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颐武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11:39
|本章字节:12766字
飞氘
飞氘,男,青年科幻作家,原名贾立元,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生,主攻科幻方向,现为清华大学中文系博士生。目前已发表数十万字的科幻、奇幻文学作品,代表作有《小贾飞刀》《一览众山小》《去死的漫漫旅途》等。
寒冬腊月,冷风呼号,夫子孔与众弟子被困郊野,孤立无援。
老实说,夫子孔在江湖上行走了这么多年,轻蔑、无视、仇恨,人情冷暖、阴谋算计、阳奉阴违、软禁、陷阱乃至暗杀未遂……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识过?然而,凭着耳聪目明和心中的正气,居然一次次地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于是,夫子就更加坚信自己秉承天命,世俗的小人是绝不可能伤害得了他的。所以,这次虽然被陈、蔡两国派来的乌合之众围困在荒郊野岭,进退不得,饥寒交迫,夫子却仍旧从容不迫地给弟子们讲起《诗》和《乐》来。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夫子声音洪亮,完全不像是三天没吃上饱饭的人,“涛五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
诗确实是好诗,然而在荒废的破草房里瑟缩着的几十名弟子,一个个面色蜡黄,额头不住地冒着虚汗,坐姿虽然端正,心神却已恍惚了。偏偏这时又刮起一阵干冷干冷的风,吹到发烧的脑门上,简直好比闷头一棍,于是扑通一声,又饿昏了一个。
夫子的声音顿了顿,面色有点愁苦,然而依旧挺直坐着,弹起琴来。
此时饿昏的伯牛先生身体一向虚弱,众人忙把他抬到角落里放好,喂了几口水。过了好一会儿,伯牛先生终于苏醒过来,却一动不动,懒得睁眼。
琴声悠扬,高雅庄重,众人都知道这是老师最爱的《文王操》,于是静静地听,慢慢就陶醉了,竟一时忘却了肚饿,连伯牛先生蜡黄的脸上也露出了微微的笑。
一曲终了,余音绕耳,夫子望着虚空深思起来,神色肃穆,仿佛已去拜会文王了。
然而,某个肚皮还是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一下把大家拉回了现实,众人都有点儿沉不住气了。
公良孺皱着眉走上前,向夫子行礼道:“老师,我看他们不是会讲理的人,这样僵持着,是想把我们困死啊!不如让我去和他们打吧!”
公良孺是武学家,自幼勤修武功,上一次在蒲被围,就是他跟蒲人力战八百回合,才逼得蒲人放了他们去卫国。然而非到不得已,夫子是一向不喜欢动粗的。
“唉,”夫子转过头,“你看那些人,又瘦又黑,衣衫褴褛,目光无神,你爱他们么?”
公良孺不吭声。
“那些人都是奴隶,不知命,不知礼,不知言,然而奴隶也是人,所以也要爱他们,这便是仁啊。他们也是被迫来围我们的,打他们做什么呢?”夫子见他还是不很心服,又补充道,“况且,你也几天没吃饭了吧,打得过么?”
“那怎么办呢?”公良孺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有些气馁,若是两天前,他可以把他们全部打倒,然而那时夫子却不肯。
“如果上天让我背负着使命,这些盲流又能把我怎样呢?”夫子说完,闭上眼。
公良孺只好沉着脸退下了。这时,子路又气冲冲地走上来,“老师,君子也有没辙的时候么?”
夫子知道子路是一根筋,所以并不生气,但他也明白大家现在心里都很不平了,于是放下琴,站起身,给众人出了道考题:“不是犀牛也不是老虎,却在旷野徘徊,为何会落到这地步呢?”
不知内情的人定会以为夫子在出脑筋急转弯,众人虽习以为常,却还是面面相觑。除了几位高徒,其他人向来听不太懂夫子的话,况且现在又没力气,所以干脆不做声。
子路一脸的埋怨,“要我看啊,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人家把我们困起来,我们又跑不了,这就说明,您的学问不够高明,德行还不够高,人家不信也不服。”
“那样的话,伯夷、叔齐饿死了,是说他们的德行不够高么?比干被杀了,是说他不够聪明么?”夫子温和地反问。
子路一下子被噎住,脸憋得通红。
另一位高徒子贡忧郁地开口了:“我想,大概是您的德行太高了,步伐太大了,已经远远地走在了时代的前面,超出了普通人的理解范畴,大家都不能接受,因此才不给我们出路吧?您不能走慢一些么?”子贡一向是很务实的人。
夫子沉默了片刻,没有回答。这时,一个瘦骨嶙峋、颧骨高耸、白瘦得仿佛骷髅一样的人却忽然大声说道:“老师的学问确实太广了,整个宇宙都装不下,所以别人不接受。可是,这才更显出君子的风范!道不行,那是世人的愚昧,是当权者的耻辱啊,不是老师的错。不接受没关系,历史终究会还我们公道的!”这个瘦得像柴火一样的人便是夫子最得意的高徒子渊先生,他是素食主义者,而且有洁癖,一向营养不良,最近听说有人往面里掺灰,于是他每天就一箪食,一瓢饮,人瘦得更加可怕,却至今都还没有饿昏,而且有力气这样大声说话,委实令众人颇为吃惊。
夫子听了两个人的话,严厉地对子贡说:“善于种地,不一定就能丰收;心灵手巧,做出的东西别人未必喜欢。君子走得太快太远,后面的人不一定跟得上。可你不肯自己站得高远,反倒想着回头迁就别人,这不是降低自己的标准吗?子贡啊,你太不严于律己了!”
子贡先生不但学问好,很擅长外交,还很会赚钱,家财丰厚,乃是国际上的风云人物。夫子对这个学生一直都很欣赏,但偶尔也有点不满,所以常常当面批评他,促使他进步。
子贡的脸微微红了,夫子又转向子渊,冲他微笑着点点头。
大家都惭愧地低下头。不过,夫子也终于决定让公良孺护送子贡,在天黑时悄悄下山,去楚国找昭王搬救兵,因为若饿死了人,也不合爱人的原则。
2
夫子孔和弟子们被困郊野的第十日,是个艳阳天。
碧蓝的天上,骄阳高挂,几朵胖大的白云悠然飘过,大地忽明忽暗。一只金色的大鸟正在白云之上飞行。
夫子孔一行人竟然还没有饿死,这着实让陈国的大夫颇为诧异和不安,于是请来了公安局局长破案,不一会儿便真相大白:原来,那些奴隶虽没受过什么教育,却毕竟还不是禽兽,不忍心闹出人命,所以从第四天夜里开始,就有人将自己吃剩的麦饭和稀粥偷偷地送到草屋外面。
“混账!”陈国大夫气得脸色发青,想把反动分子都抓起来问斩。无奈现在正与吴国交战,壮丁实在稀缺,杀掉这些人显得成本太高,不合经济学的原理,他只好宽大处理,赏每人三百鞭,于是山下一片鬼哭狼嚎。
山上草屋里的人听得心惊肉跳,知道今天晚上再没有冷粥喝了。
一片死沉沉的寂静之后,子路两眼发红,忽然大声说道:“老师,救兵还不来,我们拼死一战吧。”
夫子孔不言语,神色有些黯然。
“人死了,学说不会灭亡,但世上的小人和笨人太多,难道不会歪曲老师的意思么?所以您一定要活下去啊。况且,我们行义,别人不容,如果不抗争,难道不是对‘不义’的纵容么?我们的主张可凭义来求,却不可以用力来劫。”沉默了好几天的子羽终于开口了。
夫子孔愕然,他实在没有想到这个额低口窄,鼻梁低矮的丑汉,竟能说出这样有见识的话,看来自己实在犯了以貌取人的大忌,不禁长叹了一声。
大家知道,老师算是默许了。于是,子路和子羽便开始制订作战计划,哪个冲锋,哪个断后,哪个保护老师,众人紧张地听着,又激动又害怕。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况且,哀兵必胜!”子路两眼放光,给大家打气。
众人都摩拳擦掌,决定也让他们见识见识读书人的骨气。
大伙一阵忙碌,把行李装上,又把夫子请上了轿车。正在这时,那只金色大鸟从白云中露出身影,地上的人刚看见,便一阵骚乱。山上的人也急忙冲出草屋,抬头看那稀奇的飞鸟,然而阳光太刺眼,只看见一个明晃晃的影子从天上掠下来,侧身依稀可见一个漆黑的“楚”字,不禁大骇,惊叫着低下腰。金鸟歪歪斜斜地落在山下一片枯草地上,之后又冲向陈、蔡两国的军营,搅得鸡飞蛋打人仰马翻,冲倒了无数帐篷,滑行了几百步,才终于沉沉地停下。
子路和子羽都是勇武之人,只眨眼工夫,就从惊愕中回过神,立刻抓住大好机会,一声大喝,率领大家一鼓作气冲下山去。山下的敌兵们没有思想准备,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加上奴隶才刚刚挨过皮鞭,没有一个肯再卖命,结果竟溃不成军,一败涂地了。
公输般先生是天下闻名的工程师,做出来的东西都极精妙,一般的人是不能明白的。夫子孔虽是圣人,却对那些奇技淫巧的事情没兴趣,所以也同样看不懂,并且也不爱看。
“太阳照了,地就热,种子就发芽、开花、结果,人吃了果实,就有力气跑。天地万物,生生不息,是因为有‘能’。‘能’不生,亦不灭,世间的一切,不过是‘能’在变化万千罢了。懂了‘能’的奥秘,就几乎什么都做得到,比如,让一堆木头飞起来,我管它叫飞机……”公输般站在木头做的金色大鸟旁,热情地对夫子孔和众人发表讲话,他就是坐着这金鸟从天而降、吓了所有人一跳的。
“那么,先王的礼乐也是‘能’么?”夫子面无表情地打断他。
说这话时,天色早已大变,不知何时,太阳隐没在一片浓云之后,阵阵阴风吹过,四周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气息,仿佛盛夏一般,完全没有一点寒冬腊月的样子。大家刚打过架,一个个惊魂未定。虽然早就听说公输般近来在推广一种“能学”,还造了些古怪的东西,但大家都不当回事儿,直到这回亲眼见到人飞上天,才知道这学问的厉害,不禁都惊骇莫名,可因为老师在,不敢随便开口,只得静静地听着。
“这个……照理说,一切都是‘能’变化来的,所以……礼乐一类的,也是吧……”公输般有些犹豫,他只喜欢钻研造化的奥妙,做些实在的货色,对于礼乐一类的玩意儿,其实不很感兴趣。
“那可敢问,礼乐崩坏,‘能学’救得了人心么?”夫子淡淡地问。
“这……”公输般虽早听说过夫子孔的怪脾气,却想不到他竟对有人飞上天这样伟大的奇迹如此无动于衷,于是也冷淡下来,不屑地说,“道理上是可以的,只是弄起来麻烦,我不愿费那个工夫。”
“唔。”夫子不想再说话了,但还是诚恳地行了个礼,算是感谢。
公输般还了礼,也决计不跟这老头子计较,便露出笑容,“楚王本来要兴大兵来救的,子贡先生说怕各位挨不了太久,偏巧我新近发明了飞机,楚王就让我先来震震他们。御风而行,一日千里,所以正好来得及赶到。本来只想借气势吓吓这些庸人就行了,可惜落地的技术还不熟练,结果冲得他们七零八落的,自己也差点脑震荡……嗨嗨,好在没有伤到诸位。”
“真是感激不尽。”夫子温和地说,“那么,我们走吧。”
“这倒不急,飞机撞坏了,我得修一修。我看,一时半会儿那些人也不敢再回来,况且气候异常,而救兵马上就到,所以不妨休息一下,吃些东西,养养力气吧。”
黑云低沉,阴风阵阵,夫子见弟子们个个面黄肌瘦半死不活的样子,于是说:“也好。”
这样,众人整理了杂乱的营地,找了些粮食和肉脯,生火做饭。米香刚刚飘起,雨点就开始坠落,大伙急忙端着粥锅跑进了帐篷。几声闷雷之后,大雨便倾盆而下了。
天地一片漆黑,偶尔划过一道闪电,大家围着火盆,就着肉脯,喝起了半生不熟的粥。
3
阔别多年之后,竟在稷下学宫又遇见老聃,着实让夫子孔大吃了一惊。
“真想不到,竟在此地遇见了先生。”虽然已是享有国际声誉的大学者,夫子对当年的老师还是颇为恭敬,虽则内心有一丝尴尬、惊骇,以及一阵久违的激动。
“嗯。”老聃杵在那里,如一尊雕像,脸上堆满皱纹,全无一丝波澜。一阵晚风把他几根稀疏的白发和垂到耳边的白眉吹得乱颤,一身肥大的黄袍在风中飘摆不定。
到了这时候,天下更不太平了,夫子孔也垂垂老矣。
虽然声名愈发显赫,事业却还是没有什么起色。之前,楚昭王差点就要封他七百里土地,不料竟被那个叫子西的家伙给搅黄了。不被重用,就每天闲着,只能专心学术,研究当地文化。几番研究后却觉得不如中原文化好,遂写了不少专著,足足要装五十架马车,然而一卷也卖不出去,只好白送给达官显贵装点门面,或者给小孩识字用。倒是子贡突发奇想,组织大家把夫子平时说的话都记下来,编成小册,竟颇受老百姓欢迎,一下子成了畅销书,赚了不少钱。夫子有点不悦,但有了银子,可以装修一下马车,给弟子买几件体面的衣服,倒也算一桩好事。不久,昭王去世,楚国闹起动乱,杀了不少人,外国人也跟着遭殃,连公输般这样的能士都觉得风声吃紧,干脆坐着飞鸟云游他乡了。夫子也心灰意冷,加之他有胃病,一向吃不惯楚国菜,所以那个叫接舆的义士刚一通风报信说子西要谋害夫子,夫子就马上领着众人离开了。本来打算再回陈国,半路上又收到请帖,说齐国要在稷下学宫举办齐鲁论坛,宣扬齐鲁同文同种,亲如一家,还邀请诸子百家都去争鸣一下,繁荣文化事业。夫子一把年纪,有些怀旧,想去拜见几位老朋友,再听听《韶》,顺便看看齐国搞什么名堂,于是就带着弟子们都来凑热闹了。
为了维护国际形象,各国都宣布要礼遇人才,增强软实力。一切国际纠纷,都以学术的名义暂停,各地关隘也宽松得多,大伙儿便去争睹文化名人的风采。学宫周遭的大小客栈挤满了人,往日萧条的巷子,忽然冒出许多高矮胖瘦不一的各色人等,乌啦乌啦地说着十七八种互相听不懂的鸟语,很有繁华的感觉。
论坛声势浩大,各家都派了代表,传播自己的学说,互相辩驳。由于宣传得力,孔门论坛坐得满满当当。虽已入秋,但人挨着人,还有些闷热。夫子年事已高,不能久坐,只讲了半炷香的工夫,略谈了点仁义和忠恕的问题,便起身告退。听众却并不满意,觉得自己花大价钱买了门票进来,所以一定要围上去索要签名,还有几个面目黑瘦的,嚷着要和夫子孔辩论,现场一度有些失控。好在主办方早有准备,请孔先生的高徒子路代劳签名售书,夫子本人则在几个彪形大汉的保护下从侧门溜走,身后响起一片失望之声。
“以后别再这么搞,我们是为义而不为利的。”夫子闷闷地说。子贡连连点头,这次的签售活动都是他策划的。
回到驿馆,夫子心绪不宁,就趁着欢迎晚宴还未开始,悄悄从后门出去散心。一路走去,被几个瘸腿的乞丐索要了几文钱,然后直奔人烟稀少的地方。不料,走上一个光秃秃的土丘,竟碰见了老聃,自然颇为诧异。老实说,他以为老头子早已离开人世多年了。
“先生不是出关,向西去了么?”夫子孔终究没能忍住好奇。
老聃一动不动地立着,嘴唇微微嚅动:“你还不懂么?反者道之动。西便是东,上便是下啊,福和祸,是和非……”一阵风吹起,老聃闭了口,仿佛风把他的话吹跑了一样。远处卷起一股黄沙。
难道一直往西倒能走到东么?若是年轻时候,夫子孔一定不服,以为这是胡扯,然而时过境迁,如今脾性已温和得多,况且近来确也对这类问题有些困惑了,或许老头子说的,真有几分道理也不一定呢。
“先生已经完全超越生死,明白天地造化的奥秘了吧?”
“唉,你不要说这样的话。”老聃叹息了一声。
两个人就都沉默,一起望着远山。胭红色的天,乌鸦哀鸣着盘旋。晚风吹得两个老头儿都一阵瑟缩。
这些年,夫子熟识的人一个挨一个地走了不少,自己也老了,体内的气势大不如前。这时撞见老聃,实在是百感交集,有点激动了,于是他犹豫片刻,忽然说出了心中的秘密:“先生,我想去登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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