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路内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31
|本章字节:7756字
一共走了八圈。
我觉得腿酸,脚发木,除了冷之外,最要命的是饥饿感汹涌而来。“饿了。”我说。女孩说:“我都快冻死了,而且很困,三天没怎么睡了。”
我们停下脚步。停着的地方恰好是在杞人便利门前,店当然早已打烊了,惨白的路灯照着卷帘门,寒光闪闪的。女孩卸下双肩背包,从包里掏出一包苏打饼干给我,我顺便看了一看,包里装了不少唱片。
“离家出走带这些东西干吗?”
“我爸妈只要看见cd就会扔掉,还有日记本,藏得再好也会被他们找到,害得我只能带着这些东西出门——每天上学都带,乱七八糟的东西越来越多,光情书就有三十多封,后来索性连课本都不带了。”
“太不幸了。”我一边嚼着饼干,一边问她,“有手表吗?现在几点了?”
她掏出手机看了看:“快三点了。”
“给你爸妈打个电话,我送你回去,或者让他们来接你。太晚了,毕竟不太好,离家出走三天是个极限,估计你爸妈已经报警了。再不回去,家长就该急疯了。”
她把手机屏幕凑到我眼前:“大哥,停机了,看,中国移动的信号都没有了。我这个手机因为老是和男同学发短信,被我爸妈知道就不给我缴费了,平时就当闹钟,晚上还能做手电筒,就这点作用了。我的经济命脉已经被我爸妈给掐死了,现在最强烈的念头就是去打工,挣点钱,流浪流浪算了。”
我想嘲笑她,无论谁听见她用这种语气说“流浪”,大概都会嘲笑她。但有一个轻微却清晰的声音打断了我,是从身后马路的黑暗处传来的,叮叮的几声。她也听见了,回头往那儿看。
黑暗之处寂静一片,既看不清什么,也不复有声音传来。
“什么声音?”她压低嗓门问我。
“一元钱的钢镚掉在地上了。”
她“噢”了一声,猛地明白过来,挺直了腰杆像是被电了一下,“你是说那儿有人?”
“不能确定。”我一直没动,站在原地向黑暗中凝视。那确实是钢镚落地的声音,那种声音是独特的,甚至在喧嚣的街道上你都不会错过它。
我凝视着黑暗处,我想那个人也在看我。他隐身于其中,那么,权当这黑暗就是他的双眼吧。我等待着他从暗处走出来,露出他的眼睛,即使手里抄着榔头也没什么,这点距离用冲刺的话只需要五秒钟就能杀到我眼前,而我是不会逃跑的。
一阵风吹到我身上,黑暗依旧是黑暗。没有人出现,没有榔头,只有成人世界的虚无与我对峙着。
女孩紧张得不行,我却松弛下来,还记得继续吃手里的饼干。吃完了,我把地上的双肩书包拎起来,给她背上,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不过你得跟着我慢慢往后退,要是像刚才那种走法,保不齐被人敲一锤子。”
她说:“好吧,好汉不吃眼前亏。”
“现在和我一起竖起中指,用平静的声音对他说——傻逼。”
她哈哈大笑,向着黑暗,果断地做了这个动作,“傻逼”。真是个不错的女孩。
我把她带到了咖啡女孩的住所,这是我当晚唯一能去的地方了。咖啡女孩居然还没睡,拉开门,诧异地看着我。我把情况一说,她迟疑了一下,放我们进去了。
到了屋子里,女孩卸下书包,又跑出去上厕所,回来之后倒头就睡。
“你不错啊,”咖啡女孩半带讥讽地说,“随随便便就能在街上捡一个女孩,还带到我这里来。编了个钢镚掉在地上的故事吓人家。”
“没编,那声音我和她都听见了。”我喝着热茶,答道,“不过,也许是风吹落了什么东西。”
“狂奔过来的?”
“且走且退慢慢过来的,总不能把姑娘扔下啊,再说了,就是一团黑而已,并没有具体的人出现,跑起来未免太丢人了。”
“看不出你还挺有安全感的,靠得住。”她嘉许地说。
“时势耍狗熊,由不得我,也许哪天拔腿就跑了呢。”
我看了看女高中生,她已经睡熟了,像只虾米一样蜷在床垫上,盖着咖啡女孩的被子,轻轻地打鼾,间或有炒黄豆一样的磨牙声。
“打搅你了。”我说。
“没关系,正好我也睡不着,乐得让一张床出来。”她说,“本来靠在床上是要睡着了,做了个噩梦,梦见凶手来敲门,惊醒过来竟真的听见敲门的声音,吓得我一身冷汗。睡不着了,咱们说说话吧,这两天心情糟透了。”
“我也是。所以出来绕圈子。”
她拉拉我的手,说:“随便聊点什么吧,讲个吓人的故事也行,只要把那个印象给覆盖了。”
一九九八年冬天,我们寝室的人异想天开地要去抓那个敲头杀手,当然不是现在这个,而是已经被抓住并枪毙的,他杀了我们学校的校花。但是我现在想想,并不能确定这一片只有这一个敲头的,你只要稍微看过一点关于变态杀手的电影,就会知道,这件事有着超乎常理的一面。
一共七个人,我、老星、亮亮、锅仔,还有两个男的也是我们寝室的,叫某甲和某乙吧,最后一个女孩叫齐娜。
那是冬天的夜晚,我们在新村的网吧里玩cs,出来以后沿着小街往学校方向走。冬夜格外冷清,由于敲头杀手活动猖獗,路上没见一个人,和今天晚上一样的情景。那会儿大概是晚上十二点,学校已经关门了,但我们可以从墙头翻进去。
我们一伙人经常打牌,打牌有输有赢,但那几天亮亮和齐娜的手气太盛,以至于把我们的饭钱都赢走了,搞得我们都没心情再玩,只能出来上网。上网的钱是齐娜和亮亮出的,还请客吃了点心。其中只有锅仔是蹭吃蹭玩,他不打牌。
走到半路上,某甲忽然提议说我们去抓抓敲头杀手吧,这会儿月黑风高,正是杀人的好天气呢。我们就说别扯淡了,校花死的那天天气很好,夜空晴朗,风是又温暖又凉爽,她还不是照样被杀了吗?某甲说你们知道吗,公安局悬赏几万块抓这个人呢,真抓到了,我们一人至少分到一万,我们有七个人,不用怕。我们说有七个人在,傻逼才会冲上来敲人,这不是找死吗?某甲说我们可以找一个人做饵。
做饵,当然得是女的。齐娜说去你母亲的蛋,我才不做如此愚蠢的事情。
但是某甲特别来劲,他把某乙拉了过来。
某甲和某乙是市本地人,并且是高中的同班同学,一起考到我们学校。我们都住校,他们两个也在寝室里占了一席之地,但经常会回家去。某甲和某乙有他们自己的圈子,都是那所中学的,都认识。在这个圈子中,某甲是个呼风唤雨型的人物,很多事情都能摆平,某乙像个跟班,矢志不渝地跟着那些大人物。既然某甲和某乙在一个寝室,那么,某乙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某甲的私人跟班。这是他们俩自己的事情,别人管不着,对不对?
某甲将某乙拉了过来,说:“某乙啊,你来扮女的吧,我们这里只有你的身材像女人。”
确实,某乙长得又矮又瘦,其身高大概和齐娜差不多,还没有齐娜胖。某乙起初是拒绝的,但他那种态度让人觉得,他只是在拒绝一杯敬过来的酒。某甲并没有强迫他,某甲非常友好,非常亲切。于是,某乙顺从了,谁让他是跟班呢?某甲又说:“鉴于某乙做饵,如果抓到敲头杀手,某乙应该多拿点奖金,给他三成怎么样?”我觉得这件事虽然无聊,但就像一部烂片,我已经退回到观众席上,自然也只能看他们演下去,我点头同意,其他人也嘻嘻哈哈地表示没有意见。
“给你三成,你走前面去。”某甲说。
你知道这只是个游戏,你在游戏中是不能发怒的,也不能横加指责他人的残暴,这和cs不是同一个道理吗?
某甲其实早就考虑好了,他说,某乙这身装束太不像个女人,建议他和齐娜换身衣服。齐娜穿的是一件白色带毛领子的羽绒风衣,过膝长。某乙穿着棉夹克。齐娜瞟了某甲一眼,说:“好哇,要玩就得玩真的。”她和某乙交换了衣服。某甲又把自己那顶阿迪达斯的绒线帽戴在某乙头上,这下某乙从后面看过去就完全像一个过路的女人了。
往哪里走?我们已经走到学校边上了。老星说:“某甲,你是不是要把我们带到仓库那边去?”某甲说:“不是我带你们去,是我们一起去。”
我们走到了靠近仓库区的地方,听到远处货车开过的声音。
某乙走在前面,我们跟在他身后二十米远,有路灯照着。某乙时不时地回头看我们一眼。某甲说:“不要回头,回头就露馅了,你在前面走着,有事我们会冲上来的。”这时某乙总算雄起了一点,骂道:“我靠,某甲我他妈的要被你玩死啊,我不玩了。”某甲过去安抚他,连损带捧的,好像某乙不参与这个游戏,他就会被立即排挤出他们的圈子。我不得不承认,某甲的态度是友好的,所谓谑而不虐,但我想不通他为什么要玩这个游戏,到底有哪儿让他觉得有趣呢?是这个游戏好玩,还是某乙本身好玩呢?
某乙继续在前面走,说实话,他走路的样子还真有点像女人,带内八字的。我们跟得很紧,二十米的距离显然是太近了,敲头杀手要敲某乙的话,恐怕得插队插进来。这个距离被我们自觉地拉开了,某甲没有怂恿,而是我们自觉地意识到了,自觉地将某乙撂在了前面。最后某乙收缩成了一个很小的白影子,我们呢,谈不上是在跟他,我们只能是遥遥地望着他,甚至连望都望不太清了。锅仔说这点距离又太远了,真要是有个杀手出现,某乙必然是被敲死,然后凶手被我们捉到。某甲说你们都不知道吧,死掉的校花是某乙的暗恋对象,爱得死去活来都没找到机会表白,他这也算是为爱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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