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雨中忘情

作者:夜惊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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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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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09: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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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34748字

无数次她低头看着自己隆起的***,感到一阵自我厌恶——她有这样的身体,而这样的躯体,吸引来的竟然是那样下流的人类,还不如没有。那一段日子,她试着佝偻着身子,让胸前的那两块隆起的地方塌下去,不再引人注意。再后来她甚至厌恶起镜子里自己的容貌,每次在路上心惊胆颤地碰到那个人,这种自我厌恶就加深一层。青春本该是一把蒸腾燃烧的火,而她慢慢地把自己心中的火苗压制到只剩一点儿微弱的光,等到家里出事时,似乎整个人都有了堂而皇之逃避的理由,退了学,逃也似的回了乡下。


自那以后,青春对她是一个自我压抑的过往,已经渐渐过去了。


直到碰到许承宗。


追到那个身影后两米来远的地方,她伸出手,上前拉住那人,颤声道:“二叔,刚才是你么?”


刘二叔回头看着望舒,脸色在夜光中冷冷的没有表情,“望舒,我什么都听见了。你不用说啥,我肯定不会让国志娶你这样的女人。”


她身上的颤抖停了,心头的恐惧却让她浑身冰一般地冷。五年前,站在保卫室里求人保护的感觉又回来了,那时候既然没有用,此时再说,也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那我就不求二叔了。”她低声道。夜色里自己孤独的身子,甚至没有个影子相伴,刚才一路跑来,生怕自己失去刘国志的倾慕的忧心,此刻似乎已不那么重要,人到退无可退的时候,真的破罐子破摔,没什么可怕的了。“其实我跑出来追二叔,是想跟你说,你既然听见了,我能不能求你不要跟国志说起今晚的事?我自己有自知之明,不会嫁给国志了,可——可我也不想他伤心,我们就当我跟他没有缘分,行么?”


刘二叔不屑地看着望舒,山里的一些老派人,最看不起的就是不知检点的女子,“望舒,真想不到你也是这样轻浮的女人。那个男的一个劳改犯,你跟他俩干那个事,不就是图他有钱么?我告诉你,我们国志也要自己拉人组建筑队了,不然你以为他现在忙成这个样子是为什么?他也会有钱——你真是配不上我那侄子!”


望舒愣愣地听着,轻轻咬着牙,这样的话说给她听,以她本来的性子,只会默默地咽下委屈。


恐惧慢慢消散,自尊浮上来,她毕竟不是五年前那个不知世事的少女了,当年被吓得不知所措的她,已经在黄土垄中被迫长大。


现在的她,像这山里被风吹被雨打的松树一样,坚忍并强悍,会被吹掉叶子,被吹折了树杈,但绝对不会就此垮掉。


“二叔,我轻浮也好,稳重也罢,都跟你没有关系。你若是不怕伤了国志的心,你尽可以告诉他今天晚上的事。如果你愿意守口如瓶,我自己会想法子让国志不娶我。你不是我父母兄长,你骂我又爱钱又轻浮,我念你是长辈,不跟你计较——其实半夜跑到我家窗前听墙根的事情,一般人也干不出来,我敬你老,就不多说了。”她转身不再多说,向家走去。


“我是不放心你跟那个劳改犯一起住,你以为我老不正经,总去你家墙根蹲着么?”刘二叔大怒,冲她背影喊。


望舒轻轻一笑,不在意了。她一个人沿着山路,清瘦的背影在房舍间几个转回,刘二叔就看不见了。


天上的月亮被一朵云挡了,望舒伸手摸着自己被风吹得微凉的手臂,只穿着短袖衫子,在晚风里已是不够暖——秋天就要来了。到了往自己家去的小路,她停住脚,看着山上熟悉的大门,朦胧的光线里,偏就能想到白天时,他穿着一身米色的休闲装,高高的身子斜靠着自己家的门框,看着天上默默出神的样子——那样俊美清贵,是自己这辈子都忘不了的一幅画面。


脚步像是有自己的意志,一路走到湖边。夜色下,四围都是一团静谧幽暗的颜色,除了粼粼的波光。远处可见重重的山影,还有熟悉的小洲,小洲上几株嶙嶙的灌木,从那里,童年的她曾经一次次地跳下湖去,尽情地在湖里戏耍……


很多年不曾在湖里游泳了。


她矮身坐下,看着湖光,湖面上的风吹得她有些瑟瑟,干脆翻身躺在岸上的草丛里,衫子下的泥土微凉,给紊乱的内心带来片时的清明,她盯着头上的一轮弯月,长出一口气。


“望舒——”


有人在远处喊她的名字。


她翻身站起,另外一声呼唤传过来,她向山路上跑过去,转了个弯,看见许承宗站在自己家山路下的岔口处。


“我在这里,别喊了。”她加快脚步跑过去。


“你去哪了?怎么这么久不回来?”许承宗着急地问,神色有些急,待她走到跟前,伸出手,自然地想把她拉在怀里。


望舒双手微微推挡,转身向家里走,边走边道:“我去湖边了。”


“你去那里干什么?”许承宗跟在后面,他拐杖此时已经用得颇为娴熟,竟然能跟上望舒急匆匆的脚步,“刚才那个人是谁?”


“刘二叔。”


“是——是刘国志的二叔?”许承宗顿了一顿问。


“嗯。”望舒脚步微停,发丝在风里微微拂动,后来她转过头,看着许承宗轻声道:“刘国志可能不会娶我了。”


许承宗也看着她,两个人对视良久,望舒叹了一声,转身欲继续走。许承宗伸手拉住她的胳膊,低声道:“望舒,跟我走吧。”


她低着头,后来轻声反问道:“你会娶我么?”


“你非要嫁人不可么?”


望舒抬起眼睛看着许承宗,眼前的这张脸,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了。爱他,不光是心里爱极了他,就连自己压抑许多年不敢放纵的这具躯体也爱极了他——她已经知道,跟一个自己喜欢的人体验激情的滋味,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即使生活在这大山里,也知道如今外面的世界,不结婚一起生活的男人女人并不鲜见。可对叶望舒来说,未婚同居,跟一个一辈子不打算结婚的男人在一起,过着有一天算一天的生活,是比跨越鸿沟还要大的一步,这一步迈出去,此生再也无法回头。


“你为什么不想结婚?”她问着,掩不住一声叹息。


许承宗一直看着她的眼睛闪开去,他高挺的鼻梁从侧面看上去,好看极了。这样静默着,望舒呆呆地看着他的侧脸,以为他不会回答自己了,不想后来他低声道:“我父母的婚姻十分不幸,我想我是有些阴影吧。”


望舒很少听他主动提起他的父母,似乎每一次不得不说到他的母亲,他的脸色都很复杂,眼神中的那丝痛苦隐约可见——不过她那时候跟他不算熟稔,就不曾细问。


可如今一步鸿沟,有些事情,问问明白好。


“他们的婚姻怎么了?”


许承宗摇头,不答,只道:“没什么,往事过去那么多年,我父亲已经不在了,提起那些事没什么意思。望舒,我刚才没忍住,耽误了你的婚事,你——你跟我走好么?”


她看着他,心甘情愿,如果她还是当年那个少不更事的少女、如果她不是如此习惯了将责任扛在肩上许多年,她会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问地跟着他走,一刹那的幸福也是幸福,都比这山里压抑孤独的日子好些——可她是叶望舒,受的伤和苦深深地刻在她的性子里,如白染皂,洗不掉了。她轻轻伸出手,放在他的脸上,手下他胡茬冒出来的脸颊有些粗糙,她的手很轻,她的声音也很轻,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问他:“你爱我么?”


许承宗高高的身子斜了下,他手里的拐杖在石阶上微滑,待他立直了身子,声音迷茫中带着痛苦问她:“什么是爱?”


这样轻的声音,听了却沉沉的。


她心口有些痛,后来叹了口气,松开手,轻声说:“我虽然知道,可说出来,你也不会懂。我想那是一个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体会得到的一种心意——你既然问,就证明你没有爱着。你该离开了,我没福气嫁给刘国志,也没福气得到你的心意,这大山里容不下我这样名誉不好的单身女子,拿了你的钱,我也该离开家乡,出去看看了。”她低声说完,穿过大门向屋子走去了。


许承宗看她开了屋门,进了她的卧室,静静的夜里,只有星月的光辉照着他,再也没有任何声响。


他矮身坐在石板路上,一时没时间消化望舒刚才的话,只是不停地在脑子里转着一个念头: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


他明明已经打好主意,再也不招惹她的啊?


也许是她太美了吧?


也许是自己不甘心把她拱手让给另外一个男人吧!


也许是刚才她从噩梦中惊醒后,自己抱着她,她的哭声勾起自己内心深处最孤独痛苦的一点儿感触吧?


可仅仅是这些,他也没有权利毁掉她一辈子的幸福。


除了钱、舒适的生活,他什么都给不了她,可这些东西,稍微事业有成的男子都能做到,就像那个刘国志,而刘国志比自己还多给了她一样——他爱望舒!


爱,他痛苦地想着这个词,他从十六岁就知道了爱的邪恶,除了让人疯狂地给人伤害,爱还有什么用?


手抚着拐杖光滑的一头,他轻轻叹口气,是时候离开了,明天一早他就给王东打电话,不属于自己的,留恋不过延长离开的痛苦,又有何益。


天上的那盏月亮,就是她的名字吧?以后无数个醉生梦死的日子里,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在城市的上空看见这样清澈澄净的夜空了。


天亮的时候,望舒才蒙眬着睡着。迷蒙中听见小孩子起来吃饭、开门出去玩的声音,因为是周末,他俩不用上学,呼朋唤友玩耍去了。她睁开眼,窗帘外早晨明亮的光线透过来,日头已升得老高。她把床单掀起,脑子一清明,就想起昨天一个晚上辗转反侧睡不着的原因来。


她的心情吊了一根坠子一般,沉了下去


望舒起身去洗漱,经过许承宗屋门的时候,见他竟然不在屋内,心里微微诧异,不觉走到后园子,空荡荡的,也没有他的身影。


她按捺下心里的疑问,到井边打水梳洗,拿着毛巾擦脸的当口,听见身后的纱门响了一下,她回过头,十几天不见的刘国志正站在后门口,太阳晒得黑黑的脸,没有一丝笑容,正盯着自己。


她手一抖,毛巾掉在洗脸盆里。


心里已是明白他来自己家之前,先见过刘二叔了。


“我——”她开口,说不下去,低下身子捡起毛巾,慢慢走上去,到了他身边,抬不起头,只低声道,“你回来了。”


刘国志先是没有说话,沉默中,望舒抬起头看着他,从他的眼睛里明明白白地看到了他的伤,她的胸腹一窒,也很难过,却不是为了自己。


“我回来晚了,是么?”好长时间之后,他才说话,一向端正严肃的脸,嘴角竟然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知是因为生气,还是伤心。


“国志,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没福气,配不上你。你以后能找到比我好一千倍的女人,既不让你被人耻笑,也不会拖累你,真的。”望舒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对着第一个被自己伤害的人,而这个人在自己的生活里,又曾经那样的重要,她有些语无伦次。


他先是没说话,后来问:“你要嫁给他了?”


望舒反射性地摇摇头,忙否定:“不。”


“为什么?”刘国志低头盯着她的脸,清灵澄澈的一双眼睛,自从他离开那天就一直出现在自己的梦里,想不到甫一回来,就得知这样不堪的丑事,他没有再听二叔多说一句,就跑到叶家——看见她的身影,心里仍然不敢相信二叔说的是真的。


叶望舒,他暗恋那么多年的叶望舒,怎么可能跟一个劳改释放犯不清不楚地苟且呢?


他没有等到望舒回答,见她一直沉默着,自己忍不住终于又问:“我二叔说的是真的么?你真的跟他——跟他不清不楚了?”


望舒脸腾地红了,连脖子上都火辣辣地,急道:“我没有!”


刘国志严峻的脸色缓和了些,可眉心中的那抹疑虑并没有彻底消失,追问道:“我二叔不是无事生非、随便造谣的人,望舒,你若是跟他在一起,又不跟他结婚,是为了什么?我——我本来不该问的,可——可我想,你就算让我死,也让我死个明白……”说到这里,他似乎说不下去了,整个人和脸色一样,僵硬地撑着,等着望舒解释。


望舒咬着嘴唇,她一紧张时,这个毛病就容易犯。一直把嘴唇咬出一条红印,她才低声道:“不是我不想嫁他……”


刘国志听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的意思是——是他不想娶你么?”


望舒还没有回答,她也不用回答,因为就在这时候,一个早上不知道去哪儿的许承宗打开前面屋门,恰好进来。


没等望舒反应过来,身前的刘国志一个箭步跨进走廊,几乎是眨眼间他就到了许承宗面前,一拳挥出,正中许承宗的下巴。许承宗猝不及防,加上伤腿难以支撑他倾斜的身子,登时跌倒在地。


“畜生!”刘国志怒骂,打了许承宗一拳,似乎仍然怒气未消,大喝道,“站起来,让我看看你除了玩弄人,还有什么真本事!”


跟上来的望舒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刘国志,他怒极了的脸看起来有些怕人,自己一时竟然有些认不出他的感觉。及至看见他还要跟许承宗打一架,吓了一大跳,忙拉住他的手道:“别打了。”


许承宗已经站了起来,他比刘国志高一些,也壮多了,但他显然不想打架,眼睛只看着望舒的手拉着刘国志的手,停留了一会儿,眼里闪过一抹萧瑟,后来移开目光,对着满面怒容的刘国志淡淡地说道:“我不想打架。不是因为我怕你,而是因为望舒不喜欢打架。不过你要是再打我一拳,我可不会客气。”


刘国志怒上加怒,他本是一个极为克制的人,可刚才看见望舒难过的样子,想到自己珍宝一样珍视的女子,竟然被眼前的男人视若敝屣,用过就丢了,既不耻许承宗的为人,又恨他横刀夺爱。他怒火中烧,拳头又扬了起来。


“国志,别打了!”旁边的望舒大喊一声。


刘国志拳头停在半空,看着望舒,见她神色忧虑,知道她是真的着急了,自己不自主地放下拳头。两个男人对立着,他见望舒一直站在自己身边,心里微微感到一丝欣慰,听见望舒正好说:“国志,你跟我出来走走,我有些话要对你说。”


她说完,期盼地看着刘国志,盼着他能体谅自己,不要在这当口让自己为难。刘国志知道她的心意,正在犹豫,背后一紧,是望舒用两只手用力推着他,一路推着他出门去了。


他从不曾跟望舒如此亲昵过,被她一直推一直推,推得两个人穿过园子,立在叶家大门口,刘国志立住脚,任凭望舒怎么用力,都不肯再走了。


他回过头来看着望舒,他曾经那么爱她敬她,怕她在这大山沟里被人非议,以往行事总是更多地为她考虑,此时想到她曾经跟许承宗发生过的事,他心头一阵痛楚。


“你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吧。”他静下来,不再看她,眼睛盯着下山的路,沉默地等着。


他因为辛苦奔波而略显粗糙的手,被太阳晒得黑黑的脸,还有心事重重地盯着山下茫然失落的眼睛,都让望舒更加难过。


如果她没有遇见许承宗,跟了眼前的男子,这辈子不知道会有多幸福。


得不到的时候,才知道自己错过了最好的。


“国志,你对我的心意,我心里明白。”望舒低声说,自己对他的感激,从来没有诉诸于口,既是不好意思,也是觉得来日方长,此时缘分尽了,堵在心里更不好过,索性说出来,“我这些年很苦,也很累,本来比你条件差十倍的都嫌弃我,你不光不嫌弃我,还真心喜欢我,哪个女人碰到这样的男人都是前辈子修来的……”


“望舒,别说了。”刘国志低声说。


“不,你让我说吧,以后等你娶了别的女人,就没机会了。”望舒轻轻对他笑了一笑,“我本来都要垮了,如果不是你回来,说喜欢我,让我觉得这日子还有个出头之日,可能我已经累成一堆碎片,散在黄土垄里了。国志,我也要搬走了,以后咱们见面的日子还有,那时候我希望你能尽量记得我的好,别瞧不起我……”


“我永远不会瞧不起你!”他声音很轻,可语气诚恳,心意流露。


望舒听了,诧异地抬起眼睛,刘国志也正看着她,她心里一动,却在这当口心里闪过许承宗的样子,她转头向屋门望去,见许承宗靠站在门框上,正瞬也不瞬地盯着自己和刘国志。


刘国志显然也看见许承宗了,不过脸色如常,对他视若不见。


“在我心里,你还是当初那个叶望舒,这一点儿永远不会变。”刘国志语气里微有叹息,手插在裤袋里,看着望舒头上被风吹得拂动的发丝,声音低沉得有些嘶哑,“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另外一个叶望舒,可能永远也找不到了。我对你的心意,这么多年了,这对个男人来讲,也不轻松——望舒,我没有怨怪你的意思,我觉得你永远都不会做错事,以前那样想,现在也一样。其实刚才二叔讲了你那么多不好听的话,可我耳朵里听着,心里竟然还想跟你在一起,想你做我的老婆,给我生孩子,每天回到家,能看着你就好。不过我现在做不到,我有点儿想不开,你选了他——望舒,你选了他!”


他说到这里,嗓子似乎塞了东西一般,说不下去了,于是转身向山下走去。


这次他的伤明明白白地显露在她眼前了。


望舒伸出手拉住他,此时此际,安慰没有用,道歉没有用,承诺没有用,她能做的就是脑子里一直想、一直想、一直想着一个念头:都走了,我以后怎么办?


后半生的凄凉光景如在眼前。


“国志——”


“望舒,”刘国志停住脚,回过头来看着她。男人难过的时候,竟然只能从眼睛里看出来,伤心的海一般,里面暗潮涌动,别的地方僵硬得毫无表情,“望舒,我有点儿想不开……”他哽住,似乎想起什么一般,放在裤袋里的手拿出来,低头看着掌心擎着的东西,惨然地一笑,手臂一扬,将那东西扔到山草茂盛的坡上,挣开望舒拉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下山去了。


绝望,随着他越走越远的身影,越来越深。


望舒深一脚浅一脚地爬上山坡,跪在草丛里,伸手扒拉着高的矮的杂草,手弄得越来越脏,一不小心划破了,开始流血,她顾不上,沿着草丛向上一寸寸地寻找。


心里就像这漫无目的的寻找一样,空落落的,充满了绝望。


“望舒,你在找什么?”来到坡底的许承宗关切地问。


望舒不答,向上搜寻过去。


许承宗放下拐杖,手撑着坡底的石头跃上去。他腿仍然没有痊愈,这么一动,疼得他稍微皱了皱眉,正想勉力向望舒挪过去,只见杂草掩映间,她一直搜寻的身影陡地停住,愣愣地,她手里似乎擎着什么东西,怔住了看。


后来她哭了。


这是第一次,他看见她不是在睡梦里哭。


喉堵气噎,听得出来哭声里的伤心,许承宗用力挪,到了离她不远的地方,看见她趴在膝盖上,低低地抽泣,左手心里紧紧攥着一个亮亮的东西,仔细一看,可以辨认出那是一个崭新的手机。


“别哭了。”他伸出手拉她的胳膊。


望舒抬起头,满脸是泪,看着他的脸,后来用袖子用力一抹脸,惨淡一笑道:“你看,我竟然有两部手机了。”


许承宗看着望舒擦干眼泪,一言不发地站起身,冲过来伸手到自己的腋下,跟自己比起来娇小消瘦的人,竟然十分有力,硬是把他支起来,跌跌撞撞地扶着他到了坡下,把拐杖塞给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望舒丢下一脸茫然的许承宗留在原地怔怔地盯着她离开的背影。


早起时晴朗的天空,此刻晦暗下来,云头在天边聚集,要下雨了。


望舒进了屋子,掀开箱笼,把刘国志的手机放进去——明天开始,一切又回到平常,如果她看不见这两只手机,就可以当这一切不曾发生过吧?


手松开,箱笼盖子掉下来盖上,发出哐地一声,震得她心头也颤了一下。


人总是要经过种种挫折才更能认清自己吧,她孤单地站在这里,穷苦、孤单、劳累、没有爱情、看不到一丝亮光的生活,竟然也不曾把她压垮。


手指头上刚刚划出来的几道口子咝咝地疼,她上楼找了些碘酒擦了擦,站在窗前,看着外面渐渐灰沉的天空,想着以后的生活——如果这辈子再也没有男人看上自己,她真的要一辈子养着全家,当个老姑娘么?


心事重重里,窗外一早跑出去玩的小燕小宝姐弟跑上山,远远地可以看见小燕嘟哝着嘴,眼窝红红的,似乎刚刚哭过。到了近前,小宝的衣衫撕破了一道口子,脸上不知道跟谁打了架,有一道抓伤。


望舒吓了一跳,自己的心事放在一边,快速跑下楼,急问道:“你们俩跟谁打架了么?”


小燕看见姑姑,受的委屈有了哭诉的对象,开始抽抽噎噎地哭,十分伤心,眼泪扑簌簌地掉;小宝则狠狠地撅着嘴,扭着头,倔强地不肯说话。后来还是小燕抽泣着说:“崔福和他哥说——说姑姑坏话,我回骂他们,他们还是不停,我气坏了,就去打他们哥俩,可他们把小宝按住揍了一顿——姑姑,崔福的妈也说你坏话,他妈才不要脸呢,以后她再骂姑姑不要脸,看我杀了他们全家!”


望舒听了,她虽然从不曾指望刘二叔会守口如瓶,因为从他的角度看,叶望舒作风不好,伤害了自己侄子,他为了给侄子出气,见人就宣扬那个山上的叶望舒跟劳改犯的“丑事”也是常理——她只是没想到会传得这么快。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这乡下存身不住了,此地本就无可留恋,趁此机会出去也好。


生平第一次被人这么辱骂,她气得手有点儿哆嗦,上前抱住两个侄儿,不光是安慰侄儿,也是给自己一个不要倒下的理由。


把脸上的伤心藏好,她笑了一下,越是当别人伤害自己的时候,越要笑出来,在这乡下,只有像野草一样强悍的人,才能一年又一年地活着,活得满山遍野都是。她的笑容果然让两个侄儿安静下来,依赖地望着姑姑,她大声安慰他俩道:“别怕!等过一个月,姑姑把地里的粮食收上来,我们就到城里找你们爸爸。”


小燕听了,擦擦眼泪,腼腆地笑了。小宝也笑了,后来又低下头,小声问姑姑:“姑,崔福他妈为啥说你那么难听的话?你跟这个劳改犯真的……真的……”


“大人有时候说傻话,下次他们再说,你就当没有听见,不必回嘴。最近我们要把家里的鸡鸭鹅还有猪都卖了,你俩不要经常出去玩,在家帮姑姑做事。等进了城,我带你们去游乐场还有动物园去玩,好不好?”


“真的?”姐弟俩一听说有游乐场和动物园,高兴得立即忘了伤心。


望舒点点头:“所以最近这一个月,你们就在家待着,不要下山去玩了。姑姑有时候很忙,顾不上你们,自己学着照顾自己,知道么?”


姐弟俩高兴地点头,伤心都忘了。


望舒安慰好孩子,站起身,听见身后的拐杖响,原本一直立在大门口不动的许承宗这时候向屋子走过来了。她回过头看着他,许承宗立在门口,也回望着她。


曾经感觉很熟悉的一个人,因为他要离开的原因吧,此时看着竟然很是陌生,以往从未觉得他是一个高不可攀的人物,现在却隔着山隔着海一样,再也亲近不起。


自己这一生,再也碰不到这样令自己动心的男人了。


雨点选在此刻打了下来,啪啪地砸在房檐上、院子里的水泥地上,整个天空如墨染就,只不过倏忽之间,满天的晴光都收了,剩下无边无际的沉黯。


她转身离开。


雨下了整整一天,傍晚的时候,仍淅淅沥沥的没有停意。没什么家务,安顿好孩子,她坐在自己窗前,看着外面黑下来的天色,全天无所事事,除了小燕小宝,她跟许承宗都没怎么吃饭,也没有说话,连目光都完全没有交集,刻意地疏远。


人在闲中时,那烦恼似乎自己能攀着肺腑而上,压在胸口,让人喘不上气来。她打开纱窗,伸出手去,接着雨,不甚冷,渐渐地整只臂膀也湿了,清凉的感觉,让胸口盘踞压抑的难受更加沉重,她心思一动,目光看着墙上的钟,已经是晚上八点了。


雨中的山乡已经静了。


她轻轻打开屋门,慢慢推开外面的房门,人立在屋檐处微一犹豫,伸脚踏出,进到雨中。


清凉的雨水打在额头上,那挥之不去的烦恼似乎一下子就减轻了。她立在雨中,淋得浑身湿透,长到二十五岁,从来没有如这一刻般畅快。她想大喊,用尽自己浑身所有的力气无所顾忌地大声呼喊,肆无忌惮地,就像初生的婴儿一样,毫无保留地宣泄!


沿着石板路,她拉开大门,在雨中一路跑下山。拐过熟悉的岔口,向左两个小弯,就到了湖边。雨夜里,湖的四周是让人安心的一片黑暗,水中没有一丝光,她伸手解开自己的衣扣,一颗、两颗、三颗……伸手脱下来,再解开内衣,那之后脱自己的裤子时,手已不再犹豫,三下两下全都脱光,自出娘胎二十五年来,她第一次赤裸裸地立在天地之间。


雨丝细细密密,像顺滑的丝绸一样,沾在她的肌肤、流连、滑落……


她张开口,长长地出口气,多想大声地喊啊,可那样,只怕真的会引来人吧?


她光着脚向前走,趟过小时候极为熟悉的那片浅滩,来到小洲上,十几年不曾踏上那块光滑的石头,此时踩上,向前屈身一跃,整个人落在湖里——有些凉的水裹住了她,又放纵又安心,脚熟稔地拍着水,像一条雨夜里白色的水鸟般,游来游去,偶尔大腿碰到水中的游鱼,呲儿地一下,痒簌簌地,第一声轻笑溢出她的嘴时,把她吓了一跳。水里的鱼甚多,她碰到了几次,不知怎地,心情渐渐轻松起来,竟然一次又一次地笑了,后来一时玩耍的心兴起,一个猛子扎下去,手在水里乱划拉,浑水摸鱼,自己跟鱼玩了起来。


后来她竟然真的抓到一条二寸来长的鲢子,在水里就一阵得意,等她笑吟吟地浮出水面,双手握着不停挣扎的鱼,正高兴地要上岸放在草丛里时,一眼看见雨中黑蒙蒙的岸边立着一个高高的黑影。


他静静地看着她,不知道已看了多久。


她吓了一跳,手一松,那条鲢子掉到水里,立即逃得无影无踪。


刚刚的好心情,立时被恐惧取代。雨夜里一个鬼影子都没有的偏僻湖边,只有自己一个人,还——还没穿衣服,若是有居心叵测的人,可如何是好?


她慢慢地自湖心向小洲的地方绕去,如果躲在小洲那头,此时天这么黑,那人不见得能看见自己。她只动了一下,就听岸上那个黑影轻声道:“望舒,上来吧。”


她心头一颤,人呆呆地顿在水里,看着湖岸上的人影,雨水沿着自己湿透了的头发向下淋,她眼睛前面一团水雾,什么都看不清,偏偏就能分辨出他高高的个子,站在那里,等着自己过去。


水,无所不在的水,竟然有些烫。


手向前,分开,胳臂几个起落,她人已经在小洲旁边了。


出水的时候,她还有些犹豫,后来手撑着那块石头,轻轻跃上来。浑身寸缕未着,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背后,像一个雨中赤裸的精灵一样走到许承宗面前。


许承宗站在岸上,目瞪口呆地盯着从水中浅滩走过来的赤裸裸的叶望舒,他一生当中被惊得说不出话来的时候不多,这个时候算一个。


岂止说不出来话,他的嘴巴都合不上了。


她的头发因为湿透了紧紧贴在耳后,露出一张被细雨润得亮晶晶的清秀的脸,那脸上平时温柔安静的眼睛,此时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里面仿佛跳动着能让人燃烧的火苗一般,只看了他一眼,他就被卷进她身体里燃烧的那团火里,跟她一起燃烧起来。


她越走越近,身体因为刚刚浸过水,微微有光。这样看着她,脑海里想到当初自己自昏迷中醒过来,在窗下看见月光穿过她的纱衫,那不盈一握的腰肢和微隆的***轮廓,此时目光就不由自主地向她的细腰和胸部看过去,幻想了十多年的女性躯体,毫无遮掩地呈现在他眼前,他喉咙发紧,下身立时挺了起来。


那个站在他卧室门口皱着眉头满脑子只想着钱的小老太婆、那个干活时穿着灰布衣裤裹得密密实实的土丫头,这一刻成了雨夜湖边赤裸的精灵,带着世上任何男人都无法抗拒的一丝野性、一丝纯真,走到他面前,伸出颀长白皙的胳膊,抱住他的脖子轻轻叹息一声。


他感到自己的头嗡地一声,浑身臌胀的情欲似乎被这声叹息打开了一道宣泄的出口,他猛地伸出手搂住她赤裸的身子,紧紧地箍在自己胸前,嘴狂乱地吻着她的耳朵、脖子、额头,最后落在她的嘴唇上。


没有时间温柔,他控制不住自己,硬是探开她的嘴唇,凉的、湿的、甜美的女人气息,像是一朵娇嫩的雨里的花,足以让人失去理智,他几乎是疯狂地吮吸着她的唇舌,在纠缠不舍的亲吻里,释放过去十多年的青春里刻骨的孤单与失意。


“承宗——”望舒仰着脸,任凭他略带野蛮地亲着自己,细雨洒在她的脸上,她轻轻地说道,“承宗,我们慢一些。”


“慢不了。”他的嘴已经顺着她的脖子向下,移到了她的***处,他接下来的动作让她啊了一声,刚刚的那个建议立时抛在脑后,身体里的血似乎流得迅速异常,胸口有只鼓槌在不停地敲打,膝盖微软,她就要滑倒。


许承宗伸手抱住她,此时雨只剩下茸毛般的细丝,落在她身上,触手丝滑,他看了看周遭,哑声道:“望舒,我们回去吧,这地方不好。”


“怎么不好?”她看着他的眼睛问。


“没有室内好,而且还在下雨……”


望舒笑了,亮晶晶的脸美得不可思议,似乎做梦一般地说道:“天是公,地是母,天为乾,地为坤,天地本就是一对情人啊,下雨不就是天地在做着情人间的事么?承宗,我们就在这儿,做完再回去。我知道你天亮就走了,我们回去之后,谁也不要理谁,就当这件事是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秘密,不管将来我到了哪儿,我都会记得这个晚上——”她说到这里,再也没有说下去,伸出手,把许承宗身上已经湿了的汗衫脱下来,她凉凉的手指在他强壮的胸膛上轻抚,下定决心一般地轻叹道:“我一定会记得这个晚上……”


有点儿痛楚,又有点儿欢愉,就像脊背上的那丝微凉,和两人肌肤纠缠间的火热,人生往往在得到的时候,又开始失去了。


静静的夜里,雨停了,天地间的情事已经结束,可他们俩的才刚刚开始。


后来星星出来了,一轮弯钩似的月亮挂在湖水那边的山角上,似乎有飞禽夜半醒来的嘎嘎声,在空山雨后响亮异常。


回去的路上,望舒扶着他,两个人都有点儿一瘸一拐。许承宗打了个喷嚏,望舒跟着打了一个,他呵呵笑了,低头看着她,雪白的脸上,一双眼睛异常明亮,以往觉得她很漂亮,可今夜却觉得她惊心动魄地美,越看越舍不得移开眼睛,后来他低声道:“回去我烧水,你洗个热水澡吧,不然要感冒了。”


望舒轻轻摇头,没有看他,也没有说话。


“你怎么了?”


她眼睛盯着前面的山路,一边走,一边似乎在想心事,后来低声答:“我们别再说话。”


“望舒——”许承宗心里一惊,心里的那点喜悦被她脸上的神色消掉,他盯着她两颊边搭拉下来的湿漉漉的头发,只觉得脚下的山路愈发地滑,滑得他站不住脚,几欲跌倒。


“承宗,我现在扶着你,进了我家门之后,直到明天你走之前,我们都再也不要说话——你别插话吧,让我一次说完。”她对他抿了抿嘴角,有些惨白的嘴唇微微颤抖,“就当你来了,又走了,我们什么都没发生过。你走了以后,生活里从来没有认识过叶望舒,该怎么活着就怎么活着。我也要离开这里了,出去跟我大哥还有我妈一起生活,我要是忘不了你,我以后这辈子都很难开心,可我很想开心地活着,这世界上有那么多我没看过的、没经历过的东西,都等着我去看、去经历呢。所以我们不要说话,等你从此地离开,多少年之后若是逢上下雨,抬起头看看天,低头看看地,能想到我们曾经在天地之间放纵地结束了青春的那点孤单,就可以了。”


许承宗一直看着她,等她说完,自己好半听不到声音,后来伸出手把她搂在怀里。就在刚刚,两个人才共同经历了世间男女能经历的最亲密的事,可自己竟觉得此刻搂着她,比刚才的亲密更多了一份安心。


“你到哪儿去?”他低沉着声音问。


“我还不知道。可能进城吧,这山沟我留不住了,这里的人最看不起作风不好的女人。其实我也喜欢进城,我这么年轻,守着这大山总不是个了局。”


许承宗抱着她身子的手用力,把她紧紧贴在自己胸前,沉默了一会儿,后来低声问:“望舒,你当初念的是哪家大学?”


“师大,在省城那个。怎么了?”


许承宗嗯了一声,不答只问:“你当初是休学么?”


“不是。”望舒轻声道,“我想办休学的,可离开学校时才知道,是退学了。我没有校医院的因病休学证明,又不能在短期内回校,学校规定只能办退学。你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他伸手把她湿漉漉的头按在自己的胸口处,沉思着低声道,“没什么,我就是问问。”


“我以前还想着能把书读完,好多赚些钱养家,现在已经不指望了。”她用手揽着他强壮的肩背,想到以前在学校的日子,那时年少,虽然经历了很多恐惧和自伤,可每天沉浸在书海里的日子还是让人留恋的,她轻叹了一声,不想了,“退学了,没那么容易复学的,除非我重新参加高考。或许有一天等我赚够了钱,还能有机会重回课堂吧。”


“其实也没那么难。”许承宗声音很轻地答,“只要有足够的钱,接着读书不是问题。”


望舒诧异地抬起头看着他,许承宗把手在她湿漉漉的头发上揉了一下,眼睛盯着她的脸好一阵问:“我走之后,你会把我送你的手机放在身边么?”


望舒听了,看着他的眼睛移开,吸一口气,山里夜雨之后空气沁凉,她点点头,伸出手搀着许承宗,不再说话,向家里走去。


到了家,她把许承宗扶到他的房间,自己转身离开。她在屋子里拿条毛巾,坐在炕沿上,靠着柜子,一边抹拭着头发,一边想着心事。她身上还是有些疼,幻想了很多年的事,想不到自己经历过了,唯一的感觉竟然只是疼而已。


说不上失望,只是觉得这件事不过尔尔,以前想得太多,这会儿得到了才发现没什么稀奇。


屋子那头的许承宗发出一点儿声音,她停住擦头发的手,一动不动地仔细听,后来他的声音响起来,她心剧烈地颤了一下,一时疏神,竟然没有听清他说什么。


他的声音又响起,这次她听清了,“望舒,你快点睡儿觉吧。”他是在叮嘱。


她的心又跳了一下,虽然他不在这屋里,可她竟然仍是害羞,哦了一声,连忙抛下毛巾,脱了身上的湿衣服,抹干身子换上干爽的衣裤,钻进被子,闭上眼睛定定地不敢动。


星光很亮,屋子很空,这身下熟悉的褥子今夜竟如此冷清。


她打了几个喷嚏,先是满腹心事睡不着,后来有点儿迷糊,这样半睡半醒之间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感到身上有人,她睁开眼睛,看见许承宗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过来了,一双亮极了的眼睛正盯着她看,似乎在等她醒过来。


“睡不着么?”她伸出手去,迷糊中完全按照本能,去触碰他发茬硬硬的头,大拇指在他的耳后轻轻摩挲。


许承宗点头,喑哑着声音道:“我一直想着这件事,望舒,我还想再做一次。你——你还疼么?”


她手向前,昏暗的光线里轻轻抚摸他英俊极了的脸,越是看着他,心里越是不好过,有点儿甜蜜,有点儿心酸,她摇头道:“我们说好不再说话的。”


他好像没听见,头迎上来,用嘴急切地堵着她的双唇,哑声道:“那我们就不说话。”


他俩果然很久没有说话,拥抱里带着离别前的绝望,他用最急切的激情深深地吻着她,吻得望舒刚刚还有些冷的身子热了起来,感到他滚烫的身子不停地散出烫人的热力,她的手近乎贪婪地抚摸他强壮的后背,那滚烫的感觉跟刚刚两个人在河边经历的绝然相反——这才是情爱该有的感觉吧?


许承宗把嘴从她唇上移到她的颈项处,一边吻她一边低声道:“我喜欢这么热乎乎地搂着你。望舒,咱们将来都别在雨里做了。”


将来……


将来在哪里?


蓦地低沉下来的心情让此刻的激情带了一点儿近乎殉道的悲烈。


可她还是想到他的伤,又忍不住问:“你的伤口……”


“我不管,就算是伤口再绽开,我也要再来一次。”许承宗声音低沉地说,他像一个十六岁的饥渴的少年,又因为明早即将到来的别离而比十六岁的少年多了一份疯狂,她的心灵似乎也开了道口子,那被她刻意压制的离别的痛苦,让她眼睛有些刺痛。


不想在这个时候哭,把头埋在他肩膀上,闭上眼睛,过了这个晚上,她就只有回忆了,那时候再哭也不迟。


门口响了一声,望舒从沉沉的睡梦中惊醒,身子一动,才发现自己竟然浑身赤裸着躺在许承宗怀里,昨夜火烫的记忆涌上脑海,她的手从他胸口拿开,想要起身。双目紧闭的许承宗睁开眼睛,强壮的手臂一边伸出去把她揽回来,一边迷糊着道:“怎么起来了?”


望舒还没来得及回答,只听门口侄女小燕稚嫩的声音道:“姑——”


望舒跟许承宗同时大惊,两个人回过头,见门口小燕呆立在门口,睁大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跟许承宗躺在一个被窝的姑姑。


这时楼梯上一阵响,听声音是小宝下来了,望舒吓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正不知如何是好,门口的小燕突然转身,把门砰地关上,在走廊里大声说:“你跟我到后院子去!”


“为啥?姑姑呢?”小宝不解。


“姑还在睡呢,我给你煮饭吧。让——让姑姑再躺一会儿。”小燕推着弟弟走了。


望舒快速爬起来,迅捷无比地往身上套衣服,一边套一边脸上烧得滚烫,一眼看见许承宗又躺了回去,急得轻声催促道:“快点儿起来吧!”


许承宗边欠身边伸了个懒腰,笑叹着道:“天亮得可真是快啊!”


望舒听了,顿了一下,忍不住转头看着他,长长的一铺炕,他高高的个子占满了,自己家常用的褥子根本不够长,他的小腿和脚露在外面,此时翘起,他犹自半回味半感叹地说道:“头昏脑胀,背酸腿疼,这***还真是力气活。”


望舒人在门口滞了一秒,早知二人间终有一别,但他似乎对此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她胸口很难过,手握着把手,用力拧开,推门出去。


她走到后院子,见小宝在拔菜,小燕正在烧水。小燕听见姑姑的声音,回过头来,十岁的女孩子,已经朦胧地懂事了,所以有点儿不太敢看姑姑,假装很忙地用力烧火。


“小燕……”望舒走过去,蹲在侄女旁边,面对从小带大的孩子,有点儿难为情。


“姑,你跟那人好了?”小燕看姑姑不好意思了,她反而胆子大了,笑嘻嘻地问。


“啊?也不是跟他好——”望舒有点儿口结,想了半天,决定实话实说,“姑姑没跟他好,姑姑就是太寂寞了——等你长到姑姑这个岁数,你就会懂了。”


小燕似懂非懂地点头,小宝这时从地里走上来,抱着一堆猪菜,对姑姑道:“姑,啥时候卖猪啊?是不是卖完了,咱们就到城里逛动物园?”


望舒正要说话,就在这时,只听房子前面似乎有机动车的声音,她站起身,暗想莫非上次那个接许承宗的王东又一大早赶来了?


手里的柴禾啪的一声断了,她掷下柴禾,沿着走廊向前院子走,身后两个侄儿跟着,经过自己屋子时,见原本躺在炕上的许承宗也听见了声音,正在穿衣服。


她打开前门,眼前的情景吓了她一跳。


六七辆车停在她家门前的空地上,中间一辆加长的黑色房车车门刚刚打开,踏板放下来,从车上推下来一辆轮椅,上面坐着一个身形消瘦的中年女子,面容憔悴,似乎大病初愈,耳朵和脖项间戴着绿玉,身穿中式黑色对襟袄,富丽但不显奢华,浑身上下透着掩不住的尊贵。一大群人跟在她的轮椅后面,内中包括上次已经来过的那个王东,簇拥着这中年女子向望舒所站立的主屋行来。


望舒呆呆地站着,她从未见过这么多气派非凡的人,有点儿不知所措。


她身后的门响了一下,她回过头,见许承宗站在门口。隔着纱门,她看见他脸上似乎裹了一层寒冰,换了一个人一样,一双眼睛盯着越来越近的轮椅上的女子,一动不动。


王东低下身子凑到轮椅上女子旁边,询问了几句话,然后直起身,走到望舒跟前道:“承宗呢?”


望舒刚要回答,门后的许承宗突然道:“我在这里。”他伸手打开纱门,走了出来。


轮椅上中年女子看见许承宗,脸色变得十分激动,耳朵上的绿玉耳坠微微颤抖,手撑着轮椅把手,欠身欲起,刚抬起身子,就被身后的一个护士模样的女人阻道:“您别用力。”


她好像没听见护士的叮嘱,站起身,旁边一个肚腹明显隆起的少妇及时凑过来,伸手搀住她,这中年女子边向许承宗走边道:“你怎么——怎么跑这儿来了?伤好些了么?”


一句关心问候的话,可她说得很费力,好似不太习惯如此表露内心情感。


许承宗走上前搀住母亲,答道:“我好多了,妈你身体好了么?”


望舒心里已经隐隐猜出轮椅上的女子就是许承宗母亲,此时听他唤妈,自己站在一旁看着这母子二人,许承宗容貌英气俊朗,跟他母亲端庄得略带严肃的容貌毫无相似之处,想来他是像其过世的父亲吧。


许母手攀着儿子的胳膊,望舒看她苍白的手指上,一枚绿玉戒指闪着温润的光,她紧紧抓着儿子,怕他消失了一般,后来很伤心地叹气道:“你伤了这么久,怎么不给妈妈打电话呢?”


许承宗好像没有听出来母亲话里的伤感和担忧,静静地一言不发,并没有回答他母亲这个问题。


旁边那个身怀六甲容颜娇俏的少妇代答道:“承宗一定是怕姑姑担心,才不打电话的。”


望舒静静地立在门口,在远处看着眼前的这群人,此时目光盯着这少妇隆起的肚子,想到许承宗当初提到的那个小南,看看小南,再看看许承宗,一个妩媚娇丽,一个高大英俊,当年相恋的这二人,仿佛金童玉女一样,果然般配极了。


她把目光从小南脸上移开,听小南轻声道:“姑姑,你要进屋歇歇去么?”


这些有钱的人,在乡下的穷人面前,是会毫无顾忌的,这房子虽然是别人家的,但在小南眼里,似乎并无太大必要请示此间主人。


许母听了,眼睛在望舒身上打了一个转,轻轻摇了一下头。


许母身后的人此时走上来,到拄着拐杖的许承宗跟前,有的人跟他似乎很熟稔,说笑间问着他的伤势,另外一些则围在许承宗身周,人虽然多,但他的个子太高,从人头上望过去,仍清楚地看见他剃得光光的头。


望舒心里蓦地寂寞起来,低下头看见脚上的紫塑料拖鞋,褪了色,在早晨的光影下显得更加土里土气,很是难看。她转过身想进屋去,不成想抬起头,就看见许承宗正在人群中向自己扫了一眼,那目光虽然短暂,可望舒不知道怎地,竟从两人一刹那的目光接触里,觉得身处人群中的他也有点儿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