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风雪第七章 课本

作者:魏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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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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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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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5842字

郭祥的连队,立即同兄弟连队插到了苍鹰岭以南,封锁了大小道路,第二天拂晓以前开始搜山。果然在树丛里,雪窝里抓到了好几十名又冻又饿的俘虏。郭祥派人把俘虏送往营部,随即整队下山。山脚下有一座较大的村镇,这就是他们被指定休息的地方。


天色阴暗,乌云低垂,仿佛又要下雪的样子。远远向山下望去,那座村镇有好几十缕升起的黑烟,一时高,一时低,正在断断续续地飘散着。


“那里怕还有敌人吧?”花正芳提醒郭祥。


郭祥没有回答,加快了脚步。


背坡的雪很深,阳坡的雪却将要化尽。山径已经清楚地显露出来,人们走得更快了。将要下到山脚,郭祥让部队停止下来,在山坡上观察了一会儿。这个村庄就像死了的一样看不见一个人影,听不见一点人声。


为了预防万一,一向机警的郭祥,把小鬼班派到前面搜索,随后带队下山,向村庄前进。在快要赶到村边的时候,只见小鬼班站住了,并且有人吃惊地叫了一声。


接着小罗跑回来报告,说村外发现了两具朝鲜人民的尸体。


郭祥赶过去一看,只见路边一株松树下,躺着一个浑身都是泥土的朝鲜姑娘的尸体。她的短小的白上衣被撕破了两个***已被割去,血肉模糊的胸膛露在外面,鲜血已经凝成紫黑色,头发散乱,嘴半张着,眼睛瞪得怕人。在离她十几步远的地方,是一个防空洞,防空洞门口倒着一个30多岁朝鲜男子的厂体,紧握着拳头,从侧而也能看出他狂怒的脸形。他的头被打破了,鲜血流了一地,旁边丢着一根沾满血迹的铁棍。……


围过来的战士们,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有的人眼泪立刻模糊了眼睛。郭样脸色铁青,命令战士们把姑娘的尸体移到僻静处,自己折了两枝很大的松枝遮住了她的身子。然后向村子里继续搜索。


刚刚走到村口,一幅骇人的景像,又把人们惊呆了,这里有一株高大的白杨,杨树上用铁丝捆绑着一个赤身裸体的老人。面前是一大堆柴火的灰烬。他的全身都成了赤红色,上身前倾,早被烧成弓形。连白色的树干,也被熏黑了一截。最刺眼的,在他的小腹上,还用长钉子钉着一张四四方方的印刷品,上面盖着朱红色的大印。郭祥以为是敌人贴的什么传单,凑近一看,原来是一张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的土地证。


郭祥不禁打了一个寒战猛地想起自己的父亲被“还乡团”开肠破肚,把血淋淋的心肝挂在树上的情景,心里一阵剧痛,就好像那根钉子是钉在自己身上似的。他让战士把老人从树上解下来,自己伸手把那根钉子拔掉,把沾着血迹的土地证仔细折好,压在死者的身体下面,然后忍痛继续向村子里搜索。


他们穿过几条街,满街都是鸡毛、猪毛。除了一些狼藉的尸体以外,仍然看不见一个人影,听不见一点人声。这是连一点哭声也听不见的村庄!郭祥在村南口停停脚步,正要吩咐战士们去掩埋死者,猛然瞅见村南洼地里有一个穿着白衣白裙的朝鲜女人正弯着腰在那里挖掘什么。那个女人一抬头,看见郭祥他们在村口出现,突然惊叫一声,连忙丢下她挖掘的东西,向近处的一片松林里飞跑。


“快喊住她!”郭祥吩咐人们。


“呒咆!呒咆哮!”(朝语:喂!喂!呒咆哮表示更客气些。)花讵芳用他尖尖的声音喊着。


“阿姊嬷妮!”(朝语:大嫂。)郭祥也喊。


那位朝鲜妇女听见喊声,反而跑得更快了。花正芳见她不肯站住一边喊一边追了上去。


郭祥正要喊住小花子,叫他不要追;只见那个朝鲜妇女猛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来,显出十分英勇果敢的样子,一挥手,狠狠地扔过来一个圆圆的小东西,接着“轰”地一声,在树林边上霎时腾起了一片蓝烟。


郭样知道她误会了,连忙对联络员小李说:


“快告诉她,我们是志愿军!”


“呒咆哮!我们是中国人民志愿军!”小李用朝语一连喊了几声。


“我们是中国人民志愿军!!!”大伙也跟着喊。


对方没有答话,躲在一棵松树后面,沉着地窥视着。


呆了好半晌,她试探着在松树后面露出身子。等她完全看清出现在她面前的这支部队时,她才走出树林,向花正芳连跑了几步,喊了一声“吉文衮东木”就抱着花正芳的臂膀哭了。


郭祥他们立刻赶上前去。看样子这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十分强壮的劳动妇女,手里握着一个小甜瓜手榴弹,身上沾满了泥土。她紧紧地拉着花正芳,哭个不停。


“阿姊嬷妮!别哭!阿姊嬷妮!”郭祥心里火辣辣地,连声地说。


联络员小李把郭祥的话翻译过去朝鲜妇女拾起朐前的飘带拭着眼泪,呆了好半晌才说:


“我的男人和孩子全叫治安队杀死了!……我一颗泪也没掉;可是见了你们,就再也忍不住了!”


“治安队跑远了么?”郭样急问。


“早晨跑的。”女人收住泪说,“我在大山上看见他们向南跑了,就下山来刨我的孩子,孩子叫他们活活摔死,扔到那边大坑里啦!”


“在哪里?”


“就往那里。”她顺手一指刚才刨土的地方“他们摔死了50多个劳动党员的孩子,都丢到那个大坑里了。我想把我的孩子挖出来,再看他一眼,给他另埋一个地方。可是刨出来一个看看不是,再刨出一个看看又不是……”


说着,她把手榴弹系在腰际,领着大家来到大坑旁边。这是一个两丈见方的新挖的土坑,上面只盖了一层薄薄的新土。一个地方露出了半个孩子头,一个地方露出一只肥胖的小脚丫儿。在一个角里,扒开了一个坑,湿土上显露着深深的指印。大概就是这个朝鲜女人刚才伏在那里扒土的地方。


同志们再也忍不住了,许多人背过脸,眼泪洒在土坑旁边的湿土上。……


“阿姊嬷妮!”郭祥声音喑哑地说,“我看你就别再找了;既然都是党员的按子就让他们在一起吧!”


“可也是……”朝鲜女人点了点头,“你们不知道,他爸爸多喜欢他!我总觉得把他们父子俩埋在一处,也是对他的一点安慰似的。他临死也没有见这孩子一面。……”


“他爸爸是怎么死的呢?”


“被活埋的。”女人说,“那还是敌人第一次打到这里的时候,他在山上当游击队。有一夜下山侦察,被治安队抓住了。这些坏蛋,在村西挖了一个大坑,把党员和群众活埋了200多个。他们把我的男人也绑到那里,叫他对着大坑站着,然后对他说:‘你的死就临头了!快认错吧,你为什么分我家的土地?’我男人就说:‘认错?我当初留下你一条狗命,这就是我最大的错。’那些家伙就往坑里推他,他瞪着眼说:‘滚开!你们瞅着,我下去站着死,不能眨一眨眼!’他高声喊着:‘朝鲜劳动党万岁!金日成万岁!’就跳下去了。志愿军打过来,敌人逃走了,我才把他挖出来,他真是站着死的!……”


朝鲜妇女的脸上,这时候流露出一种庄严、自豪的神情。沉了沉,她又说:


“敌人害了我的男人,这回又来害我的孩子。治安队说:‘孩子虽然不是党员,可他是党员的孩子,也不能留!”


“孩子几岁了?”一个战士问。


“才刚刚四岁呀!”女人说。她目光直直地望着土坑,“同志,你不知道,我这孩子长大多不容易。……解放以前,我们一家一坪土地也没有,是给日本人看坟地的,生活苦得不用提了。解放以后我们家分了九百坪水田,八百坪旱田。看见生活有指望了,心里一痛快,这劲儿就像用不完似的。我们两口就不分白天黑夜没命地下活。我白天下地,夜问织布;我男人白天种地,夜间开会,没有一点空闲。我怕孩子耽误干活,种地、打场就把他放在家,拴在柱子上,下面用东西垫着,让他觉得像背在妈妈背上似的。我就是这么哄他。晚上织布,我把大枕头竖起来,把他拴上一边织布,一边逗着他笑。小孩长大了。不能拴他了,我一下地,他就追到地里吃奶,我就又吓唬他:‘你要吃奶,我就叫内务署把你抓去。’我的孩子,就是这么长大的。……这孩子,谁都夸他好!还不到四岁,你把钱放到小筐里,他就能端着小筐去买东西。村里人都喜欢他,不是这家把他藏起来,就是那家把他藏起来,故意让我着急。把我急得快要哭了,他们才把他放出来。……他爸爸死了,我没有让他知道。别的小孩说:‘你爸爸叫治安队抓去打死了!’他说:‘我爸爸没有死,我爸爸到平壤去了,金日成将军叫他赶大车呢!’说到这儿,他还把小拳头一伸:‘我叫我爸爸回来,把治安队统统杀死!’就是这话,也传到治安队耳朵里去了,他们就下狠心要害我这个四岁的孩子……”


大家静静地听着。朝鲜女人又接着说:


“治安队一来。就把我和孩子抓去,关住村西仓库里。那里陆陆续续抓来了三百多人。孩子不懂事,看见这里又黑又闷,就哭着说:‘妈妈呀,妈妈呀,把我放出去吧,放出去吧,我以后再不碍你干活了!’叫得许多人滴了跟泪。头一天,治安队没有动手,谁知道他们正在挖坑呢。第二天一早,仓库门唰啦一声打开,进来三四个狗东西,治安队长就指着我说:‘朴贞淑!你们一家过去有点太高兴了吧。你们分了我几坪地,把孩子绑在柱子上干活我看你高兴得着了迷了。今天,我来替你照看照看这个孩子,让你往后干活也清静清静!’我一看,他们要抢我的孩子,就急了,我就说:‘你们这群没有人性的狗东西!你们杀了他的爹还不够,连这个不懂事的孩子也要毁掉么?告诉你,你们在这里是呆不长的!’这个坏蛋,嘿嘿冷笑了一声,说:‘朴贞淑!我也告诉你:日本人在这里呆了50年;这次美国人进来,要呆上一千万年!’说着就来夺我的孩子。孩子哇哇地哭着,朝我的怀里钻,两只小手紧紧地拉住我的裙子不放。这时候,我的心都要炸了,可是全身捆绑着动转不了,我就用脚踢他们,用牙咬他们。他们一枪把就将我打昏过去。等我醒过来,孩子已经没有了。整个屋子的人都哭个不住。他们告诉我,孩子临被枪走的时候,那些狗东西还在后面哗啦哗啦地拉着枪栓吓唬他,孩子一个劲地哭喊着:‘我不敢啦,我不淘气啦,我再不吃奶啦!’时间不大,治安队就进来说:‘你们别哭啰!你们的孩子已经埋起来了,到明年春天让他发芽!’……”


土坑周围的战士们,起初是悄悄地抹泪,这时已经有人抽抽搭搭地哭出了声。


“是谁在哭?”只听郭祥大声喊道。他目光炯炯地扫视着自己的连队,“今天,朝鲜老百姓,需要的是报仇,是敌人的血,不是我们的眼泪!”


他的喊声立刻止住了哭声。


“他们让我们的孩子发芽!”郭祥咬着牙说,“让他们瞧着吧,我们先要这群狗杂种在地下发芽!”


同志们静静地凝视着郭祥。只见他的嘴唇咬出了一排血印。


“阿姊嬷妮!”郭样转过脸问。“关着的三百多人呢?”


“已经烧死啦!”朴贞淑说。


“全烧死了么?”人们惊问。


“统统烧死了!”朴贞淑说,“治安队把我的孩子摔死以后,又逼着我们去给他摘棉花,我就偷跑了。我一个人坐在大山顶上,想哭,又哭不出一滴眼泪,就是把我的心割开,也出不了这口恶气。我想,古话说,仇要以血来报。我们是独木桥上遇到的对头,有你无我,有我无你,我真恨不得把敌人抓过来,把他们咬死,吃了他们的肉。我就跑到深山里找到了游击队,恳求他们给我两颗手榴弹,准备下来报仇。天亮以后,我在大山头上,望见仓库起火了,接着治安队向南逃跑,游击队去追敌人,我才回到村里,一看关在仓库里的乡亲们全烧死了。……我就跑到这里来刨我的孩子……”


“同志们!”郭祥用他那燃烧得成了玫瑰色的眼睛扫了大家一眼,庄严地喊道,“大家看看这些阶级敌人,这些反革命,残忍到什么程度!他们不是人,他们是两条腿的野兽!他们想用血洗来镇压革命,想用斩草除根把人民吓倒;但是人民是斩不尽杀不绝的,是吓不倒的!这里被惨杀的,都是我们的阶级兄弟,他们的仇就是我们的仇!他们的恨,就是我们的恨!我们出国,就是要坚决为朝鲜人民报仇,让那些狗杂种多付出几倍的血!……”


“坚决为朝鲜人民报仇!!!”


“坚决消灭敌人!!!”


大家掀起怒涛般的口号声。


郭祥又继续大声讲道:


“现在,我们马上行动,到街上去,到仓库那里去掩埋朝鲜同志的尸体。不要让他们的尸体暴露在外面……”


“不要动!”有人突然打断郭祥的讲话,在人群后面喊了一声。


郭祥回头一望,见政委周仆,披着他那件半旧的军大衣站在那里。原来他已经来了多时,由于人们精神过于集中,没有发现。


人们静静地注视着他。他的脸上似乎也有几滴泪痕。他走向前来,同朴贞淑握了握手,然后转向大家。


“同志们,关于掩埋尸体的事,其他连正在做,你们不必去了。我建议你们立刻展开一个讨论。”他提高声音说,“今天你们看到的事情,听到的事情,就是咱们出国以来最重要的一课。这是敌人用人民的鲜血给我们上的一课。他们既然给我上课,我们就要好好讨论。我希望每个同志都好好想想:这些反动家伙为什么这样的残暴?他们是依靠什么势力竟敢这样疯狂?根据同志们的体会,中国的地主同朝鲜的地主有什么不同?如果美帝国主义打到我们的祖国,会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甚至更严重的情况?我认为,要多想想这些问题,对提高我们的觉悟是有好处的。……”


“现在就讨论么?”郭祥问。


“马上讨论。把部队带到那片树林子里去。”


郭样从一个战士的背包上,抽出一把圆锹,铲了几锹土把露出来的半个孩子头和一条小孩腿盖上,然后就帝着他的连队往小树林子里去了。


周仆让联络员小李留下来,陪同自己安慰朴贞淑,同时动员她到别的连队讲述自己的经历,来教育部队。朴贞淑点头答应,随着小李向别的连队走去。


周仆来到松树林的时候,战士们已经开始了讨论。他们坐在自己的背包上,枪靠右肩,深深地低垂着头。他们每一个人都在思索着自己的经历,自己的一生。这些在中国苦难的大地上生活过来战斗过来的人们,每个人都不缺少苦难的过去。这些苦难,就像地下深厚的炭层一般埋藏在他们内心深处。没有人能够说出这些炭层的蓄量和它的深度。刚才政委提示的问题,正像一把深入地层的大火一样,把这一切又重新照亮,重新燃烧起来。


阴沉的天空,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雪花。它静静地落在战士们的栽绒帽,落在战士们的肩头,很快就积了薄薄一层。但是战士们仍然低头沉思,仿佛没有觉察似的。


在初战中,以刺死三名美国兵而闻名全团的花正芳也站起来发言了。这个平时温和腼腆的青年,一向说话不多,今天却攥着斜挂在胸前的冲锋枪,气昂昂的。一开始他的声音又尖又亮,但是一提过去,就说不下去了。


“我是在老解放区长大的,俺爹是贫农团长。……”他断断续续地说,“自从实行土地改革,地主就把我们恨死了。国民党拿着美国武器一过来,他们就组织了‘还乡团’,跟在后面。就同这里的‘治安队’一模一样。他们专门做了一块很大的钉板,上面是一排排的长钉子,走到哪里就抬到哪里。俺爹被抓住以后,他们就把他浑身上下扒个精光,然后就指着俺爹说:‘你不是领着头闹翻身吗?今儿个,我们就叫你来个大翻身!’说着,就把俺爹推倒,逼着在钉板上滚。他们还举着鞭子叫:‘翻哪!再翻!给我翻个够!’没有多大工夫,俺爹就半死不活,金身上下连一块好地方也没有了。……最后,这些狗东西又把俺爹扔到大河里,还恶狠狠地说:‘共产党不是叫你们吐苦水吗,今儿个我叫你给我统统喝进去!’……”


花正芳哽咽着说不下去,停了好半晌,才握紧冲锋枪大声说道:


“看了今天的事情,我更清楚了,天底了的穷苦人是一家呀!我一定要坚决为朝鲜人民报仇,把那些披着人皮的豺狼统统消灭!……”


花正芳的话音未落,调皮骡子王大发就挺身而起。他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哭得红红的,但神态仍然十分矜持,不愿意叫人看出他是很悲伤的样子。


“要诉苦,我的苦比谁也不算少;要讲地主的反攻倒算,我也不是见过一次两次。”他竭力使自己的发言,保持着平静的语调。“我不记事的时候,就被卖到别人家里,刚脱了开裆裤就给地主放猪。你们再苦,恐怕还是跟爹娘一块睡觉的吧糠糠菜莱总还有得吃吧,我呢,大冬天,冻得我和猪块睡觉,饿得我从石槽里抓猪食吃。……”他倔强地把头一摆,“这全不说。再说,你们再苦,总是有父母的吧,受了冤屈,总是可以找父母去哭一场吧,我呢,直到八路军来了,父母才把我找回。以后国民党又来了,就因为分了几亩地,狗地主把我父亲捆上,从高房上往下面摔,一次不行,两次,三次,直到把我父亲摔得七窍出血……狗地主说:‘这就叫彻底大翻身!’……”他咬着牙控制着自己的感情,终于没掉下一滴眼相。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说,“今天我不想多谈这一方向的问题。我想谈的主要是我自己的检讨。现在回想起来,自从全国解放,蒋介石王八蛋逃到台湾,我就对形势的认识发生了错误。我觉得反动派的八百万军队全消灭了,他们再成不了大气候了。人民的江山已经坐牢稳了,我可以歇歇气去鼓捣鼓捣我那个穷家了。可我就没有想到,天底下还有受苦的人们,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就有人受苦。特别是还有帝国主义、反动派兴妖作乱,时时刻刻都想推翻我们,让我们把吐出来的苦水再喝进去。现在想起来,我完全不符合革命战土的水平!我觉得我对不起党,对不起祖国人民,也对不起这些被杀害的朝鲜人,对不起那个朝鲜大嫂,更对不起埋在大坑里的50多个四岁的孩子。……”


说到这里,他再也克制不住自己,抱着枪,坐在背包上,哭了。


这时,只听后面“噗咚”一声,一个战士歪倒在地了,接着几个人围上去喊:


“刘大顺!刘大顺!”


“他怎么啦?”郭祥忙问。


“他晕倒了!”六班长一面把刘大顺托在肘弯里,一面回答。


郭祥抢过去一看,只见刘大顺满脸泪痕,脸色煞白。他急忙招呼卫生员打针,六班长摇摇头说:


“不要紧,他这人有个气迷心症,呆一会儿就过来了。”


讨论会行将结束,周仆正准备给战士们讲讲话,这时,只听树林外传来一阵急雨般的踏踏的马蹄声。他往林外一看,只见两个骑兵通讯员带着他的枣红马飞奔而来,到了面前,跳下马打了个敬礼。


“报告政委,团长说有紧急任务,请你马上回去。越快越好。诉苦教育也马上停止进行,叫部队赶快准备干粮。”


周仆点点头,立即翻身上马,随着通讯员,向团部驰去。


雪在不停地飘落着,越下越大了。鹅毛般的雪片,顷刻间已经盖住了森林,盖住了山峦,也盖住了还在冒烟的灰烬,和那一处处被残害者的新坟。白雪呵,飘扬的白雪你是惯于用你那单纯美丽的颜色,来掩饰这人间的一切的;纵然你暂时遮掩住这块土地上的斑斑血迹,但是你怎能掩盖住人民心头的伤痛,平息人们燃烧的仇恨呢!医治这伤痛的,平息这怒火的,在这世界上只有一种东西,这就是这伤痛和仇恨制造者的血。……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