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阎连科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4
|本章字节:15230字
这一唤,掌声也就零零星星息下来,台前的人都朝台后的扭回头,受活人都在寻看着外村外庄的百姓们。场子里又立刻静下来。空气里凝了一丝的冷。外庄人望着台上的柳县长,有人把身子躲到人群后或者哪棵树后边。可是县长他脸上还是笑着呢,还是一脸的灿然哩。
县长立在台上又立站在那凳子上,从秘书手里要过杯子喝了几口水,把他喉咙扯成了筋红吼唤着说:
“外庄外村的乡亲们,你们不要觉得我给受活庄人分钱分粮了,偏了心儿了。我知道受活庄落了夏日雪时你们各村、各庄是也都落了大雪小雪的,没落雪也都刮了大风的,小麦是或多或少减了产量的。现在我告诉你们一条好消息——你们都听说我要到俄罗斯联邦去购买列宁的遗体了吧?都知道魂魄山那儿成了国家级的森林公园了,要安放列宁遗体的纪念堂都已破土动工了吧?对你们说,购买列宁遗体的钱我已经备下一些了,地区答应说我们县能凑出多少钱,他们就给我们多少扶贫款。我们凑出一千万,他再给我们一千万,这加到一块就是两千万;我们凑出五千万,他们再给我们五千万,那就是了一个亿。你们知道不知道,列宁是全世界人的领袖呢,人家不会便宜卖了哩,那遗体多少钱是一定要以亿核算的。所以这一年我让全县人交钱多了些,听说有的农民为了交这购列款,卖了猪,卖了鸡,连老人的棺材都拉到集上去卖了,有人连下年耕种的粮种都卖了,还有人把不到年龄的姑女都提前出嫁了——在这里,我向你们耙耧山脉的百姓们道个歉,向全县人民道个歉:我柳县长对不起你们了,对不住全县八十一万的百姓了——”
说话间,他在台上鞠了一个躬,台下就越发静得深厚了。柳县长说:“眼下,我要向你们报告啥儿喜讯呢?告诉你们吧,我已经备下了一大笔的购列款,只消再从哪弄到一大笔,凑上五千万,也就等于有了一个亿。”
“一个亿的钱,可不是一个担子能挑的,不是一辆牛车、马车能拉的,那是得一辆东风大卡车才能装下的。有了这一卡车的钱,我就可以去那个叫俄罗斯的国家和他们签订购买列宁遗体的合同了。就是钱不够,我也可以交上预付款,再留一张欠条先把列宁的遗体拉回来。只要把列宁的遗体拉回来,放到咱们魂山上的纪念堂——乡亲们,父老们,到了那时候,来咱们这游乐的人就会比蚂蚁还要多。你们在路边上卖个茶鸡蛋不要说就卖两毛钱,就是卖三毛、五毛、一块都供应不及呢。你们要在路边开个小饭馆,那得一天到晚关不了门,吃饭的人像学生孩娃们放学了一样排成队。你们要开旅店啥儿的,床可以脏一些,房子哪怕还漏雨,被子里的棉花哪怕是草纸,哪怕床上有虱子、跳蚤啥儿的,那住店的人打断腿儿也是赶不绝的呢。”
县长说:
“我告诉你们吧,熬过去今年的苦日子,明年那天堂的日子差不多就落到你们头上了。日头从东天走出来,可他只照在你们家的院落和房上,外县人家里有山有树也有水,可没列宁的遗体,那日头出来也不往那儿照,月光都不往那儿洒。”
县长说:
“今儿天你们不为我鼓掌也可以,就怕我把列宁的遗体买回来,你们向我作揖都来不及了呢。”
县长说:
“今儿天是大家伙盼望已久的受活庆,我就不再多说了,下面我就和大家一道儿来听耙耧调儿了。这也就算是我为这次受活庆做的开场演讲啦。”
话落音,县长就从那凳子跳了下来了。
台下一片安静了。
安静是没有安静多久的,也就树叶落地的一段工夫儿,台下便又掌声一片了,台上就又锣鼓喧天了。还有唢呐声、响器声、笙声、弦声。乐匠们终于等到演奏了。笙和响器的吹手把头昂到天空里吹,弦手、鼓手不能把头昂到天上去,他们却是一边演奏着,一边看着台下的百姓们,又一边不时地把头抬一下,朝着天空望一望,好像天空有啥儿绝色的景。他们演奏的是《鸟朝凤》。音乐声像千万只鸟儿在林中飞着叫着样,还有流水和日光。日头是实实在在从头顶直照了,场子上汪下了很深的热酷哩,所有的人都生下一脸的汗。县长和他的秘书坐在台下中央的红竹椅子上,他们得不时地拿出手巾擦汗儿。断腿猴却是没有凳子的,他就倚着拐杖立在台子一角儿,东张张,西望望,想去给县长递上一把扇,也就四处寻找着。寻找呢,菊梅家的槐花就不知从哪出现了,穿一件粉红的布衫儿,一脸的粉笑如了一脸的花。她手里拿了两把大蒲扇,挤过来将一把塞给了柳县长,另一把塞到秘书手里了。断腿猴看得清白呢,秘书接过扇子时,还朝槐花笑了笑,朝她点了一下头;她也朝秘书笑了笑,回点了一下头,像他们多早的上百年前都已相识相熟了似的。
断腿猴就有些失落了,如极该自己去做的一桩事情被人抢了去。槐花从他跟前走去时,他悄着声儿说:“槐花,你是女鬼哩。”槐花冷了他一眼,咬着牙儿答:“你以为我奶不在这,你就是了庄干部?”然后他们分开了。《鸟朝凤》就近了尾声了。先是一曲欢快的器乐儿,让流水样的声音把场子上的人心收拢到一个处地儿,接下就是正戏了。正戏是从山外请的专唱耙耧调的草儿。草儿原名不是叫草儿,是她在十几岁上把一出《七回头》的戏唱红了,她就叫了草儿。草儿是那戏里的人名哩。她今年已经四十七岁了,三十三年多的唱演生涯使她在耙耧这里比历届县长的名声还大哩。可名声再大,也是县长管着的人。秘书说柳县长让你到耙耧山脉的受活去唱一出戏,她就跟着秘书来了呢。
今年受活庆的繁闹也是要靠她撑住哩。
戏装也还是台上常见的古戏装,伴奏是她带来的一个专门侍奉她唱的弦琴匠,待她一出来,那台下就清汪汪地静下来,所有人的脖也拉长了,掌也不鼓了,连那些卖东卖西的商摊主儿也都朝着台上张望了。这当儿,那些早已有了预备的孩娃们,就乘机把茶鸡蛋从那茶蛋锅里捞走几个了,把面板上煮好的豆腐片串子拿走几串了,把插在一捆稻草上的冰糖葫芦拔走两串了。那卖冰糖葫芦就扯着嗓子唤:
“偷了我的冰糖葫芦了。”
“偷了冰糖葫芦了。”
可他只是唤,却是不敢去追那边跑边笑、边吃着冰糖葫芦的大孩娃。因为戏已经开始了,没人管他丢了啥儿了,他怕自己丢掉生意摊儿去追时,回来那稻草捆上的冰糖葫芦全丢了。于是哦,他就不能专心看那耙耧调儿了,就只能一边听几句,一边瞅着生意儿。戏是唱的《七回头》,又名《中***》。故事是说有个叫草儿的全残媳妇,又聋又瞎,双腿残断,还又是个哑巴。她活着时受尽了人间磨难,死了就会成为圆全人,不聋、不瞎、不残,还有一副能说能唱的好嗓子。就是说,她死了就进了天堂了。从人间到天堂有七天的路程哩,这七天的路程上,一路都是鲜花绿草,繁花似锦哩,只要她在这七天的路道上,径直向前,依着导引,不旁顾回头,她就脱离了苦海了。可在这七天的路程上,她却割舍不下她那和她一样双眼失明的男人哩,割舍不下又聋又哑的孩娃哩,割舍不下双腿残缺的姑女哩,还有割舍不下她家的猪,她家的鸡,她家的猫、狗和牛马,于是她一步一回头,到第七日天堂的门槛下,终于走错大门投错了胎,又回到人间当了一个全残的媳妇儿。
草儿就是饰唱的那个叫草儿的全残媳妇儿。另外一个和她配戏的男人是唱的那位送他走入天堂的高僧。他们一个在阳间,守着灵棚不停地作着法事唱;一个在阴间,走走停停不歇地唱。且两个人还不停地对话、论说和表演。
高僧唱:
菩萨诸神发慈悲。
保佑众生渡苦海。
草儿一生是个全残人。
她本该脱离苦海入仙境。
一路好走一路花。
径直向前莫回头。
本是初七第一天。
七日后你就过了中阴路。
草儿唱:
中阴路上香扑鼻。
一片蓝色飘香气。
我一路轻松往前去。
可我男人却在灵前哭涕涕。
我鼻下有香是花草。
他鼻下有香烟缭绕。
我奔天堂享福去。
怎忍心他双眼失明又要拉扯儿和女。
(回头,白)——我的男人呀。
高僧唱:
草儿你在中阴路上听端详。
今天已是初七的二日天明亮。
花草依旧香依旧。
切不可再要回头望。
草儿唱:
初七二日天明亮。
日头如金月如银。
左边桃花一路红。
右边梨树一路新。
红红白白天堂路。
可我聋哑的孩娃再也没娘亲。
我做娘的如何忍心独自去。
眼看着我又聋又哑的孩娃没娘亲。
听不见时谁替他比比手。
说不出时谁替他说说音。
长不大时谁给做衣穿。
长大了谁给他来做媒娘。
(白,回头)——我的孩娃呀。
高僧唱:
今天已是中阴路上第三天。
草儿你切切在路上听分明。
有花有草的天堂道。
七日后你就进了天堂门。
一路上渴了你有甜石榴。
饿了你有油面筋。
三天来你过的是大年的好日子。
若回头你就再也进不了天堂门。
切记切记切切记。
命就捏在你自个的手儿心。
草儿唱:
原来在中阴路上的每一日。
都是大年初一般的好日子。
云白天蓝金光照。
可我姑女双腿残断路迢迢。
缝衣时谁给她递针线。
吃饭时谁给她拿筷子。
叫一声我的闺女呀。
你在娘的灵前哭嗷嗷。
(回头,白)——我亲生的闺女呀。
高僧急唱:
草儿草儿你听分明。
七成(儿)你已丢三成。
四日一过就是一大半。
回头无岸无光明。
活着时你走路没有腿。
在中阴你走路如了风。
活着时你眼前一片黑。
在中阴你眼前一片明。
活着时响雷你听不见。
在中阴你能听落针。
活着时你张口说不了话。
在中阴你张嘴有歌笑吟吟。
切记切记切切记。
再回头你苦海无边、后悔莫及。
似草没有根。
似树没有身。
似禾没有水。
似河却无滩无流无湿润。
回头一望苦无边。
径直前行福海深。
三思而行你快夺定。
切莫莫错失良机在中阴。
草儿唱:
一边徘徊一边行。
一边阴雨一边晴。
一边花草香满地。
一边辛劳泪纷纷。
到天堂我福如东海长流水。
回人间我苦海无边泪湿襟。
徘徊徘徊再徘徊。
走走退退我没有安宁的心。
男人脏了衣裳谁来洗。
孩娃饿了谁给他做汤粉。
猪入圈了谁来关圈门。
谁会给鸡撒一把粮。
谁会给鸭倒一口汤。
谁会为牛割上一把草。
谁会为马送一把粮。
谁会为猫倒上一口水。
谁会为狗理那毛儿脏。
秋天来了谁在院落扫扫地。
夏忙来了谁在家里看看门。
家呀家呀家呀家。
我怎忍心独自享福抛家门。
(回头,白)——我的家呀家。
高僧唱:
中***上走七日。
第五日来时雨纷纷。
坐失良机你不该。
再回头你就没了机、失了遇。
天堂在你面前把门闭。
草儿唱:
花儿没有原来香。
草儿没有原来绿。
回头徘徊我失良机。
前思后想我还是不能回头望。
高僧唱:
过去五日就是第六日。
昨儿你没回头今天就风停雨止亮堂堂。
草还那么绿。
花还那么香。
菩萨诸神已到门口欢迎你。
天堂之门已朝你发了光。
草儿唱:
六日已过去。
落日有红光。
犹犹豫豫往前去。
回不回头我费思量。
高僧唱:
七日已降临。
紫云映霞光。
天堂门大开。
草儿奔的忙。
进一步福如东海长流水。
退一步苦海无边日月伤。
草儿唱:
七日已降临。
紫云映霞光。
天堂门大开。
草儿我心暗想。
进一步福如东海长流水。
退一步日月灰暗无光亮。
已看见菩萨微笑门前站。
天堂大门亮堂堂。
黄金铺路宽又宽。
白银砌墙亮又亮。
已看见诸神在菩萨身边分开站。
长袖宽带面慈祥。
童男喜迎笑酒窝。
玉女含笑发辫长。
进是天堂路。
退是地狱门。
进是天堂门。
退是地狱坑。
进是天堂日月无尽福。
退是地狱暗无天日岁月长。
可是哟……可是哟……
可是怎忍心看我男人双眼失明进厨房。
春种秋收独自忙。
收麦一个人。
割豆泪汪汪。
谁能帮他磨磨镰。
谁能帮他洗衣裳。
怎忍心,怎忍心。
怎忍心看我聋哑的儿娃独自走在大街上。
想问路张口没声音。
别人说话他两眼迷茫茫。
怎忍心,怎忍心。
怎忍心看我女娃双腿瘫在草床上。
一步一挪忙慌慌。
关鸡圈走不到鸡圈旁。
喂猪去端不起半盆汤。
喂牛不能去铡草。
牵马解不开马绳缰。
狗饿了守在门框旁。
猫找不到家它也泪汪汪。
我的家、我的房。
我的家又破又烂是草房。
草屋也是我的家。
鸡窝猪窝也是我的房。
咋敢忘,不能忘。
不能忘,咋敢忘。
瞎瘸聋哑也是我的家人呀。
我是男人的妻子孩娃的娘。
天堂有福我不享。
金银铺路我不见光。
困日难月我甘愿去受活。
苦海无边我的岁月长。
(猛回头,大唤)
——我的男人呀,我的孩娃呀,我的牛、马、猪、狗和鸡羊。
草儿不在了,人心都转到县长这边了
柳县长有些莫名的愤愤呢。
《七回头》是唱完了,真草儿唱得嗓子都哑了,她边哭边唱,泪把两条手巾都给擦湿了呢。可她唱演的戏草儿,又瞎又瘸,又聋又哑一老辈,好不易死了可以入了天堂了,可却舍不得了人世的日子哩,竟到了铺金砌银的天堂门口又扭头回了人世里,续着她那苦辛苦劳的日子过。这如何能不叫大都是残人、废人的受活庄人和耙耧人泪涟涟地感动呢。唱完了,那戏台下就一片哭声了,瞎的盲的,残的缺的,都哭得唏唏嘘嘘了。哭了之后,待草儿站在台前谢幕时,掌声就鼓得山山海海,噼里啪啦,像秋天里的杨树叶子无头无尾地哗哗着响。
那掌声鼓得长远过了给县长讲话的掌声哩,长得过了一根锨把了,过了一条绳子了,草儿从台上走下来,换了戏装,穿了她日常的衣裳时,竟还有人鼓着掌儿围着她。这就叫柳县长有些不消受了呢。给柳县长鼓掌时,确确真真是没有鼓下这又长又重的时间哩。可柳县长不是那鸡肠鸭肚的人。柳县长站到台上唤:“老乡们,乡亲们,你们受活遭了天灾了,现在大伙儿排好队,每人五十一块钱,都来这儿领钱吧。”
五十一块钱就等于五十多块钱。这五十多块是由县长亲自发给受活庄的人们的,一张五十的,又一张一块的就在那戏台上,县长坐在一张桌子前,每一家户的主人挨着排队从他面前走过去。家里两口人的就发一张百元的大票和两张一元的小票儿,家里五口人,就是两张百元的,一张半百的,五张一块的。总之哩,不多也不少,每个人就是五十一块钱。场子上乱乱哄哄,闹闹嚷嚷,外庄人有亲戚的相跟亲戚去庄里吃那受活庆的大锅熬菜了。缺了亲戚的,都在买着吃食啥儿的,准备着到罢了午饭续看受活人的绝术表演了。绝术表演是和耙耧调《七回头》有不一样的结局呢。它不让人掉眼泪,却叫你笑得不可止,叫你惊异得口都拢不到了牙齿上。比如说,庄后有一个人他伤了一只眼睛了,只剩下一只眼睛认着这世界,可你把五根针的针眼对照着,他能一次穿纫五根针。当然呢,穿不过去人就要笑了呢,穿过去那满场的媳妇闺女都要惊着了。比如说,还有总是影子样跟在县长身后的断腿猴,又叫猴跳儿,还叫单腿儿,他敢和庄里跑得最快的双腿小伙赛跑哩,只要有一根好拐杖,他能赢掉别人呢。还有一个瘫媳妇,她绣花能在一张布上绣出两面都是一模样的猫、狗和麻雀,雅称双面绣,而且她还能把刺绣绣在树叶上,比如大一些的桐叶、杨叶啥儿呢。
受活人的绝术在耙耧是闻了名儿的。
柳县长给受活人发着钱,见是圆全人也就发了过去了,见是残人了,他就准定问一句:“你会啥儿绝术哩?”
那人就对县长笑一笑,不说自己会啥绝术儿,他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