了线香,奠了烧酒,解下黑色的长衣蒙了牛的眼睛,举着一把泛着寒光的开山斧子,说:你莫怪我啊,是你自己走到桥底去的啊,我不杀你有别个杀你啊,我早杀你一天你早超生一天啊,来世莫变牛要变人啊。


——一湾的牛肉香,一湾的新米香……


——队长招呼记工员,每天从四叔的工分里扣两分五。记工员问:给哪个?队长说:给哪个,给牛啊。记工员还是不解。队长骂道:蠢得像头牛!给芸生屋里啊。


许多年后,芸生对人讲:狗日的这一叫,我就什么都想起来了。狗日的偏脑壳,亏他下得了手。一斧头下去,还冇死,又一斧头……多好的一头水牯,就是不晓得说话啊,狗日的亏他下得了手。



过了清水桥,顺河而下,就是百石大丘。


百石大丘是湾里最大的田。据老班人讲,能打百石谷子,故名。


不过这都是陈年旧事了。就这三两年工夫,百石大丘已长成半边街了。


街上都是熟人;见芸生赶着牛来了,都来搭讪。有说“倒了牛山,怕是要揩几坨眼里屎吧,芸生”;有说“揩什么眼里屎?不过赔几个工就是了。人家做崽的有钱。听说递一柱幡子就数100块。”


芸生笑笑,说:还不是鸟叫名声大抱鸡婆屙硬屎,图个名声。


大家就说:图名声也要有钱图啊。对门曾八爹死,人家崽在外头当官,还没得这么大的场合。


一路搭讪过来,到了讨生的肉摊边。


肉摊上早不见肉,油油光光,趴着几只苍蝇。主人讨生和几个闲人嗡在一起,搓麻将;隔壁的四叔歪在一旁的椅子上,响起了一长一短的鼾声。


走近牌声和鼾声的时候,芸生感觉到牛彀觫一下,背上的毛根根竖起来,心道:狗日的讨生继了他伯父偏脑壳的手艺,这么大的杀气!


讨生停了打牌,鼓着一双眼,看牛。


四叔忽地息了鼾声,一双眼陡然来电,也看牛。


芸生说:亚珍她屋爷养的。


四叔起得身来,到得路上,围着牛转;转得两圈,说:好牛!没想到你岳老子到头来养哒一头牛,一头几多好的牛。


芸生说:是呀。哪个想得到他要养头牛呢?他们王母潭,总共没得几亩田,大的蓑衣大,小的巴掌大,养头牛做什么呢?


你不晓得吧?四叔说,我跟你讲。你岳老子是个好劳力,若是生在我们牛屎湾肯定是个正儿八经的好农民。可惜生在王母潭,不晓得犁田耙田。不晓得犁田耙田,算什么正经农民?所以,亚珍嫁到我们牛屎湾来,你岳老爷一到女屋里,就找我学犁耙。学会了犁耙,人也老了,来不了牛屎湾。那好,养头牛吧。芸生,你讲是不是这样?


芸生说:难怪久儿他舅当初说自己在广东办厂,天远地远,要把田包给人作,岳父死命不肯,后来实在拗不过崽,提出要买头牛来养。崽问,田都不作了,养什么牛?岳父就是不松言,非得买头牛。还是亚珍她娘出来散闲事,对崽说,就当是给爷老子找个伴,有事冇事听他唠叨。


四叔说:你岳母是个明白人。人到老来,要找一双听自己唠叨的耳朵实在不轻易。牛就不同了。牛随你唠叨。其实牛原是会讲话的,你看它脖子上这一圈白的——


芸生知道四叔要说什么。古老相传,牛本来是会讲话。耕田辛苦,牛不堪重负,不免发牢骚、讲怪话。农夫烦了,顺手把汗巾系在牛脖子上。自此牛不能再讲话,而脖子上留下一圈白。


芸生岔开话题,说:四叔,你老看像不像那头牛?


四叔问:哪头?


芸生说:就是清水桥啊,就是偏脑壳啊,就是生产队碾两担新米打牙祭啊,就是你老每天赔我两分五厘工分啊。


四叔恍然大悟,说:哦,看我这记心。又盯着牛看得半晌,说:架子是像。可惜。


可惜什么?


四叔说:白马堰五十石,只半夜工夫,那头牛就犁转过来了。这头牛,到现在还没压牿,晚啦,成不了那头牛啰。


成得了,我讲包管成得了。这是讨生来插嘴了。


四叔说:六月烧窑,坏了坯子。包管是成不了了。


讨生说:你老和我打赌不?


四叔摇摇头,说:若是现在让我来压牿,只怕还有六七成。要百分百赶上那头牛,晚啦,不可能啦,坏了坯子啦。


讨生打了个“嘿嘿”,说:芸生,你把它卖给我。我一刀下去,包管让它成了那头牛。你看这身肉,只会多不会少——


芸生笑笑,说:不卖不卖。亚珍娘招来不如招呼,不许卖,更不许杀。



将响儿哄得睡了,亚珍才过来,芸生早等得急了。


能不急吗?一过中秋节就离了牛屎湾,堪六十工了。中间,响儿的生日都没回。下半年正是装修的旺季,请芸生刷油漆的人自然多;虽说就在县城,一来一去也要耽误两天工;一天工,就是几百块啊。


这一次芸生一晓得信,家都没回,径往王母潭赶;还是晚了,没送上岳老子的终。然后,是治丧;一治,就是10多天。看日子的地仙讲,硬要这一天,日子才相就。什么日子才相就,还不是眼红亚珍她老弟这些年在外头赚了几个钱?芸生和亚珍,钱是不要出几个,心总是要操的,力总是要费的,哪里还有心力来亲热?现在好了,终于是两人世界了。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芸生和亚珍恨不得融成一个人。他们浑然忘了世界;自然,也忘了牛。


没有牛栏。


整个生产队都没有牛栏。


芸生放牛那会儿,生产队有牛栏,就在庙坪;后来,田分给了私人,牛分给了私人,牛栏也分给了私人。不几年,牛栏就空了;不几年,牛栏就倒了;不几年,房子就垒起来,再也看不出这里曾排着一溜牛栏,关着一溜黄牛水牛了。


空房子倒不少。


隔壁桂生老兄的房子就空了好几年了。去云南了。逢年过节都不回,拜祖年扫清明都托的人。


芸生是想把牛关到桂生的空房子去,只是还没和桂生联系上,虽说是共太公的兄弟,也不好先斩后奏。


没有办法,只得把牛拴在脚屋边上。幸好十月小阳春,天还不冷;脚屋边的空地小是小点,也还容得它下。在亚珍招呼响儿睡觉的时候,芸生背了几把稻草,铺在拴牛的空地上,让牛困了有个躺的,饿了有个嚼的。临去的时候,芸生招呼牛说:将就将就吧,明日就给你搂担好草,让你住到屋里去。


牛当时耸耸鼻子,嗅了嗅地上的稻草,晃晃脑袋甩甩尾巴,没有说什么;哪料当男人和女人就要化了的时候,却听到了牛的叫声:哞——!


在空空荡荡的乡村之夜,这牛的叫声格外闹心。


女人首先反应过来,推开了男人,说:怪事。


男人也反应过来,骂道:死哑巴畜生!


女人说:莫骂它。通灵气呢。听娘老子讲,爷老子出事先天晚上,牛叫了一夜。不歇气地叫。


男人说:难怪娘老子要我们好生养着,不准卖,更不准杀。


女人说:只是现在谁还养牛啰?连四叔都不养牛了。


四叔是湾里操犁耙的好手。论插田,他腰不晓得佝;论打禾,他膝不晓得弯。他呀,路来只晓得操犁耙,又快又好。机耕犁、机耕耙还没兴起的时候,他一户养了3头牛,给人包犁包耙,很吃了几年手艺饭。机耕犁耙渐渐兴起,渐渐地抢了四叔的生意。不几年,他家的牛从3头减到2头,又从2头减到1头;到后来,四叔也不养牛了,他家也请机耕犁、机耕耙了。四叔骂崽:短命鬼,图快哪,图省事哪!


男人说:你一个人,又要带响儿,又要打理家务,哪有工夫养牛呢?还是卖了吧,卖给四叔吧,不会亏了它。


女人说:再等等吧。娘老子既然讲哒,总不忍心就卖掉。


男人不答言。沉默一会儿,女人说:你不能多住几天吗?


男人叹了一口气,说:我也想多住几天,只是住一天就是几百块,比住宾馆还贵啊。会油漆的又不只你一个,你不去做,别人抢着去了。幸好你男人还算有点名气,不然这次一耽误就是10多天,不晓得要给别人抢去好多主顾呢。


女人说:那你明日就去吧!


男人说:明日我去挖红薯,后日去。


女人说:有我呢。


男人说:你不晓得爷老子种了好多红薯呢!你哪奈得何?


女人说:唉,苦了你。……芸生,干脆我们也到百石大丘起栋屋,莫到城里买房子了。城里的房子有什么好?鸟笼样,憋气。


男人说:亚珍啊,莫学那些人眼皮子浅。有钱的话,我还想像久儿他舅,到广州深圳去买房子呢。我们这代人就这样了,久儿响儿不能窝在牛屎湾摸锄头把。


女人说:你莫急。久儿懂事了呢。我跟你讲啊,他答应我每年交3万块钱给我们。


男人说:剁脑鬼,不跟我讲,跟娘讲!


女人说:跟你讲?你牛哑子脾子,跟你讲?


男人说:牛哑子脾气?我就是牛哑子脾气!我这个牛哑子就是要给崽女在城里买房,我这个牛哑子还要在百石大丘起屋,不,要起就在现屋场盘子起栋别墅。到时候牛崽牛女住城里,牛哑子牛婆子住别墅。


女人指了指窗外,说:听,你兄弟正在吹牛皮呢。


男人侧耳一听,牛的叫声不知什么时候歇了,于是学着牛叫,边“哞”边往女人怀里歪。



满山坡的红薯。


望着这满山的红薯,芸生忽地想起一个好句子——弥望的是田田的荷叶。


多好的句子!若是早上个把两个月,这满坡的红薯该有多蓬勃、多葱茏,弥望起来不正是“田田的荷叶”么?可惜如今薯藤卧地,薯叶半枯,撑不起半分的蓬勃、葱茏,弥望起来分明是深秋的荷塘、风烛残年的脸和手!


芸生莫名惆怅;想起刚过世的岳父以及暮年远赴异乡的岳母,更添心酸。


两老的红薯地在坡中间。


芸生搂了薯藤,举锄开挖。


他挖得小心。牛屎湾也种红薯,只不过没有王母潭的遍山遍野;就如王母潭也种水稻,没有牛屎湾的满垄满甸一样。芸生亚珍每年也拿出块把自留地,种上几十蔸红薯。因为种得少,所以挖得小心。一怕挖烂了,二怕挖漏了。芸生现在下锄比起在家挖红薯还小心。这些个红薯可是岳父岳母蔸蔸栽的,草草挖来,烂一半,漏一半,怎么对得起二老呢?


昨天,芸生舍不得那几十块柴,哪里是舍不得几块柴那么简单!柴,值几钱?关键是怕对不起二老啊。昨天和今天,对柴的不舍和对红薯的小心,心中是一样的。


挖着挖着,芸生觉得如此小心翼翼是不行的了。他必须改弦更张,才有可能在预期的时间里挖完这些红薯;或者说,尽可能多挖一些红薯。昨天面对那些装不下的柴,他痛下决心;现在,又是他痛下决心的时候了。


于是,芸生默默地向二老说了一声对不起,拉开架式,运锄如飞,加快了开挖的速度。自然,速度上去了,质量下来了,挖烂的、挖漏的肯定多了;速度和质量,原本就是一对矛盾。


正挖着,亚珍来了,背着一把小锄头。


芸生说:不是让你跟车来吗?


亚珍问:和车主讲好哒,我先来啦。


芸生问:响儿呢?


亚珍说:热了饭在锅里,响儿放学回来可以呷。


两把锄头,自然快过一把锄头。只是亚珍的锄头太小,使起来不应手。亚珍挖得蔸蔸牢骚。她说:冇看到这些眼皮浅的!我清白记得爷老子有把不大不小的锄头,最好用哒,就是找不到。或者说:放抢啊!昨日剩下那么多柴,今日就冇几块哒!芸生就劝她,说:算了算了,你屋爷都死啦,你屋老弟那么多钱都用啦,又不指望一把锄头几块柴。亚珍就回嘴说:不是一把锄头几块柴的事!今日是锄头柴,明日说不定就上梁拆瓦呢。芸生就道:真上梁挖瓦,你有什么办法?


说着挖着,挖着说着,看看到了午后。亚珍撂了锄头,说:你个人挖,我去寻箩来。


寻得箩来,亚珍又发脾气,说:爷老子清白有四担谷箩,一担藤索的三担麻索的,箩在,藤索不在了,两条柞木扁担也不在了,又是哪个眼皮浅的。


芸生不搭言。


亚珍也就装红薯。箩少,红薯多。不多久就堆尖三担了。亚珍于是把散落的红薯敲了土,去了根,集拢来。弄完以后,亚珍又把小锄头寻在手,准备再来挖。


芸生说:你先歇歇。我奈得何。实在觉得无聊,不如把红薯藤捆拢来。


亚珍说:做什么?家里又不喂猪。


芸生说:不喂猪,喂哒牛呢。


亚珍说:哎唷,快莫讲你那个牛太公哒。稻草闻都不闻,要呷青草;不耐烦被拴着,要走;还有吼——


芸生说:它是不习惯。


亚珍说:习惯习惯,等它习惯了,人还不被磨死?


芸生说:是你爷老子要养的牛呢。


亚珍没想到丈夫会抢白,一时无话。僵了一会儿,她说:你这个牛哑子!又冇哪个怪你!我跟你讲啊,你前脚才出门,四叔就来啦,讨生也咬尾巴来啦,都说要买牛。你看怎样?


芸生说:娘老子一不许卖,二不许杀呢。


亚珍说:她老也是这么一讲,要卖还不卖哪,要杀还不杀哪,她老哪还管得了这个?


远远地传来喇叭声。芸生抬头望望山间时隐时现的公路,说:是我们叫的小四轮来了。



红薯垒在禾堂上,高过响儿的脑顶;牛嚼着薯藤,嚓——嚓——。


芸生松松地松在椅子上,松在残秋的余晖中,听着牛嚼薯藤的声音,看着高高的红薯堆。既得意于自己的能干,挖得了这么多的红薯;更诧异于岳父岳母的勤劳,种出了这么多的红薯。


俯瞰垄中,收割了的田野尽收眼底,一览无遗。出乎芸生的意外,并不寥落、萧索,一些人们散落其中。于是,芸生问:他们在田里做什么呢?


亚珍说:哎唷,你到城里做几天事就忘了四时八节啦,整地,好种油菜呢。


芸生不解,说:种油菜?早稻都快冇人种哒,还种油菜?


亚珍说:乡里明年要搞油菜花节呢,河两岸都要种油菜,一丘不间。


油菜花节?两岸黄花,一湾春水,好。只是油菜好种,节难办,到时候得有人来看呀。芸生心里想着,口里说道:哪个老远跑到我们牛屎湾来,就为个油菜花?


亚珍说:猛鬼都晓得冇哪个来。干部不管!不种,罚款;种,有奖。说是酒香不怕巷子深,栽好了梧桐树,还怕冇得凤凰来!


芸生说:怎么罚,怎么奖?


亚珍说:空一亩罚100,种一亩奖100。


屋在排上,脚下是农田,一路排到垄里去。自家的责任田,就在屋脚下。芸生指着责任田,问:罚不?奖不?


亚珍说:不种,只怕也罚;种,只怕也奖。


芸生看看天边的日头,又看看啃着薯藤的牛,心里有了想法;于是,起得身来,到杂屋里翻。一阵好翻,翻出一张犁来。许久不用,铁制的犁铧起了一层雀斑,木制的犁身松了两个榫卯,系牛轭的藤索也少了一根。修修,还能用。


亚珍看芸生鼓弄着犁,说:你想做什么?


芸生说:我把几丘田翻一翻,你种上油菜。


亚珍说:罢了吧。四叔讲,这头牛还冇压牿,不晓得背犁呢。


芸生说:你听他讲。他是又想买牛,又不想出钱呢。我就不信这头牛不晓得背犁。真不晓得背犁,我卖给讨生去。


响儿在旁边跳,嚷道:哦哦哦,看牛犁田啰!


亚珍没好气地说:去去去,回屋做你的作业!


响儿说:只作文没写了。


亚珍说:什么作文,还不去写,老师留你的校,牛犁田有什么好看的?


芸生说:你让她看看,响儿还冇看过牛犁田呢。


响儿说:《牛是农民的朋友》。


亚珍不好再反对,说:牛朋友?亏老师想得出!又招呼丈夫:牛哑子,当心点啊!


芸生答应了,背了犁,牵了牛,下了田;然后,给牛套犁。牛很驯,没费什么劲。芸生对禾堂上的亚珍说:你看看,我讲这牛晓得背犁吧。


芸生右手扶着犁把,左手扬着竹枝,口里“咄”了一声;牛应声开步,拉着犁,犁出一行溜溜的泥土。芸生说:你看看,我讲这牛晓得背犁吧。


响儿在禾堂上嚷:牛犁田啰,牛犁田啰!


亚珍在禾堂上招呼:你专心犁你的田啊。


话音未落,牛突然作难了,背着一张犁就往排下冲。芸生使劲拽犁把,使劲提牛绹,使劲喝牛:“死畜生,撇绹!打开山子咯,撇绹,撇绹!


越喝,牛越往排下冲。


芸生身不由己,被牛带着往下冲。


亚珍在上头喊:牛哑子,你松手呀!快松手呀!


芸生不能松手——牛绹的一环套在左手腕上;也不敢松手——松了扶犁的手,松不了套着牛绹的手,人被牛拖着走,难保不被同样拖着的犁撞上。


正在两难之际,芸生感到左手陡然一轻——原来是绷紧的牛绳断了——马上顺势松开扶着犁把的右手;来不及庆幸,脚绊到凸出的田塍,身子朝田墈栽下;慌乱之中,伸出两只手,向下撑去。


左手先着地。


芸生听到咯嘣一响,从手腕传到耳膜。


几乎同时,他听到自己喊道:帮我喊讨生来!



讨生杀牛,不用开山子,不用黑布蒙牛眼珠,也不奠酒烧纸,也不念念有词。


讨生用电和刀。


电触牛倒,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干净利落;然后剥皮开膛,撂头去尾,大卸八块,痛快淋漓。


牛头牛尾牛皮牛内脏,归了主人。屠夫想要牛肚牛百叶,主人不肯;主人想要牛蹄子,屠夫不肯。


牛肉,连骨带蹄,都吊给了讨生;过秤数钱,分文不差。只是算数的时候除了30斤牛骨的重量,除得芸生、亚珍心痛。


晌午,亚珍炒了一碗牛脑壳肉。


芸生伸了两筷子,叹了口气,放下筷子。


响儿一上桌就没往牛肉碗里伸过筷子。


亚珍说:又不是你害死的,是它自己要寻死;你不呷,它也死啦!


爷儿俩这才伸筷子。



芸生的手,接了两次。


一次是当天晚上,湾里的杨医生接过;接过后,杨医生招呼芸生最好是去趟井字街再照一个片,请他师傅看看。


牛杀后两天,芸生去了井字街。师傅果然是师傅,一看片子,说有一块指甲大的骨头没接好,要重接。


重新接过骨之后,杨医生的师傅招呼芸生:伤筋动骨一百天,好好休息,包你完好如初。


芸生一听“一百天”,头就麻了——一百天,一百天,好人都怕要耍出病来。


好不容易挨了一个月,芸生再也耍不住了,仍去找杨医生照片子。杨医生戴起副眼镜,把片子看了又看,说:师傅就是师傅,骨头接得,啧啧啧!只是最好再休息一阵,千万不要干重事,巩固疗效要紧。


一听见这话,芸生哪里还能休息得住?当天就搭顺风车去了县城。临走,亚珍不放心,芸生说:放一万个心,我注意就是。



久儿又来电话了,说:外婆又在问——牛嘛样了?


亚珍说: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