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昆仑(3)

作者:张颐武

|

类型:人物·传记

|

更新时间:2019-10-06 11:39

|

本章字节:7718字

“人的骨、肉、血分割开来,就都是没有灵魂的死物,而它们组装起来却是一个有智慧的灵魂。我们为何不能用无生命的木头、金属制造出有意识的机器呢?”偃师平静地诘问幻术师,“不像你,虽然拥有可自由活动的肉体与貌似强大的法术,但你的灵魂却完全不能理解你这种能力的奥妙。从这层意义上说,你的灵魂早已死亡,你滞留在人间的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你只是法术的奴隶罢了。”


稷下学士们闻此言,全都肃穆地端正身子,他们的行为全都是自发的、下意识的,偃师的话里有一种精神打动了他们,也感染了我。我心里一股热流在沸腾,在奔突,冲击着我不住搏动的太阳穴。


“嗬!”幻术师怒吼一声,斗篷下蓬乱的长发震得飘了起来,黑袍上下笼罩着一层无形的戾气,令人窒息。众人的眼睛突然一阵眩晕,凭空降下一个硕大无朋的火球,伴随着一声轰天巨雷,向偃师直直砸去。殿堂里响起惊恐绝望的叫声。


偃师平静地仰着皎洁的脸,那火球却没有落下,球表的烈焰距离他的鼻子不到一拳。火球的炽光渐渐黯淡,散发出的逼人热焰也逐渐褪尽。幻术师挥舞着他的双臂与双爪,全身颤抖。


“你先完成你的使命吧。”偃师轻松地说。


幻术师像是被击中命门,颓然瘫倒在地,火球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掐灭了,化作张牙舞爪的青烟笼罩在幻术师的身上。


偃师面向王,说:“这个人的到来想必是奉了他主子的命令,向陛下传达一个消息。他主人的意思一目了然:如果我们不能解读这些符号,我们也就不必进行下面的步骤了。”


“他主人是谁?”王道出了我们心中的困惑。


“还是先解读这些符号吧。”偃师神秘一笑,把他带来的机器展示在大家面前。这台机器最显著的特征就是有突出的吻部,张着一张黑黢黢的大嘴,整体就像一只大蛤蟆。


“这是什么?”王小心地触了下“蛤蟆”的嘴,似乎担心它突然两颌大开,把他的手吞下去。


“这就是蛤蟆。”偃师调皮地说,“它的嘴是一个输入口,它的屁股是输出口,只要我们把写有文字的卷帛扔给它吃,它就会排出我们认识的文字。多年前我就注意到方士巫婆们在使用一种奇怪的符号,这种符号来自远古,据说起到的是沟通神人的作用。我想如果我能够破译它的含义,就能使我们了解到远古的一些信息。于是我潜心钻研,终于发明了它。”


“神的旨意真的是能破译的吗?”王露出神往的表情。


“神不过是比我们高级的生物而已。之于孑孓蜉蝣,我们人不也是神一般高明的事物么?同样法术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只是一种高度发展,超乎我们理解的技术而已。”偃师的话在我们的对面引起一阵愠怒的喧嚣,但他没有理会,拍拍他的蛤蟆,说,“它的工作原理是这样的:识别、计数、存储是它的三个基本功能。首先,它分析出我们华夏文字的使用频率,比如‘之’字,它在华夏文字里面的使用率排第一,再根据频率排定其他文字的序位。它再分析出鬼符文宇的使用频率,我总共收集了三十牛车的桃符、天书,全一咕噜塞到它的大嘴里,得到了鬼符文字的使用频率。那么排名第一的符号的含义理当是‘之’了。这样破译出的文字虽存在舛误,但从一千多种组合中选出正确的组合是完全可能的。因为语言本身就存在自我验证的功能,前后文的互相映照是一个不错的纠错手段。这在密码学上叫频率分析法,公元十六世纪晚期,英国的菲利普斯利用此法成功破解了苏格兰女王玛丽策划暗杀英国女王伊丽莎白的密码信。”稷下学士们赞叹不已。我心中暗叹:这种方法与王推断出《山海经》是楚人的作品的原理是多么相似啊。都是通过大量的统计来发现规律。


偃师把那卷羊皮纸扔进蛤蟆嘴,蛤蟆肚子立刻响起机械的震呜,就好像空瘪的肚子发出饥饿的咕噜声。不一会,屁股就吱吱吱地吐出一卷绢丝,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华夏文字。


“昆仑之巅,青鸟之所憩。有西王母,居帝之宫……”王读出开头凡行字,便止住不读,随目光下移,神色越发凝重。偃师根本没有看绢丝上的内容,却胸有成竹地仰着头,望向半空,仿佛在他的世界中,金銮殿穹根本就是透明的,蓝天上飘着流浪四方的白云,天边响着牧人的吆喝……


“王将征犬戎,祭父谏曰:不可,先王耀德不观兵……”


史书是这样记载这段历史的。我们无法从如此精短的文宇去揣测真实的情形,正如我们无法理解一个公子哥的轻狂一样无法理解王那颗不服老的心脏。不管朝中大臣如何反对,国中百姓如何非议,王就像一个任性的孩子一样坚持他那似乎是心血来潮的疯狂念头。当他这样了做之后,他的确焕发出几分青春的色彩。其实,稍有头脑的人也会明白:王征讨犬戎不是为了开辟新的御苑供他游猎,那黄沙万里的不毛之地之于大周一无用处,但是征服了它,却打通了一条通往西方的道路,西方那可是一片云蒸霞蔚的神秘天空啊。


王将西征,不出一月,大周没有哪块土地不在传递这个消息,为王挑选御夫骏马的专驾在驿道上激起滚滚尘土,为王推荐人才寻求隐士的大夫在街间巷陌奔走如织。


王出征的时候,八匹名叫赤骥、盗骊、白义、逾轮、山子、渠黄、华骝、绿耳的宝马拉起华盖大车,御术名扬天下的造父为王驾车,参百为驭手,力士柏夭主车,巨人奔戎为车右。


大周最有智慧的一百个人分乘在五十辆马车之上,与上次殿试不同的是,这些人里面没有一个方士、羡门、巫觋、幻术师。我坐在王旁边的华丽马车之上思考这个现象时,感觉到塞外的风里夹有一股泥土的暖意及种子萌苏的气味。我难以按捺内心的激动:作为一名堪舆师,却从未有机会亲赴梦蜃般的西域实地考察。这一次,我终于可以为《山海经》注上完美的注脚,甚至补阙填漏。不仅如此,我还将领略王所关注的那个方向,王站得那么高,他的视野总是超乎我们的目力与想像,甚至超平我们的历史与见证的时代。在王的视力所及,时光将回溯一千五百年,那是一个烛龙烛九阴、共工触不周、夸父逐日、祓除蚩尤的神话世界啊。


王立于轩辕之上,眺望西方,朔风中他飘逸的银发像一面军旗一样猎猎有声。夕阳拖长了他高大的影子,那风骨峻拔的身影踽踽独行一往直前。


“吉日甲子,天子宾于西王母,乃执白圭玄璧,以见西王母。”我在竹简上简洁地写道。启明星在地平线上出没了三百三十次,马车的辘轳更换了三个,我记录的竹简装填了一马车后,我们来到西王母的国度。


“这或许也是九天玄女、藐姑山仙子的国度。”王告诉我。总之,这不是人间的国度。事实上,一个月前我们就以为已经抵达这个移动的国家的疆界。当那个耸峙云霄的巍巍标志在一场夷沙平丘的风暴后降临在我们的视野之时,世界在一刹那陷入沉寂,隐入光影浮动的海洋。我们在那一刻忘了欢呼忘了回忆忘了联想,只剩下痴痴的凝视,震撼,感动。这一切都在默契中进行。


昆仑!昆仑!突然有个人叫了起来。


引路人的脚步突然变得凌乱紧凑了些,然后他双膝一软,跪在松软的沙地。我们的队伍立刻乱下。马匹惊慌地嘶鸣,拼命地蹶着蹄子。训练有素的御夫完全忽略了他的职责,一律呆若木鸡地立着,甚至连自己什么时候从失控的马车上跌落也不知晓。众人在这突如其来的混乱场面下遗忘了世界,遗忘了自己,更没有察觉什么时候有一道金色的光芒,从那昂藏于天地的擎天一柱中涌出,蔓延,席卷,直至吞没整个世界。大地刹那间变得神圣,以至每个人移动一小步都颤颤巍巍小心翼翼,心中充满了虔诚与敬畏。


我们并不知道我们看到的只是昆仑的最高一级:增城。它通体金光闪闪,掩映在谲诡奇伟的云海之中,若隐若现,遥不可及。它终非人间的艺术品,从略窥一角到一览全貌,非得耗去千里骏马一个月艰难辛苦的跋涉。


阆风,玄圃,增城,自下而上,层峦叠嶂,珠玑镂饰,拔地而起,增城和玄圃已没入云霞。我们站在阆风的阴影里,垂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我不敢抬头去望那擎天一柱的尽头,因为我害怕大地在我抬眼的一瞬间失去平衡,在阆风的重压下沉陷。有时我又狐疑地环顾,似乎脚底踏的不是地面,而是阆风漫无边际的黑黢黢的表面,而我只是一只渺小的壁虎,立在一堵摇摇欲坠的墙上。我突然明白为什么纬书舆图上一律把昆仑定为万仞,因为在这样庞大的身躯前,任何敬业的堪舆师都会失去测量的勇气,他手里拿着的皮尺只会令他徒增羞愧。更无法参照周围的山峦,在此处,躲得远远的山峦就跟脚底下的砾石一般不值一提。因为任何原本伟大或微小的事物在这惊人的参照之下,只剩下同一种意义:渺小。变得都可以忽略不计。


有一个空灵的声音袅袅传来,许多人扭转脖子去寻找这个声音的源头,又捂捂耳朵,似乎对听觉产生了怀疑。他们不知道,这个声音根本没有方向,它来自四面八方,不紧不慢,有如潺潺流水,宛转清澈,却完全不是来自于丝竹管弦。它深深地攫取了众人灼注意力,直到一个御夫用大梦初醒的声音喊道:“那里!”


这个声音及时提醒了大家,却可恶地破坏了梦境般的气氛。因为那个人的出现只可能是在梦中,才子骚客们顿时发现辞赋里曾经令他们如痴如醉的华丽文采是如此肤浅,那根本不是人类的语言可形容的美丽。不必提醒,众人不约而同地在第一时刻明白了她的身份:仙子,神女,九天玄女,西王母。毋庸置疑,称号虽然五花八门,所指却是唯一。她身着霓裳羽衣,沐浴着五彩缤纷的花瓣与烟云从天而降。有人伸手去接那零落的花辫,掌心里却只剩下一团斑斓的彩光。一个玉石珑璁的声音传入众人心田:“尔等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