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曹三公子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2:30
|本章字节:8564字
寻找大法师
光一觉醒来后,体魄依旧强健,心里却开始惴惴不安,浑身都不对劲,不祥的阴影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并带来阵阵脉搏般稳妥的悲哀,如同虔诚的僧侣被囿困于末日大限。他意识到自己正患上一场怪病,但他放弃了医治自己的良好愿望,他决定徒步上山,寻找德高望重的大法师,把所有的问题都推到他的身上。
人们交口传诵的大法师,总是以他不可战胜的熊熊身躯,坚强地面对众生之苦,不动如山地抵挡着物欲横流及其的席卷。
光背着三天的干粮,开始了他对法师的第一次拜访。人们都说法师是一个平易亲切的人,只要你孤身爬上那座高耸云际的大山,他和他的小木屋就会如愿出现在你的面前。法师会为你敞开房门,替你端上一碗热烈的浓茶,再用他独特的方式,泯灭你全部的烦恼。自从法师降临以来,大山没有矮下半寸,这一规则也同样未移分毫。
一路上的泉水,火一般地点燃光的胃。肃静无声的树木,像严密驻扎的军队,错失了统帅撤退或进攻的命令,于是便构成了迷失的森林。它们注视、知情,如同冷漠旁观的天外看客或不问世事的海上仙翁,却从不回应。风,来自某个幽深的山洞或怪物的口中,沾衣拂面,冰凉如雪,如妇人丧夫失子后的哭泣。风,铅灰的有形之物,寓居在自身的吹动之中,匪夷所思地变幻着姿势,无节制,无定式,接连数十个时辰,也不会有一次姿势重复。天空铺满的阴霾,隔绝了太阳的锋芒,那威力可怖的火球上的讯息,被暂时禁止向这片大地投递。
光在山上的第一日,艰难地遇见了它──那只卧倒在山腰的巨虎。巨虎首先是一块质朴的石头,完整地保存着冥冥之中粗犷的雕刻手法,或许它只是一次漫不经心的实验之后的残留,然而依然散发着太多未知的气息,在石头与石头之间的微小缝隙里,充斥着不为人知的久远呼吸。巨虎的形状和生命,依赖于光的瑰丽观察。它披着绚烂的花纹和御寒的毛发,用它漫无止境的等待以及石头铸就的心灵,千真万确地落入光的眼中。巨虎没有移动,它的利爪和四肢深深地陷入大地,与错综复杂的树根、山泉、泥土混为一体。人类的孩提时代和野兽的风烛残年,时间纵横起伏,静止流动,长得心灰意冷又短得难以企及。
光坐在虎的身边,他曾经抚摸过大地和镰刀的手,此刻不可思议地在虎的身上实施着随兴而至的抚摸。虎低沉地吼了一声,闪电的执着也无法比拟的一声,无限的短促,从而也获得了无限的密度。那一声是激动不已的呼唤,是洗去污垢的虚无和苍白。光欣喜地听着,并在这无法言传的瞬间,巧妙地飞了起来。光启动他力所能及的全部幻想,喃喃地祝福明天那幸运的太阳,照在被他抛在山脚下的乡亲们那弓起的油油发亮的脊背上。而他的前世今生,不过是豪赌时打赏给小厮的筹码而已。虎对光言说道,它紧闭双唇,不为遮掩那长期遭人误解的舌头和牙齿。它的纯洁,足以与瑟瑟发抖的绵羊媲美,在最饥饿之时,它也不曾生啖过哪怕一个婴儿,这便是它的沉默所捍卫的立场,沦陷的真相。光的笑乘风破浪地划开脸庞,他吃了几口乏味的随身干粮,并掰下一块送给虎。虎摇摇脑袋,谢绝了光的宴请。虎并不饥饿,虽然它的肠胃强悍得足以消化顽固的石头,事实上,它的躯体正是它继续生存的食物。光抖擞精神,准备再次赶路。虎忽然张大嘴巴,在它的咽喉深处,孤零零地生长着一颗鲜红的果子,鲜红得无法看见。没有绿叶和枝丫,果子的生长无牵无挂。光知道那果子由虎献给自己,如果他就此离去,红果将旋即凋萎,在广袤静谧的大山中间,在果还是花的遥远过去,旋即凋萎,无声无息。光不再犹豫,攫果在手。光的命运在此之前便已被注定,就连这一次他摘下那枚果子的行为本身所导致的改变也将完全地纳入多次注定的命运。虎叮嘱光,果子入腹,方为平安,不然,势必难逃蛇的引诱。
光把果子放入口中,果子乖巧地化为温和的液体,顺利地滑进他的体内。除了张嘴的迎接,光没有再多费一丝力气,这不由得让他怀疑:是他吃掉了那枚红果,还是那枚红果吃掉了他。
虎慢慢地站起来。它在把利爪和四肢拔离地面时花了很长的时间,而这是必须具备的谨慎。虎转转眼珠,不再看光,它迈开步伐,引领着脚印延伸到远方。光并不惊奇,对虎的复活他相反透出一股快意,他冲虎的背影挥挥手,再次上路。光一遍遍地努力,却依然想不起这一趟行程的目的,他之所以还在攀登着这座大山,只是因为他克制不住对山顶的强烈好奇。
第二日,光遇见了蛇。蛇挂满鳞片,盘成一团,阻挡了光的去路。蛇迅速地嗅嗅光,知道他已经丧失了交换的资格,然而它还是用它的蜜语甜言,为光许下数不尽的宏愿,它甚至交给光一幅古老的锦绣画卷,只要光想,画卷就能把他的欲望实现。光的神情里面看不到期待中的悔恨之色,这让蛇大失所望。蛇低下脑袋,任由光跨过它郁闷的身体。
到达山顶,光意犹未尽,脚步的惯性,促使他继续往上,然而已经没有了路,或者由稀薄的空气堆砌的若有若无的台阶荒芜太久,已不再适合逾越的脚步。山顶光秃秃的,从承受和忍耐的角度看,无疑也是沉甸甸的。光确信自己抵达了终点,换而言之,尽管他不是那个精挑细选出来的负荷者,他照样达到了人类的极限。
法师和他的小木屋不出意外地出现在了光的眼前。拄着碧绿拐杖的法师并不说话,只是用手势表达了邀请。对光的来临他早有预见,万事万物皆无法逃开他高高在上的双眼。
光进入法师为他打开的木门,门后面却是一望无际的宽敞,四面墙壁不知何时业已消隐,看不见家具,也看不见煤炉和茶炊,然而法师还是能够为光端来一碗滚烫的茶。黯淡发黑的茶,呆板得不冒热气。细瓷的碗上,碎裂的纹路只是假象。法师问光来意,光捧着茶碗,茫然不知何以为答。法师点点头,似乎很满意的样子,他一抹脸,头颅渐渐变大,撑得原先拥挤不堪的皱纹依次舒展开来,直到法师的脸平滑得像一面磨砺经年的铜镜。
法师告诉光,那枚红色果子的名字叫做遗忘。光吃掉果子的举动显然和他来此的初衷相悖,但法师会对此加以搭救。法师解释说,他知道虎与遗忘,那是不知何人所弄的恶作剧,其用意在于,一旦每个上山的人事先都把烦恼忘记,便可以使得法师的出现纯属多余。
当光问起蛇时,法师却转变了话题,他吩咐光解开衣裳。光依言而行,光那光光的肚皮在明亮的房间里发出更为明亮的光。而在光的肚脐附近,由数百根粗细匀称的线条环绕交织成一副奇妙的斑驳图案,色呈赤紫,嵌入肌肤,其意义晦涩曲折,唯法师可解。看见图案,光依稀记起自己正是为此而来。
法师目不斜视,反复揣摩。复杂的图案如同绳索,拴住它能笼络的所有,并吞噬排除在外的宇宙的局部。那图案想必是远古文字写就的天书,寄生在光的肚皮上施展魔咒。法师可以把小木屋用法力扩大,包容山川与河流,并徒劳地把它们与自己区分开来,但由于无法清楚地置身事外,他对此图案也无能为力,只好重重地叹一口气,劝光尽早离去。光倔强地摇摇头,并把自己的苦闷再度被唤起归咎于法师的自以为是。
法师流下了眼泪,而眼泪溢出眼眶时,立即化作袅袅的雾霭,将他轻瘦的面容覆盖。在光的再三请求下,同时也是出于对将要登场的可能性(那几乎是呼之欲出)的一种孤注一掷、大胆尝试的心理,法师指出了获救的法门:图案已经千丝万缕地伸展在光的体内深处,再强的法术都难以磨灭,只有用刀,将图案层层剜去,直到骸骨方休。在短暂的考虑之后,光毅然点头应允。法师慈悲地合拢眼睛,酝酿着自己的决心。他握刀的手颤抖着,刀也随之从刀尖到刀柄也颤抖起来。刀光之灾,仿佛噩梦。光却莫名地兴奋,毫不惊恐。他的七情六欲得到遗忘的涤清,一跃成为无所畏惧的孩童。
而法师的刀柔软地切开了光的腹部。刀锋之快,超越了血流的速度。那附有玄奇图案的肚皮在刀的质询之下无奈地打开。法师敏捷地理解了在刀尖传来的隐约阻力,便秘密地停止了动作。法师铜镜般闪烁的脸,反射着抑制不了的凶险。法师心乱如麻,惶惶地等待,而光则只觉得一阵失血的晕眩。
忽然,图案缓缓而动,自源源不绝的根源缓缓而动,如同浮向海面的鲸鱼,旨在耗尽尘世间仅存的光阴。崛起的图案从光的肚皮升起,升起为一个庄严的龟背。龟的四条肉乎乎的腿踩着光的内脏和表皮站起。那异龟悬在半空,迎风生长,并越来越大,它我行我素的生长割断了它与光之间曾经有过的任何联系。异龟把头从龟壳中探出,神秘地一笑,再悠然地一转身,凌空爬升,渐行渐远。但是等它到达太阳的高度时,它那来历不明的身体仍然能为光和法师所见。
光仰望着天空,痴痴地出神,心头的惆怅彻底影响了他的判断能力。法师拐杖猛一敲地,用一种从未被证实的飘忽语气对光予以安慰“:当神龟重返之时,必将捎来你梦寐以求的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