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梁实秋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21
|本章字节:8724字
一九二四年秋我到了麻州剑桥进哈佛大学研究院,先是和顾一樵先生赁居奥斯丁园五号,半年后我们约同时昭涵、徐宗涑几位同学迁入汉考克街一五九号之五,那是一所公寓。这公寓房子相当寒伧,号称有家具设备,除了床铺和几具破烂桌椅之外别无长物,但是租价低廉,几个学生合住不但负担较轻,而且轮流负责炊事,或担任采购,或在灶前掌勺,或专管洗碗洗盘,吵吵闹闹,颇不寂寞。最妙的是地点适中,往东去是麻省理工学院,往西去是哈佛大学,所以大家都感到满意。在剑桥的中国学生,不是在哈佛,就是在麻省理工。中国学生在外国喜欢麇居在一起,一部分是由于生活习惯的关系,一部分是因为和有优越感的白种人攀交,通常不是容易事,也不是愉快事。中国人走到哪里都有强烈的团体精神,实在是形势使然。
我们的公寓,事实上是剑桥中国学生活动的中心之一。来往过客也常在我们这里下榻,帆布床随时供应。有一天我正在厨房做炸酱面,锅里的酱正扑哧扑哧地冒泡,潘光旦带着另外三个人闯了进来,他一进门就闻到炸酱的香味,死乞白赖地要讨一顿面吃,我慨然应允,我在小碗炸酱里加进四勺盐,吃得大家拧眉皱眼,饭后拼命喝水。
平时大家读书都很忙,课外活动还是有的。剑桥中国学生会那一年主持人是沈宗濂,一九二五年春天不知怎的心血来潮,要演一出英语的中国戏,招待外国师友,筹划的责任落到一樵和我身上。讲到演戏我们是有兴趣的。我和一樵平素省吃俭用,时常舍得用钱去看戏,波斯顿的copleyheaer是由一个剧团驻院经常演出的,我们是长期的座上客,细心观摩他们的湛深的演技。我悟得一点诀窍,也就是哈姆雷特奉劝演员的那些意见,演出时要轻松自然,不要过于剑拔弩张,不要张牙舞爪,到了紧要关头方可用出全副力量,把真情灌注进去。我们有一次看了谢立敦的《情敌》,又有一次看了晶奈罗的《谭克雷续弦夫人》,看到表演精彩之处真如醍醐灌顶。我们对于戏剧如此热心,所以学生会筹划演戏之议我们就没有推辞。
一樵真是多才多艺,他学的是电机工程,念念不忘文学。
诗词戏剧无一不插上一手。他负起编剧责任,选定了《琵琶记》。蔡伯喈的故事,流传已久,各地地方剧常常把它搬上舞台,把蔡伯喈形容成一个典型的不孝不义的人物。南宋诗人刘后村的“斜阳古道柳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唱蔡中郎”是大家都熟知的一首诗。明初高则诚写《琵琶记》,就是根据这个古老的民间故事编的,不过在高则诚的笔下蔡中郎好像是一个比较可以令人同情的读书人了。全剧共二十四出,词藻丰瞻。一樵只是撷取其故事骨干,就中郎一生,由高堂称庆到南浦嘱别,由奉旨招婿到再报佳期,由强就鸾凰到书馆悲逢,这三大段正好编成三幕,用语体写出,编成之后由我译成英文。《琵琶记》的原文,非常精彩,号称为南曲之祖,其中唱词尤为典丽,我怎能翻译?但是改成语体,编成话剧,便容易措手了。于是很快地译好,送到哈佛合作社代为复印多份,脚本告成。波斯顿音乐院里一位先生(英籍)帮我们制作布景,看到剧本,问我:“这是谁译的?”我佯为不知,他说译文中有些美国人惯用的俗语羼杂在内,例如:“goahead”一语就不宜由一位文士对一位淑女来讲。我觉得他说得对,就悄悄地改了。
演员问题,大费周章。女主角赵五娘,大家一致认为在波斯顿附近的威尔斯莱女子学院的谢文秋女士最适宜于担任。谢小姐是上海人,风度好,活泼,而且口齿伶俐。她的性格未必适于这一角色,但是当时没有其他的选择。她慷慨地答应了。
男主角蔡伯喈成了问题,不是找不到人,是跃跃欲试的大有人在。某一男生才高志大,又一位男士风流倜傥,都觉得扮演蔡伯喈胜任愉快。在争来争去的情形之下,一樵和我商量,要我出马。我提出一项要求,那就是先去征询谢小姐的意见,看她要不要这样的一个搭档。她没有异议。
我们的演员表大致是这样:
蔡中郎梁实秋。
赵五娘谢文秋。
丞相之女谢冰心。
牛丞相顾一樵。
丞相夫人王国秀。
邻人徐宗涑。
疯子沈宗濂。
此外还有曾昭抡、高长庚,波斯顿大学的两位华侨女生,都记不得担任的是什么角色了。我们是一群乌合之众,谁也没有多少经验,也没有专人导演,就凭一股热心,课余之暇自动地排演起来。
服装布景怎么办?事有凑巧,前此不久纽约的中国同学会很成功地演出了一出古装话剧《杨贵妃》,事实上我们的《琵琶记》也是受了《杨贵妃》的影响。主持《杨贵妃》上演的都是我们的朋友,如余上沅、闻一多、赵太侔等,所以我们就驰函求助。杨剧服装大部分是缝制之后由闻一多用水彩画不透明颜料画上图案,在灯光照耀之下华丽无比,其中一部分借给我们了。杨贵妃是唐朝人,蔡伯喈是汉朝人,服装式样有无差别,我们也顾不了许多。关于布景,一多有信给一樵:
一樵:
舞台用品……布景也许用不着我亲身来波城。只要把剧本同舞台的尺寸寄来,我便可以画出一套图案,注明用什么材料怎样的制造。反正舞台上不宜用平面的绘画,例如一个窗子最好用木头或厚纸制一个能开能阖的窗子,不当在墙上画一个窗子的模样,因为这样会引起错误的幻觉。总之,我把图案制就了,看它的构造是简单或复杂。如果不能不复杂,一定要我来,我是乐于从命的。再者也请你告诉我你们在布景和服饰上能花多少钱。
一多问好事实上一多在布景的绘图上尽了力,但是他没有到波斯顿来。来的是余上沅和赵太侔。余上沅是熟人,他是我们同船到美国来的,他的身份是教务处职员奉派随船照料我们的,他来到美国进入匹次堡戏院艺术学院,翌年到了纽约。赵太侔则闻其名而尚未谋面,一多特函介绍他给我们,特别强调一点,太侔这个人是真正的amanoffewwords一个不大讲话的人,千万别起误会,以为他心有所愠。果然,太侔一到,不声不响,揎袖攘臂,抓起一把短锯,就锯木头制造门窗。经过他们二位几天努力,灯光布景道具完全就绪。
我们为了慎重起见,上演之前作一次预演,特请波斯顿音乐学院专任导演的一位教授前来指点。他很认真负责,遇到他认为不对的地方就大声喊停予以解说。对演员的部位尤其注意,改正我们很多的缺点。演到蔡伯喈和赵五娘团圆的时候,这位导演先生大叫:“走过去,和她亲吻,和她亲吻!”谢文秋站在那里微笑,我无论如何鼓不起这一点勇气,我告诉他我们中国自古以来没有这个规矩,他摇头不已。预演完毕,他把我拉到一边,正经地劝我说:“你下次演戏最好选一出喜剧,因为据我看你不适于演悲剧。”话是很委婉,意思是很明显的。我心里想,《琵琶记》不就是喜剧么?我又在想,这一次真是逢场作戏,难道还有下次?
上演的那天早晨,麻省理工学院的一位丁绪宝先生红头涨脸地跑来说:“你们今晚要演出《琵琶记》,你们知道你们做的是什么事么?蔡伯喈家有贤妻,而负义糟糠,停妻再娶,是一位道地的多妻主义者。你们把他的故事搬上舞台,岂不要遭外人耻笑,误以为我们中国人都是多妻主义者?此事有关国家名誉,我不能坐视,特来警告,赶快罢手,否则我今晚不能不有适当手段对付你们。”我们向他解释,我把剧本一份送给他请他过目,并且特别声明我们的剧本是根据高明(则诚)的名着改编的。相传“有王四者,明与之友善,劝之应试,果登第,王即弃其妻而赘于不花太师家,明恶之,因作《琵琶记》以寓讽刺”。这样说来,《琵琶记》是讽刺。而且历史上的蔡中郎是怎样一个人姑不具论,单自高明写的蔡伯喈有怎样的谈吐:
“闲藤野蔓休缠也,俺自有正菟丝,亲瓜葛。”
“纵有花容月貌,怎如我自家骨血?”
“漫说道姻缘事果谐凤卜,细思之,此事岂吾意欲?有人在高堂孤独,可惜新人笑语喧,不知我旧人哭,兀的东床难教我坦腹!”
“几回梦里,忽闻鸡唱,忙惊觉,错呼旧妇,同问寝堂上。待朦胧觉来,依然新人鸳帏凤衾和象床。
怎不怨香愁玉无心绪?更思想,被他拦当,教我怎不悲伤?俺这里欢娱夜宿芙蓉帐,他那里寂寞偏嫌更漏长!”
像这样的句子都可以证明高则诚没有把蔡伯喈形容成为负心人。我最后声明,我是国家主义者,我的爱国心决不后人。丁先生将信将疑,悻悻然去,临走时说:“我们走着瞧!晚上见!”
这一整天我们心情很不安。
这一天是三月二十八日,晚间在波斯顿美术剧院正式演出。
观众大部分是美国人士,包括大学教授及文化界人士,我国的学生及侨胞来捧场的亦不少,黑压压一片,座无虚席,估计在千人左右。先由在波斯顿音乐学院读书的王倩鸿女士致开会词,中国同学会主席沈宗濂致欢迎词,郭秉义先生演说,奏乐。都说了些什么,已不复记忆。上演之前还有这么多的繁文缛节,不愧为学生演戏。一声锣响,幕起,一幕,二幕,三幕,进行得很顺利,台上的人没有忘掉戏词,也没有添加戏词,台下的人也没有开闸,也没有往台上抛掷鸡蛋番茄。最后幕落,掌声雷动,几乎把屋顶震塌下来。千万不要误会,不要以为演出精彩,赢得观众的欣赏,要知道外国人看中国人演戏,不管是谁来演,不管演的是什么,他们大部都只是由于好奇。剧本如何,剧情如何,演技如何,舞台艺术如何,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那红红绿绿的服装,几根朱红色的大圆柱,正冠捋须甩袖迈步等等奇怪的姿态……《琵琶记》有几个人懂得,包括我们自己在内?剧中原有插曲一阕,有赵五娘抱着琵琶自弹自唱,唱词阙,意思是由演员自己选择。结果是赵五娘用四季相思小调唱“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诗是唐朝的贺知章作的,唱的人赵五娘是东汉时人,这是多么显着的时代错误!事后也没有人讲话。
曲终人散,我们轻松愉快地到杏花楼去宵夜。楼梯咚咚响,跑上了一个人,又是丁绪宝先生,又是红头涨脸的,大家为之一怔。他走到我们面前,勉强地一笑,说:“你们演得很好,没有伤害国家的名誉,是我误会了,我道歉!”随后就和我们握手而退。这一握手,使我觉得十分快慰,丁先生不但热爱国家,而且勇于认错。翌日《基督教箴言报》为文报道此一演出,并且刊出了我的照片,我当然也很快慰,但是快慰之情尚不及丁先生的那一握手。
闻一多事后写信给我,附诗一首:
实秋饰蔡中郎演《琵琶记》戏作柬之一代风流薄幸哉!钟情何处不优俳?
琵琶要作诛心论,骂死他年蔡伯喈!
北碚旧游不止仅如上述,但是事隔四十年,记忆模糊了。其中不少人已归道山,大多数当亦齿迫迟暮。涉笔至此,废然兴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