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阎连科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4
|本章字节:11616字
还有哪儿不一样?没有哪儿不一样了呢。可有心深的人还是看将出来了,不光是列宁活到五十四岁下了世,纪念堂前的磕台是五十四级儿,栏杆柱是五十四根儿,且毛主席纪念堂周围的大立柱是一边各有四四一十六根,而列宁纪念堂的大立柱,却是前四后十,左右没有,统共十四根,比十六根少了两根呢,为啥哟?读过书,上过国家的社校、党校和在学校课文背得好的人,都会告诉你,前四后十,那正照应了列宁的出生日期呢。列宁是上两个甲子的庚午马年旧历四月初十生,这前四后十,就预示着列宁在这纪念堂里获了新生呢,永远不老哩。知道列宁的生诞日期了,就明白列宁纪念堂两侧虽然没立柱,却是左边栽了十二根桶粗的中年松,右边栽了十六棵碗粗的中年柏,都有几丈儿高,冠儿遮天蔽日呢。这左十二,右十六的数字儿,也正是列宁逝世的日期哩。列宁是上一甲子旧历甲子年的十二月十六日谢世的,当然这左边十二棵松,右边十六棵柏,也代表了列宁永生哩。为啥儿不在两旁栽那新生的松柏苗,为啥不索性移栽过来老松柏?移过来它就大树参天,冠叶蔽日,像在这儿长了百年千年样。机妙也就恰恰生在着这儿了。管着纪念堂的人,这当儿和你熟识了,会对你说出一个绝唱样的故事哩,说那些中年松柏都正巧是和着列宁中年谢世的年龄哩,有五十四圈年轮哩。每棵树移栽时,是都经了县里的林木专家,在那树的根部用铁钻钻过一个洞眼儿,依着从那擀杖粗的洞眼***来的木屑定断那每棵中年松柏都正好是五十四岁哩,有五十四层年轮哩,因了此,才把它移栽过来了。定断树龄和列宁不是同年出生的,大了一岁,小了几岁的,无论你长得再好、再直,树冠如何地遮天蔽日,也是一笼统地不会移栽的。说为了寻找这有五十四年树龄的十二棵松树和十六棵柏树,山林专家带着林场的工人在这魂魄山上挖了整半年,中年松柏中,挖五十余棵才能碰到有一棵是五十四岁龄的树。然一面山脸上,有松柏也才上百棵,上百里也还不知有没有一棵中年松柏树。有一棵,又哪儿就会刚好是五十四岁的松柏哦。
几面山脸找遍了,几道山林挖遍了,半个多县都找了一个遍透儿,到末了,也竟找齐了这十二松、十六柏的二十八棵松柏树。
自然哩,这十二棵松树就叫了列宁松,十六棵柏树也就叫了列宁柏。这列宁松和列宁柏分栽在列宁纪念堂的两边旁,则也成了纪念堂的绝唱哩。为了明证那些松、柏树龄儿,那松树、柏树的每一棵,根部都还留有一个洞眼儿,洞眼儿都用洋灰糊上了,洋灰的圈边上的树汁如胶样疙疙瘩瘩、黄灿灿地流着。
还能闻到一股浓烈烈的松柏的油香味。
当然哟,列宁纪念堂单是这些机巧也还算和毛主席纪念堂没有大的区分哩。可你看了这些树,随了人流进了列宁纪念堂,你就知晓了更多更神秘的事情了,如纪念堂大厅里的华表和立柱,大大小小拢共十三根,为啥儿?因为列宁原名叫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乌里扬诺夫,正好也是十三个字。这十三根立柱华表就代表了列宁的原名了。你知道这些了,你就想知道更多、更多机巧了,想知道你就要一遍一遍参览了。
纪念堂内的里边两丈高的厅堂叫你觉得森严哩。含隐在墙壁里的灯光柔得和奶水一样儿。人群在那奶水般的灯光中,依着绳子拦线的路儿走。厅堂有半个麦场那么大,有殷实人家的一所宅院大,可留给你的路道却如只有一条左拐右拐胡同儿。虽然列宁的遗体还没有运回来,可新制的水晶棺材已经摆在厅堂当央了。厅堂里已经十几分的肃穆了,已经不许你言我语说议了。
孩娃哭了的,是立马要让你出去的。
有吸烟、照相的,也是要立马赶你出去,并要训斥罚款的。
人群就像排队过桥样相跟着从前门拥进去,从后门拥出来。在这如踩了胡同、踏了桥的缓缓走动里,老老少少感到了纪念堂内里的阴凉,如夏天走进了深隐湖水的峡谷呢,感到老老少少的呼吸都屏了起来了。因为你一下就看见那副水晶棺材了,在大厅当央的一处台地上。那台地是用大理石砖垒砌起来的,长方形,一铺苇席那么大。水晶棺就在那大理石砖的正上方,若了碧绿透亮的青玻璃,又像奶白透明水晶玉。四围相距五六尺的处地儿,用尼龙绳子拦截了,把游人挡在绳外了,使你只能观览不能手摸了。不能手摸,那水晶棺材就越发神秘了,你就看得越发仔细了,看得越发仔细你就越发模糊了。那棺形也是和人们见过的棺形一样儿,头处大,脚处小,似乎正腰身的处地儿是和乡棺一样儿,二尺七寸宽,二尺七寸高,可它的大头处地儿,却比日间的黑木乡棺宽得多,高得多;小头处地儿,似乎又比黑木乡棺的宽高小了一些。且棺材的长似乎还比乡棺长了半尺儿。
总之呢,你觉得那棺材是不成比例呢。可它是一副水晶棺,那里过几天就要躺一个伟圣的大人物。还是外国天大的人物哩。是半个世界上的人都敬着的人物哩。所以你不敢问那棺材为啥会是那样儿,你只能跟着人流屏声静气地走,像踩在独木桥上缓缓慢慢地朝前移。到了水晶棺材旁,你觉得有一股寒气逼到你的身上了,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那棺材,你兴许会果然看见那空荡透明的棺材底板上,有几根头发落在那,头发是花白头发哩,于是你浑身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儿。
又打了一个冷战儿。
偌大的厅堂没有响动呢。人群的脚步声像树叶的飘落一模样。能听见人们的呼吸,像半空飞着的白丝绒线儿,还能看见奶白的灯光里,流动着的空气,像冬日凝滞在山梁上的雾。有人憋不住,手捂在嘴上咳嗽了,他干裂的咳声便如一块从天而降的石头砸在了纪念大厅里,砸在了人们惊着的静谧上,于是哟,所有的人就都不看水晶棺材了,都扭头去看那落在大厅里的咳嗽了。
那人就犯了天错样忙将将把头勾了下去了。
老老少少们,还是在缓缓地沿着绳路走动着,可待你从咳嗽人的脸上把目光抽了回来时,不知怎的你竟已经走过了水晶棺材了。
你发现你还没有看够那水晶棺材哩,可后边的人却已经推着你把你推出纪念堂的大厅了,把你从纪念堂的前门推到后门了。
看过了和没有看过一模样。所有的人都一脸空荡地立在纪念堂后门的空地上,台阶上,觉得似乎有些不值得,觉得还一无所获呢,就从纪念堂里出来了。像千里万里去赶集,却碰上了一个背集一模样;黑里白里赶路去听戏,到了戏场那戏却散了场子一模样。
日光明明亮亮,天气暖暖和和,人也有些迷迷瞪瞪。你有些茫茫迷然地立在那,听着许多人说着后悔的话,说着值得一看和不值得一看的话。这时候,你看见有许多人围着一个四十多岁、头发花白的人,也许那个人是纪念堂的管理人员哩,他说那水晶棺材是他亲手抬着放在那儿的,那纪念堂也是他辖管着建了起来的,说:“你们知晓不知晓?那纪念堂的大厅里,为啥有三间耳房呢,为啥不是两间、四间、六间呢?因为柳县长去参览过列宁旧居呢,柳县长说列宁家的阁楼旧居就是一间主房套着三间耳房呢。”
说:“你们知晓为啥那水晶棺材不是七尺,而是七尺五寸长?知晓为啥水晶棺的大头长宽高都是二尺九,不是日间的二尺七?小头的长宽高都是一尺五,而不是平素间的一尺九?这是为啥呢?你们谁知晓?”
说:“我知晓你们谁都不知哩。我对你们说了吧,之所以那水晶棺长是七尺五,大头的长宽高是二尺九,小头是一尺五,是柳县长到俄罗斯国那儿测算过了列宁墓。水晶棺是按列宁墓的尺寸缩小十倍做制的。柳县长说列宁墓是一条狭长儿,长是二十三步半,二十二步不足哩;他的三步是准定准的一丈儿,那二十二步半就是七丈五,缩了十倍就是七尺五;列宁墓的宽有两丈九,缩了十倍就是水晶棺的大头二尺九;说列宁墓的高有一丈五,缩了十倍就是这水晶棺的小头尺寸一尺五。”
说:“列宁纪念堂里机巧成千上万哩,那里的故事能编一本书。”说:“你们知晓为啥儿一进门的列宁像是五尺一寸高?为啥那像的底座宽是二尺一,长是三尺八,高是六寸呢?那是因为柳县长自小就是在社校长大的,对列宁的著作透熟透熟哩。柳县长说列宁的像五尺一寸高,是因为五尺一正是洋尺的一米七,而列宁的全集正是十七本,那像的底座宽是二尺一,是因为二尺一正好是洋尺的七十厘米哩,列宁的选集里正好是选了他最重要的文章七十篇。列宁像的底座长是三尺八,那是因为列宁的书在我们国家刚好有三十八种版本儿;那底座六寸高,是因为列宁的书竖起来都是六寸高。”
那个人就立站在纪念堂的后门口,他说的水流儿不断,滔滔着不绝,听的人越围越多,越围越多,他就说解得愈发翔实神秘,像纪念堂的每块砖里都有故事样,都有讲说样,每块石头都和列宁的生平密密联联样。他说你们走进门时没注意,纪念堂大厅里的地板上是用石砖砌着一个半圆图案的,图案中有许多蛐蛐和蚂蚱,那是因为列宁旧居的院里也有一个半圆的花池子,说列宁娃儿时候就常在那花池边上捉蚂蚱,斗蛐蛐,有了那图案就意味着列宁到了这儿也等于回到他家了,又回到他儿娃时候了。说再伟大的人物老了就等于回到儿娃时候了,回到儿娃时候就等于又获了新生哩。说大堂里有六根大立柱,那大立柱上有三根是刻了咱中国的龙凤呀、华表呀、麒麟呀,还有天安门和天安门广场的景呀和物的;有三根刻了人家国家的教堂啊、建筑啊、工人运动的场面啊、列宁著作的书样啊,还有我们这边的镰刀啦、斧子啦、毛主席的著作啦、革命大事年表啦;还有人家那边的十月革命斗争的画面啦,和沙皇斗争群像啦,第二次世界大战打败希特勒时人民的唤呼啦。等等等等哦,就在那日将去落的时辰里,头发花白的人说得口干舌燥了,说得纪念堂是了一部满全都是神秘的典故大全哩。末了他就结着尾儿说,这才是那会看了看门道,不会看了看热闹的事情呢,说趁着日头尚高时,我劝你们再进到纪念堂里看上一遍吧,不然你们倒真是白来了一趟哩,不然到列宁遗体摆在那儿时,进一次就得掏一次门票了。
完了话,他就朝纪念堂的下边走去了,到了这当儿,就有人想起来,想起来他原来是柏树子乡的乡长哩,就感叹乡长原来是粗人,这盖了纪念堂,他就成了学问家。人们还想问他一些啥,可是那边正有人在唤他过去呢。于是,他也就过去了,留下来那些参览了纪念堂,都曾感到无所获得的庄人们,都在那儿望着他的背影儿,说道着他的学问和见识,感叹着自个的短见和无知。
可是,到了这当儿,山脉上已是一片红色了。日头就要过南落去了。纪念堂在红暖暖的落日中,也显得安详平静了。因为日头就将要落了去,有人就忙慌慌地又绕回去参览了第二遍,有人想起天将黑下来,可山上还有许多的景景物物都还没有顾上去瞄瞟一眼哩。
也就忙慌慌地往那景物的处地儿走去了。
顶为重要的,是受活庄那绝术出演还没看到一个节目哩。不看那出演,也才是真正白搭搭地进了一次耙耧哩。是白搭搭地上了一次魂魄山。
天是越来越热哩,冬日成了酷夏哦
受活的出演原不是聚在一处儿。只有柳县长在列宁纪念堂前准备一剪了断了那落成的彩绸的第一天。受活的绝术在纪念堂前广场上,敷衍着出演了一场外,然后就散散分分到各个景物处地儿出演了。猴跳儿是领带着脚穿玻璃瓶的小儿麻痹在黑龙潭那儿出演的。耳上放炮的马聋子是,领带了人在银杏林那儿出演的,叶上刺绣的瘫媳妇,是和盲眼听音的桐花在鹿回头的河边出演的。茅枝婆和她的九蛾儿,是把出演摆在去往另一个山头看日出、日落的山腰上。
你参览完了纪念堂,那你就该去参览那些啥儿九龙瀑布呀,绝壁石刻呀,山顶石林呀,青蛇白蛇的水洞呀,还有新近鲜时,双槐的读书人才编造的古老传说中有黑蟒怪兽出没的黑龙潭水呀。那些景呀物的,都分布在一条沿着沟溪顺流而下的水道旁,那些出演也就散落分布在了水道的两旁了。也许你觉得那些山呀水的并不是啥儿鲜见罕遇的物,可受活人的出演却是绝世的,不能不去瞄看的。
谁都知晓,去买列宁遗体那一笔天款是由受活的出演挣了回来的。都知晓受活人的出演在南地世界上一张票卖到过上千块。不说上千块,就是八百块钱那也是耙耧人一家一年的收成哩。肯用一家人一年的收成去买一张门票儿,看一场瞎、盲、瘸、拐、聋哑的残人出演,不消说,那绝术是非同一般呢,是圆全人永远也不敢、也不会的绝术呢。
日头落山了,黄昏前的那一瞬时儿的宁静降下来呢。远处的山峦沟壑都沉没在深静里像世界落进了一眼枯井一模样。
早些时,也不见人手拿了啥儿呢,到了这当儿,他们都去到纪念堂前的广场看受活人的出演时,各人的手里竟都有了吃食啦。冷白的蒸馍呀、袋装花生呀、蚕豆呀、油黄的烙馍呀、小铺里的饼干呀、蛋糕呀,随处儿都在叫卖的茶蛋呀,八八七七的,五天六地都是啪喳啪喳嚼吃的声音儿,都是白咕噜噜喝水的音响儿。
那些在山上就近卖吃食的庄人们,是在这几日走了财运啦,连他家早几年的坏麦黑粉蒸了馍也都被一抢而空了。那些没啥儿卖的庄稼人,用杀猪的大锅烧开水,用桶挑上山,也都成了金水玉汤儿。
天是冬天哩,可这儿却暖得和夏天的黄昏样。夏天酷热时,山上极爽凉,这当儿山上也是极为爽凉的。不同处是夏天的爽凉是炎热中的凉,这冬天里的爽凉却是凉意中体味着的暖。所有的人们哩,城里的,乡下的,上岁的,年少的,男的和女的,成百儿上千的,千千百百的,一竿儿插到底末,也不知到底有多少,大伙儿都立在广场上,坐在从广场通往纪念堂顶处的五十四级磕台上。那磕台成了天意的看台哩。还有磕台两旁的石栏杆,那也是天意摆给年轻人的石凳儿。
出演的台子已经搭架起来了,正架在纪念堂对面的广场边儿上,三面相围的墙布是新置的黄帆布。台顶上也是新置的黄帆布,台地上也是铺的黄帆布。黄帆布的漆香和夏日五黄六月的麦香一样儿浓,沁润人的心肺哩。原来县耙耧调剧团的团长、副团长们,已经极会侍奉受活人的出演了,已经极会学着柳县长的模样,比柳县长更几倍儿的敬着茅枝婆们的出演了。他们最最知晓,受活人多出演一场能给双槐多挣回多少的钱,能给他们自家带来多少的收入哩。
柳县长说:“受活快不归我们双槐辖管了,这难道你们不知道?”
出演团长说:“茅枝婆,白日散着演,黄昏集合着演,打死了也就多演了几场嘛。”
茅枝婆说:“柳县长,说好了你可是要在最后一场出演里,把我们退社的文件在台上读上一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