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圣陶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1:35
|本章字节:9472字
朝阳还没升高,我经过田野间,四望景物,非常秀丽且静穆。一带村树都作浅黛可爱的颜色,似乎正在浮动。我便忆起初见西湖时的情绪:那时是初夏的朝晨,出了钱塘门,经过了一带石壁,忽然间全湖在目。环湖的浅青的山色含有神秘而不可说的美,我只觉无可奈何,同时也遗忘了一切。这是一种不可描绘的情绪,过后思量,竟是我生享受美感的很满足的一回。现在那些远处的村树仿佛是连绵的青山,而我所得的印象又与初到西湖时相似,然则我不是野行,竟是在湖上荡桨了。我原有点渴忆西湖呢,不料无意间得到了替代的安慰。
田里的麦全已割去。农人将泥土翻转来,更车了河水进来浸润着,预备种稻。已成形而还不曾长足的蛙就得了新的领土。他们狭小的喉咙里发出阔大而烦躁的声音,彼此应和,联成一片。他们大多蹲在高出水面的泥块上,或从此处跳到彼处;头部仰起,留心看去可以看见他们白色的胸部在那里鼓动。当我经过他们近旁的时候,他们顺次停止了鸣声,极轻便地没入水中。不一会,我离他们较远,一片噪音又在我背后喧闹了。
印有人及家畜的足迹的泥路上竟没一棵草。两旁却丛生野草,大部分是禾本科的植物,开着各色的小花——除了昆虫恐怕再没有注意他们的了。细小而晶莹可爱的露珠附着在花和叶上,很有可玩的意趣。远处粪肥的气味微微地送入我的鼻管,充满着农田生活的感觉,使我否认先前的假想:我并不在清游雅玩的西湖上。
我走到一个池旁。岸滩的草和傍岸的树映入池中,倒影比本身绿得更鲜嫩,更可爱。这时候池面还没受日光的照耀,深蓝色的静定的池水满含着沉默。池面的一角浮着萍叶,数叶攒聚处矗起些桂黄色的小花——记得前几天还没有呢。偶然有些小鱼游近水面,才起极轻微的波纹,或者使萍花略微颤动。
靠着池的东南岸是一所破旧的农舍,屋后有一个水埠通到池面。我信足走去,已到了那所屋舍的前面。一扇板门开着,里面只见些破的台凳和高低不平的泥地。门旁两扇板窗都撑起,一个女孩儿站在窗下。屋前一方地和屋的面积一样大,铺着长方的小砖,是他们的曝场。
那女孩儿有略带红色的头发,非常稀疏,仅能编成一条小辫子;面孔很瘦削,呈淡黄色;眼光作茫昧的瞪视。她见了我,只是对我看,仿佛我身上丛集着什么疑讶。
我不曾走过这条路,看前面都种着豆,不见通路,疑是不能通过的了。便问她道:“从这里可以到那条河边么?”这个间询减损了她疑讶的神情的大部分,她点头道,“转过去就是。”我答应了一声,再往前去。她又说,“但是豆叶上全是露水,要沾湿你的衣裳和鞋。”我说“不要紧”,就分开两边的豆茎,顺着很狭的田岸走去。我虽然没听她的话,心里却感激她对于我——她的不相识者——的好意。
走完了种豆的地方便到河岸,我的鞋和衣裳的下半截真湿了。河水和池水一样地深蓝和静定,但因潜隐的流动有几处发出光亮。对岸的田里有几个农人在那里工作,因田地的空旷显出他们的微小。和平而轻淡的阳光照到田面,就像对一切给与无限的生意,一条田岸,一方泥土,和农人手里的一柄锄头,都似乎物质里面含有内在的精神。
我站着望了一会,便沿着河走。在我的前路有两个农人在那里车水:一架手摇水车设在岸滩,他们俩各执一个柄摇动机关,引河水到田里。不多时我已到了他们俩眼前。一个农人非常高大,露出的皮肤全是酱一般的颜色;面部皱纹很多,有巨大的眼睛和鼻子。他约摸四十多岁。又一个是二十出头的年纪,面目很像城市间的读书人;皮肤也不至于深赤;但是他四肢的发达的肌肉可以证明他是久操农作的人。他们俩只顾工作,非但不交一语,并且不看一看共同操作的伴侣。这个情形无论到什么地方都可遇见,锯开一段木头的两个木匠,同一作台的两个裁缝,都是好像没有第二个人在他们旁边似的。旁人看着他们,就要想他们何以耐得这般寂寞。其实旁人不就是他们,究竟寂寞与否怎便能断定呢!
水车引起的水经过一条临时掘成的沟流到田里。那条沟横断我的前路,而且有好些湿泥壅在两旁。我提起了农服,正要跨过那条沟,那个年长的农人笑着对我说,“须留心跨,防跌交。”他说时两手停了工作,那个年轻的也停了,繁喧的水车声便划然而止。
我说,“不妨事,我能跨。”身体略一腾跃,已过了小沟。我来这一条未尝走惯的路上觉得一切的景物都新鲜,看农人车水也有趣味,时光又很早,所以就停了脚步。
他们俩见我过了小沟,便继续他们的工作。那年长的看着我问道,“先生是在那边学堂里的么?”
“是的。”
“那里的学生不止二三百吧?”
“不错,四百有余。”
“那些学生真开心,我从你们墙外走过,只听见他们笑和闹。大约不会有逃学的了。”
“逃学的确然没有。”停了一会,我问他说,“今年的麦收成想还不差,结实的时候不曾有过大风雨呢。”
“今年很好,五六年没有这样的收成了。”
“现在你这块田预备种稻了?”
“是的,”他指着五十步外一方秧田说,“那里的秧已长得那么高,赶紧要插了。”
我望那方秧田,柔细而嫩绿的秧生得非常整齐,好似一方绿绒。那种绿色是自然的色彩,决不能在画幅中看见,真足以迷醉人的心目。
他接着说,“我们在这田里车足了水,更犁松了泥土,就可以插秧。至迟到后天下午我们必得插秧。”他说时脸上有一种欣悦的神采,更伴着简朴真挚的微笑。
我说,“此后你们要辛苦了,添水拔草等工作你们天天要做,四无遮盖的猛烈的太阳又专和你们为难。你们以为这些是苦楚不是?”
“我们的日子自然不及你们那么舒服,但是也不见得苦楚。你们看我们以为苦楚,其实我们是惯了。我们乡村里的人谁不曾将两腿没在水田里尽浸?谁不曾将身体挺在太阳光中尽晒?我们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管什么苦楚不苦楚?”
“你们一定爱你们田里种的东西。”
“那自然,那是我们的性命。我们看他们很顺遂地发达起来,就好比我们的性命更为坚固且长久。前年那些天杀的小虫来吃我们的稻:一块田里的稻都已开花,忽然每棵稻的中段都折了,茎也枯萎了。留心看去,都是那些天杀的在那里作恶!我们没有法想,只对着稻田叹气!”他引起了以往的愤恨,语音便沉重且有停顿——这是乡村中人普通的愤恨的征象。
“你们为什么不捕捉?城里曾经派出许多人员教你们预防和捕捉的法子。”
“预防呢,我们不很相信那叫也叫不清楚的药料。晚上点了灯,盛了油,待他们来投死,确是个靠得住的法子,但是要大家一齐做才行——这怎么办得到呢?独有一两家这么做,自己田里的捉完了,别家田里的吃到没得吃了,就难民一般地搬了来,还是个捉如未捉。”
“前年的灾情真厉害。去年好些吧?”
“好些,”他冷笑着说,“但是总不能灭尽!他们作恶一连十几年,哪一年不和我们为难,至多恶毒得轻些罢了。”
“田主减收你们的田租吧?”
“总算减短些。”他仍旧冷笑。
“减短多少呢?”
“不一定。他们中间很有几家专会用取巧的法子。他们所有的田不一定全受虫灾,但是被灾的多,便统打个九折收租。他们的意思并不是要没受灾害的得些好处,简直是使受灾的更受些灾害!然而他们有他们的说法,‘惟有这样才便于计算;否则怎能一块一块田都看到,确定出应收的成数呢?’又有几家,他们先抛大了米价,却挂出牌子来说田租统打七五折。大家听了这一句,以为他们的租轻松些,便争先缴租给他们。到末了他们的收数独多,还是他们占了便宜。”
“前年你的田租打了几折?”
“我么?”他摇动水车格外用力,借此发泄他的不平,“自然是九折!先生可知道我种的谁家的田?”
“不知道。”
“邵和之,他的家就在你们学校的东面,先生总该知道。”
我便想起常在沿街的茶馆里坐着的那个人。他每天坐在靠墙角的桌旁。瘦削的两颊向里低陷;短视的眼睛从眼镜里放出冷酷的光;额上常有皱纹,因为常在那里思虑;总之,他的面孔全部含着计算的意思。我不曾见他和别的茶客谈话,除了和催甲或差吏计议农人积欠的田租的数目。——我所知于他的只有这些,但总算是知道他的,便答应那农人道,“我知道。”
“你想,我种的田就是他的,自然是九折了!”
“我不很知道他的底细,他收租很厉害么?”
“厉害!”他停了一会,又说,“田主收租谁都厉害,手段硬些软些罢了。邵大爷是惯用硬功的大王。”
“怎见得呢?”
“他算出来的数目就好比石头的山,不能移动一分。任你向他诉说恳求,巴望他减短一点,他的头总不肯点一点。欠了他的租,他就派差吏来叫去,由他说一个日期,约定到那一天必须缴还。他那双眼睛真可怕,望着他怎敢再求,只有答应下来,回来想法子,借债当东西全都做到,只求不再看他那双可怕的眼睛。”
他们俩停了手,挺一挺腰,望着四围舒一舒气,预备休息一会。河面忽然有一个声音,好似谁投了一块砖石。我无意地自语道,“什么?”看河面时,水花慢慢地扩散开来,最大的一圈已碰着对岸而消灭了。
那年轻的农人用艳羡的语气说,“该是一尾好大的鲤鱼。”他说时注视着河面。
“那位邵大爷,”年长的农人向我说,因为水车停了,显出他声音的响亮,“他有一次真是石头一般地定心,叫人万万学不来。他坐了船到东面杨家村里去收租。一家人家同他约了那一天的期,但是竟没法想,一个钱也弄不到。那个男子情急了,看见船摇进村,便发痴一般地避到屋后的茅厕里。差吏进门要人时,只见一个女人,知是避开了,略一搜寻,便从茅厕里把他拖了出来。那男子十分慌张,嘴里却说,‘我已有了钱,今天统可还清。’差吏听说,自然放了手。哪知那男子拔脚飞跑,竟往河里一跳!看见的人齐喊起来,一会儿村人都奔了出来。水里的人已冒了几冒,沉下去了。那时候邵大爷的舟子见将有人命交涉,恐怕被村人打沉了他的船,急急解缆想要逃走。你知那位邵大爷怎样?他跨上船头喝住舟子不许解缆。他的脸上毫没着急的意思,大声对岸上的人说,‘欠租是何等重大的罪名!他便溺死了,还是要向他女人算!’那时村人个个着急,听邵大爷的说法又觉得不错,哪还有劲儿打他的船,只拼命将河里的人救了起来。后来那个男子还是卖掉了留着自己吃的一石米,还清了租,才算了结。”
我听了这一段叙述,心里起一种憎恨的情绪,但并不只为那个姓邵的。因此,我低头望着河水——那时已不是深蓝的颜色,因为太阳升高了,——不答说什么,只发出个“哦”的声音。
“种了这种人的田,客客气气早日还租就是便宜。”他一手撑在水车的木桩上,以很有经验的神情向我这么说。
“像你,种田过活,还过得去吧?”我想和我对面的人或者也曾受过严酷的逼迫,所以急切地问他。
“多谢先生,我还算过得去。单靠这几亩田是不济事的。我另有几亩烂口,一年两熟半,贴补我不少呢。”
“那就舒服了。”我如同身受那么安慰。
水车的机关又转动了,河水汩汩地流入田里。我想我的工作快要开始了,怎能只看着他人工作呢?我对那农人说,“他日再同你谈吧。”便向前走去。
水车的声音里带一个似乎很远的人语声——“改日再会”——在我的背后。
1921年6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