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陆亚芳
|类型:生活·百科
|更新时间:2019-10-06 13:03
|本章字节:4312字
正友走后,传花不久也离开了大姐夫家,独自在宁北防洪堤旁跟人租了十亩分种地,在大姐和大姐夫的帮助下,又造了一间小箍桶舍,因低矮,模样也有些像逢年过节走亲访友时所用的用草纸包裹的糖包,遂又被传花自己戏称为“糖包舍”。那十亩分种地是刚围起来的,还头一年种,沙泥粉粉的,很松,种下去的甘蔗、芋艿、番薯和黄金瓜之类的特别能长,能生,50来米长的一垄地,一般能收获六七百斤芋艿。丰收后的芋艿、黄金瓜等就陆续被传花挑往钱塘江对岸的杭城。
最初,传花总是由三姐夫或者大姐夫轮流带着进城。说起这三姐夫,跟大姐夫不光是连襟,还是亲兄弟,他和三姐的媒也是大姐做的。兄弟俩长得一样高大,也同样有一身好力气。早年,大姐夫一家先跟随炎江司等人搬迁到草荡上来了,三姐夫还呆在老家东沙。为逃壮丁,三姐夫四处躲藏,当丈人的看不过,便对大女儿说:“把你小叔子也一块儿带出去吧,这样整天东躲西藏的,一家人日子怎么过?”恰巧炎江司到东沙来,手脚勤快而又乖巧的三姐夫便殷勤地帮他挑担,背东西。百把斤重的货物往肩上一扛,走起路来仍是轻轻松松的,仿佛只是背了团棉花而已。炎江司见了,十分欢喜,对徐仁海说:“这后生干活是个料,力气大,又勤快,跟着我走好了。”
许是年龄方面的缘故,与大姐夫相比,传花总觉得三姐夫要和善、亲切得多,希望每次带他进城的都是三姐夫。
约定进城的那些日子里,为了能进杭城赶上早市,每次传花必得凌晨一点钟就要起来了,将满满两箩筐临睡前早已备好了的芋艿或者黄金瓜之类的一挑,摸黑匆匆赶往二十来里路外的七甲渡口。一路过去都是松泥地,羊角车是派不上用场的,推过去车身吱吱嘎嘎地晃得厉害,轮子还一个劲儿地往泥里陷,全得靠肩挑。到渡口,天还是一团漆黑,影影绰绰望见几条人影,也都在那里等着赶头渡。遇上熟识一些的,彼此互相打个招呼,说些天气冷暖、日子长短、城里人挑嘴吃口小之类的话,中间往往会突然被一阵咳嗽声打断,一会儿又听见有人在大声喊:“渡船来了!渡船来了!”
船却总不能完全靠岸。江中多沙洲,远远就被搁了浅。传花跟着众人一起卷起裤脚,将扁担与箩筐之间的绳子尽可能地再挽得短一些,下了水小心翼翼地往那渡船趟过去。那水浅时刚能没脚脖,满时可至大腿根部。遇上寒冬腊月天,照样得硬着头皮趟过去。光脚板喀刺喀刺地踩在厚厚的冰面上,冻得两条腿一下子全没了知觉。上得渡船,每次都是差不多的那么二十来个人,都无一例外地挑着满满一担自己种出来的土货——夏天多是黄金瓜,一到深秋或者冬天又尽是番薯和芋艿,过江去杭城赶早市。
船缓缓地前行了,一股咸湿而又腥冷的风扑面而来。天色开始渐渐灰白起来,几只水鸟轻盈地掠过水面,盘旋在船头不去。传花坐在扁担上,一只手使劲儿拧着刚才趟水过来时不小心被洇湿的裤脚,目光贪婪地望着那些扑面而来朦朦胧胧的景致。对岸那个城市的繁华是他从小就向往、渴望亲近的,而在老家党湾,许多人一辈子也未能抵达这个被他们寄予了许多幻想的大地方!想到自己再过一会儿就要投入她的怀抱,湿裤子贴在腿上也不觉得难受了。却还未等他把裤脚上的水拧干,船忽然又被搁浅了,前面出现了一大片白沙地,长达两三里,一船人只得再挑起担子离开那渡船。这两三里白沙地却极不好走,全是吊脚沙,一脚下去,立时不见了脚脖子。好容易走到头,前面又有艘渡船等候在那里接应。这样,得换好几次渡船,方能抵达对岸的观音堂渡口。
集市离观音堂渡口还有里把路。匆匆赶到时,天已差不多大亮,赶紧找个好位置,将箩筐里的土货摆设出来。一会儿就有小贩过来问价钱,也有在那里设了摊专门收购过江来的土货的,口里不停地大声吆喝着:“地货唻——,地货唻——”
从集市里出来,心里顿觉跟那根扁担一样轻松——一天里最紧张忙碌的一段终于过去了,肚子也早已饿得像只空口袋,传花却从不吭声。遇上跟三姐夫一起出来,三姐夫就会把他带到集市附近的小饭馆里,跟跑堂的要上两大碗汤年糕或者双份蛋炒饭,这是他一整天里得到的最好的犒劳。那种狼吞虎咽时的快感,总会让传花觉得大清早出门时吃再多的苦也值得了。有一次,从饭馆里出来,三姐夫兴致勃勃地对他说:“今天带你去看火车。”
半个世纪后,年逾古稀的传化老人还依然无比清晰地记得十来岁那年,在杭城第一次看见火车时的每一个细节。他和三姐夫在城站附近的一个道口缩着脖子守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听到一阵预示着火车即将要过来的铃声,来往的车辆和行人都临时被几根栏杆挡住了去路。一会儿,就望见火车像一头狂怒的野兽,又像一条长得几乎没有尽头的巨大的青虫,挟带着一股劲风,咔嗒咔嗒地喘息着奔腾过来,于人前又蓦地发出“呜——”地一声长吼。传花只觉得一阵昏天黑地,气都要喘不过来了,慌忙闭上眼睛,又用双手拼命捂住了两只耳朵。直到火车开得老远了,还哆嗦着腿肚子站在那里不敢动弹。
重新坐上渡船返回七甲渡时,再回想起刚才那一幕,传花心里又恐惧又兴奋——无论如何,总算是见到过火车了。回家,得意地告诉三姐,三姐也从未见到过火车,果然是一脸的好奇和羡慕。
又没过多久,家时便捎来了信,要他回去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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