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石溪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17
|本章字节:8334字
刚开始时,它们虽然睁不开眼,呼吸也困难,但好歹还能站稳。不一会儿,风不再是斜斜地刮过来,而成了巨大的旋风,沙漠***现了一个个旋涡,流沙汹涌,沙丘像波浪似的沉浮变幻,迅速移动。它们无法站稳,被流沙冲得东倒西歪,又被风刮得左右飘摇,各个都觉得身体突然变轻了,一会儿被旋风卷进沙的旋涡,身不由己地跟着转动,转得眼冒金星,分不清东南西北;一会儿又被流沙冲出老远,遮天蔽日的黄沙劈头盖脸地压下来,只有拼命挣扎,才能从沙堆里钻出来。
大头狮本来是站在一个沙丘上的,不料狂暴的旋风就像镰刀割草似的,把它足底下一个偌大的沙丘连根割掉了,它像坐升降机似的降到洼地。它还算幸运的,受了点惊吓而已,没伤着筋骨。和它并排站立在一起的红飘带却闪了个趔趄,被一股狂飙吹得从沙丘上滚下去,没等爬起来,流沙就从四面八方灌下来,最后沙窝里只露出一只脑袋和一条脊梁。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正在遭受灭顶之灾,红飘带心慌意乱,乱刨乱抓,岂不料松软的沙窝被越刨越深,身体像陷进沼泽泥潭似的越来越往下沉,不一会儿,就只剩唇吻和尾尖露在外面了。
呕——呕——尖啸的风中传来红飘带绝望的呼救。大头狮赶紧顺着风连滚带爬地赶过去,衔住红飘带的尾巴,使劲往外拽,但在猛烈的沙暴下,狮子的力量变得十分有限,不仅没把红飘带拽出来,反而自己也陷进了沙窝。活埋双狮,这也太委屈了点。它扯起喉咙拼命叫唤,刀疤脸和桃花眼艰难地靠拢来,桃花眼衔住红飘带的耳朵,刀疤脸在一侧刨沙子,三只半大的雄狮齐心协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拔萝卜似的把红飘带从沙窝里拔了出来。
狂风还在咆哮,黄沙还在像妖魔似的舞兮蹈兮。大头狮望着站立不稳的三个兄弟,心想,这沙暴倘若再继续刮下去,它们很快就会筋疲力尽,一个个都会被吹倒,被卷进沙窝,被流沙掩埋的。必须想个办法躲避这沙暴的侵袭,起码也要避免被活埋掉的悲剧。沙尘漫天飞扬,要临时找个避风的地方是不可能的了,那么只有……只有四只半大的雄狮扭成一团,才有可能不被狂风刮倒。
一棵小树容易被风折断,几棵小树纠缠在一起,就能抵挡肆虐的风,这和它们四兄弟扭成一团的道理是一样的。一只狮子会被沙暴刮得东倒西歪,四只狮子合拢成一个整体,分量加重了,力量加强了,也许就能死里逃生。不管怎么说,在没想出其他更好的法子前,这个办法值得试一试。
大头狮当机立断,用嘶哑的嗓音发出连续的吼叫,把刀疤脸、桃花眼和红飘带唤到自己身边,四只狮子你搂着我,我搂着你,抱成一团,滚到一堆。这办法还真灵,刚才分散开时,各个都被风吹得轻飘飘的;聚成一堆,犹如一座生了根的小山,狂风再也撼不动它们了。能吞噬一切的流沙在四只抱成一团的雄狮面前也无力再施展淫威,当黄沙一层一层降落下来,快把它们淹没时,它们你挽着我,我挽着你,齐心协力,挪个窝,便又将身体从沙窝里冒了出来。
这是生死相依的搂抱,你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你,团结一心,共渡难关。
热带沙暴多半都是急性子,来得快,去得也快。太阳沉下地平线后,风势便渐渐减弱,又过了一会儿,狂风停歇,沙漠又恢复了往昔的宁静与安详。银盘似的月亮升上天空,万里无云,沙漠像铺了一层厚厚的水银,白晃晃、亮闪闪。
四只半大的雄狮有气无力地从沙窝里爬出来,抖一抖身体,每只狮子的毛丛里起码抖出了十几斤沙子;鼻孔和嘴腔里也都塞满了沙子,阿嚏阿嚏地打喷嚏,噗噗噗地使劲吐沙子。吐着吐着,红飘带喉咙里像有沙子在摩擦似的嚓啦啦响,长长的舌头伸出嘴外,还举起一只爪子要伸进嘴里去,想要从喉咙里把沙子掏出来,痛苦万分;那根伸出嘴外的长长的舌头,已没有湿润的唾液,干燥得就像一块被太阳暴晒了一百年的树皮。
大头狮、刀疤脸和桃花眼的情况也跟红飘带差不多,舌头因干燥而僵硬,都无法伸出嘴外舔洗沾在胡须上的沙粒了。
红飘带大概实在太难受了,张嘴吼了一声,呕——,吐出一口沙子和鲜血混合的液体。
再看彼此身上的毛,都像被火焰烫过似的,毛尖卷缩,斑驳杂乱。
热带沙暴与太平洋沿岸的台风和欧亚大陆的龙卷风相比,有个显著的不同,那就是干。台风和龙卷风,或者与暴雨同行,或者风中蓄满了潮气,水分充沛,一片湿润;热带沙暴,犹如烤箱里爆出来的一团尚未熄灭的炭火,不仅拧不出一丝水汽来,还像个特别贪婪的榨取水分的妖魔,不是吸血鬼,而是吸水鬼,把空气中本来就极少的一点湿润也吸得干干净净,在沙漠里头,吸水鬼比吸血鬼要厉害多了。
在热带沙暴中,风并不会带来丝毫凉爽,恰恰相反,燠热干燥的风就是吸水鬼的舌头,或者说是吸水鬼的大功率的吸盘,把每一个生命体内的水分都抽干吸尽。
此时,四只半大的雄狮萎蔫憔悴,就像是被吸水鬼榨干了的渣渣。
刚才由于在和沙暴激烈搏斗,它们对死亡的恐惧压抑了口渴的感觉,现在沙暴停歇,沙漠恢复了宁静,死神已经离去,口渴的感觉便强烈起来。用口干舌燥、渴得嗓子冒烟、渴得噪音嘶哑、渴得嘴唇焦裂等等词语来形容此时此刻四只半大雄狮的干渴,不仅落套,还远不能胜任。它们已不单单感觉到嘴唇干、舌头干、喉咙干,而是浑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变成了有感觉的小嘴巴,拼命张大着,渴望能喝到水;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像搁浅的鱼,巴望着救命的水;连表层的皮肤,也像久旱的龟裂的土地,干燥得撕裂开了。
狮子不是骆驼,骆驼的眼睛有双重睫毛,耳、鼻都能紧闭以遮挡风沙,大而厚的肉蹄适于在沙漠中行走,胃内有很多贮存水的水脬。驼峰贮存的脂肪占全身的五分之一,在找不到食物和水的情况下,可以动用贮存的脂肪和水维持生命。
据观察,骆驼可以持续不饮水而生存二十一天,并且还走上几百公里路,其奥妙是有极经济的耗水办法:骆驼的排尿量少,一天最多只排一升左右;出汗也很少;鼻腔还有吸收呼吸气体中的水分的功能。骆驼甚至在丧失肌体含水量的四分之一时,仍能保持正常的血液量和血液浓度而不会死亡。一旦遇到水源,骆驼能在十分钟内一口气喝下九十五升的水,因此,骆驼素来有沙漠之舟的美称。
狮子在忍饥耐渴方面的本领,比骆驼差远了,就那么一个胃,既没有蓄水的水脬,也没有把脂肪作为战备物资储存起来的功能,一饿就要吃,一渴就要喝,一动就要出汗,一急就要撒尿。这种生理机能当然不适合在沙漠长途跋涉。
四只半大的雄狮因临走进沙漠前,饱餐了一顿蓝牛羚肉,虽然也饿,倒还没饿得翻江倒海、要死要活,但干渴的感觉已到了极限。
干渴比饥饿更难受,神经因为缺少水的滋润,失去了弹性和韧性,变得松弛焦脆,似乎轻轻一碰就会断裂;眼睛因缺少水的润滑,干涩难睁,瞳人上似乎还蒙了一层干结的白翳,世界变得一片模糊;血液因缺少水的必要稀释,浓度加高,流速减慢,处于半凝固状态;肌肉因缺少水的滋养,像枯萎的花,软绵绵地丧失了力量;骨骼因缺少水的浸泡,关节艰涩,整个身架像忘了上油的机器,举手投足都生了锈似的困难;脑袋因缺少水的调和,脑浆好像僵化成一块石头,感情不再流动,连思维也凝滞了。
红飘带转身要走,显然,它无法再忍受沙漠旅途的磨难,它想打道回府,折回罗利安大草原去。起码,那里有水,不会渴死。
计划流产、理想夭折,开拓新的生存空间的努力半途而废,这怎么行呢?再说,它们已渴成这个样子,是不可能再坚持在沙漠里跋涉一天半的路程,回到罗利安大草原去的,往回走到一半,它们就会因过度干渴而脱水致死,倒毙在沙漠中,若干年后,变成四具木乃伊。
开弓没有回头箭,好马不吃回头草。狮子当然不懂这些豪言壮语,但有一点大头狮是知道的,它们从沼泽一路走过来,沿途没有水,走回头路绝对是条死路。现在,只有硬着头皮往前走,兴许还能闯出一条生路来。它赶紧跑到红飘带前面,用脑袋抵住红飘带的下巴颏儿,强迫红飘带改变方向,朝既定目标走。
红飘带倒是听话,一劝就劝回头了,但走到启明星升起来时,便因极度干渴而浑身乏力,变走为爬,又往前爬了一段,连爬也爬不动了,虚软得瘫倒在地。大头狮明白,红飘带是得了“沙漠干渴综合症”,若再喝不到水,很快就会休克的。刀疤脸、桃花眼和它自己的情况虽然比红飘带稍好些,但也不同程度地出现了“沙漠干渴综合症”的早期症状,很快也会倒下来。
水,生命的载体,生命的暖床,生命不可或缺的最重要因素。
茫茫沙漠,哪儿有水?哪儿才能找到水?
大头狮急得团团转。突然,它看见桃花眼四肢伸开,臀部微微下沉,尾巴卷向右侧,摆出了猫科动物典型的撒尿姿势。它灵机一动,脑子里闪出一个新奇的念头:用尿来解渴!它想,尿虽然不是水,但是尿是由水变成的,尿和水都是液体,也许能救救急呢。
母狮在幼狮刚生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为了刺激幼狮能正常小便,也为了保持窝的清洁,会用舌头去舔幼狮的屁股,把幼狮的尿一滴不漏地吃进去。
现在,大头狮不等桃花眼把尿撒出来,便抢先一步,用嘴兜着尿管喝起来。这很不文明,也不雅观,但狮子不可能使用器皿将尿盛好然后慢慢啜饮,只有用最原始的办法喝尿解渴。
大头狮喝了两口尿,虽然味道不佳,又苦又涩,又腥又臭,但到底是液体,能润滑干燥的嘴唇、舌头和喉咙,难以忍受的干渴的感觉便缓解了许多,精神稍稍振奋了一些,头脑稍稍清醒了些,似乎还生出些力气来了。可惜,桃花眼体内的水分消耗得差不多了,尿液少得可怜,才喝了两口,便断了线。
大头狮开了个头,刀疤脸和桃花眼立刻仿效,你喝我的尿,我喝它的尿,彼此用尿解渴。大头狮则将自己的尿灌进红飘带的嘴,过了一会儿,红飘带就又能站起来行走了。
大头狮知道,光凭两口尿,它们是维持不了多长时间的,天不亮,“沙漠干渴综合症”将再度袭来,而它们是不可能再次用尿来互相解渴了。它们这是在沙漠中的第一次撒尿,也是最后一次撒尿,就像干透的海绵怎么拧也拧不出水来一样,它们的身体也因缺乏原料而造不出尿来了。
老天保佑,让它们能活着走出巴逖亚沙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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