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鞋大队(5)

作者:严歌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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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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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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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4482字

大家问:“蔻蔻你去了?”


蔻蔻说:“嗯……”


大家又问:“耿荻家什么样?”


蔻蔻说:“很大,耿荻一人住间大屋,墙上挂了她两个姐姐的照片,都是当兵的。”


三三见大家乱跑题,严肃阴沉地瞪着蔻蔻,说:“你肯定让耿荻摸快活了吧?”


蔻蔻的脸顿时变了,说:“你妈x三三,你才巴不得让人摸呢!叉多开也没人摸!”


三三这时心思全在大是大非上,对蔻蔻的冲犯也只在心里马虎地记一笔账。她问蔻蔻看见耿荻脱衣服没有。蔻蔻想了一会儿,说耿荻在屋里搭了个行军床,两个人吃了好多炒花生,吃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三三追问:“你没看见耿荻脱衣服,对吧?”


蔻蔻使劲地想:“耿荻去刷牙,刷了好久,等她回屋来,我好像已经睡着了。”


三三说:“哦,你睡着了呀。”她又鬼灵精怪地一笑,看看“拖鞋大队”的全体女孩。意思是:想象一下吧——这个小美人儿落在了人家手里,又是半夜,又是睡成了一只死猪。


她们约好当晚一定设法让耿荻露馅。耿荻八点钟准时到达“拖鞋大队”的秘密据点——作家协会办公楼三层的一个女厕所。耿荻一手转着她的自行车钥匙,一手拎着个面粉口袋,吹着“唱上一支心中的歌儿献给亲人金珠玛”的口哨大摇大摆而来。女厕所的门闩死之后,耿荻把面粉口袋递给三三,说:“你们自己分吧。”面粉口袋里装着二十多个不合格皮蛋,女孩们磕掉蛋壳上的泥和麸皮,惊喜若狂:二十多个蛋个个不臭,只是每个蛋都是半虚半实,一个蛋壳里只有半个蛋。


耿荻还是那样,脸上带着淡淡的轻蔑,看这群文人之后开荤。她们一个个飞快地往嘴里填着,眼睛却盯着别人的手和嘴,生怕别人吃得比自己快。耿荻无论带什么食物,她们都这样就地解决:在地上铺一张报纸,七八个人围着报纸蹲下,完全是群茹毛饮血的狼崽。耿荻甚至相信一旦食物紧缺的局面恶化,她们也会像狼崽一样自相残杀。耿荻不时带些食物给她们打牙祭,似乎就是怕她们由“反革命狗崽子”变成狼崽。看看这个洞穴吧,可以诱发任何人野性发作——这个早已被禁用的女厕所里,堆满石膏雕塑的残头断肢。女孩们老熟人似的曾将它们介绍给耿荻:这是猎神黛安娜的大***,这是大卫王的胸大肌,这是欲望之神萨特尔的山羊身体,这是复仇女妖美杜莎的头发。沿着墙壁悬置一圈木架,上面有两个雷锋头像、四个巨大的刘胡兰面孔,眼珠子大如皮蛋。还有几双青筋暴露的大手,那是陈永贵的,也可能是王铁人的。


眨眼间二十多个皮蛋全进入了她们的消化系统。女孩们这时全在想一个问题:假如把耿荻的真面目揭出来,往后还会有皮蛋吃吗?再往下想,她们在学校和马路上挨了别人欺负,没有耿荻,谁去为她们做主?每次她们把状子告到耿荻那儿,耿荻便上她们学校去,用自行车带着她们招摇几圈。光是她车子的档次和她的气势,就让人明白她是什么来头了。


念起耿荻种种好处,女孩们实际起来。有皮蛋吃,有耿荻又宽又方的肩膀做保护伞,何必非要揭开她的真相呢?尤其冬天来了,她们的父亲全被押到五十里外的农场,原来拮据的收入又多出一项给父亲们添置冬衣、被褥、营养品的开支。耿荻在这个冬天给她们的情谊和援助,更显得珍贵。应该说,她们已把耿荻作为靠山,作为安全的大后方。靠山是雌是雄,又有什么关系。


李淡云在春节前回来了。这是个陌生的李淡云,又黑又粗,留着女流氓式的鬓角,一点儿“海涅”、“普希金”的痕迹也没了。两帮子男知青为了她打了一仗,双方都有伤亡。李淡云回来是为了镶牙,那场仗也打掉她两颗牙齿。她偷了她母亲的金项链,打算包两颗金牙。她回来就和耿荻相处得亲密无间,三三告诉“拖鞋大队”,说她姐姐和耿荻一天到晚密谈,李淡云抹泪,耿荻长叹。三三刺探,耿荻就轰:“去,小家伙懂什么。”


一天清早,耿荻用自行车把李淡云带走了。下午她驮回的李淡云又陌生一层:一张青脸,眼神却哀婉美丽,尤其在看耿荻的时候。不久三三告诉“拖鞋大队”,李淡云造孽不浅,打下一胎四个月的小毛头。大家便找着借口来到李淡云床前,觉得再也不能和她平起平坐,人家已经是超越了巨大羞耻,经过巨大流血牺牲,永别了女孩时代的人了。她们用半是恐惧半是崇拜的眼光看着懒洋洋靠在床上的李淡云,替她倒带血的尿盆,洗带血的裤衩。李淡云的母亲一边端红糖水、细挂面,一边说:“井盖了盖子麻绳总找得到一根吧?不行你们大家借包老鼠药给她,省我点红糖挂面。”李淡云回道:“是人家耿荻送我的挂面!”她母亲冷笑一声说:“光荣啊,做个破鞋还吃营养伙食,补好再出去作怪啊!”


等到她妈发现她的金项链变成了李淡云的两颗牙,便不再手软。她用鸡毛掸子把李淡云好好抽一遍,便请耿荻带她走。耿荻把李淡云接到她姐姐一个同学家住了一个月。李淡云康复之后,“拖鞋大队”设宴欢送她回乡下。她们还是老伎俩,用八角钱买十个锅贴的筹签,再用刀仔细剥开筹签的表层。筹签是马粪纸做的,两面盖着饭馆的红印。剥开的筹签和新的马粪纸胶合,再涂一点红印泥,浸上菜油和锅灰,在晚上使用,完全混得过去。这样一个筹签就成了两个,她们半买半劫地备足了晚宴。报纸推开,锅贴也分成九份,大家吸溜着口水等着耿荻。李淡云说,这次多亏了耿荻。大家都说那可不是,天大地大不如耿荻恩情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