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作者:罗萌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8

|

本章字节:11964字


何若菡分娩的日子是正月的最后一天,新生儿是个又白又胖的男孩儿,足足八斤重,按当时十六两一斤的计量规矩,正是一百二十八两,这是个很吉利的数字!乐得程汉儒夫妇闭不上了嘴,去年过继了儿子,娶来了媳妇,今年刚开年,又抱上了大孙子,这三件事对老夫妇来说,比连中三元更让人开怀。程二夫人有机会唱一回主角,支配得全家老少团团转,自己也忙得团团转。韩玉茑也成了重要人物,守在何若菡床前,端屎端尿,很是卖力。洗三那天过后,程汉儒便拿了一部《万年历》,仔细查算孙儿的四柱八字,得出结果是:癸丑、甲寅、丁亥、乙卯,便将这八个字抄下,拿到药王庙请智远长老看了。智远长老告知八字中二成金二成水,四成火,缺土缺木,便建议取名时补木、补土,又算了干支相、相冲、相刑、相穿以及流年运势,一生命理等等,最后得出卦辞是:“命理坎坷磨难多,一生蹇滞苦寂寞,虽有贵人助功名,夕阳晚景也磋跎。”


听得智远长老这几句卦辞,程汉儒心中大失所望,智远长老安抚他说:“二先生不要太懊丧,此儿虽命多磨难,却有功名可以光宗耀祖的,说来也算贵子一个,非寻常人家可得。”听了这话,程汉儒又转忧为喜,谢了智远长老而去。


智远长老望着程汉儒背影儿,感慨不已,脱口唱道:“程乃禾口王,命中当种粮,偏做杏林鸟,林下禾难强!”


程汉儒刚走不远,听见了智远长老的唱词,不禁又转回身来,问智远长老:“若果依长老之意,程家罢医归田自会平安吗?”


智远长老道:“‘禾’字一撇盖着头,只要心甘自风流,杏林出头风必摧,风摧林毁自烦忧。”


程汉儒又谢过智远长老,怅然而去。回到家里,只说了“有功名,光宗耀祖”之话,只字未提“坎坷磨难”等语,一家人便欢欢喜喜让他和程少伯快快给起个补木补土的名字。何若菡闻讯对韩玉茑道:“少仲临行留下嘱咐,说是叫杏圃,生男生女都能用,不知这个名字可使得?”


程少伯听了韩玉茑传达何若菡之话,马上赞成道:“杏圃很好!既补了木,又补了土——圃乃园也,含有土意在内,好像少仲预先知道这个孩子命中需要补木补土。”


韩玉茑说:“叫起来挺好听。”


程二夫人说:“我看行,就按少仲的意思办吧,你看呢?”她问程汉儒。


程汉儒从药王庙回来的路上就打定主意,不让这孩子再学医,现在一听又有“杏”字,心里便有些反感,但却无法表达自己的道理,只是支吾说:“……只是……这‘杏’字好吗?”


程二夫人立即说:“怎么不好?‘杏’字又补了木,又有了杏林之后的意思,我看挺好。”


程汉儒听了夫人这杏林之后的解释,也觉得还可以讲得通——干不干医,这孩子也都是杏林人家之后,这倒是对的,便嗫嚅道:“你说好就好吧。”


韩玉茑立刻跑去告诉何若菡,又指着躺在炕上的新生儿连连叫着:“杏圃哇,杏圃哇,你这乖乖亲亲的杏圃哇!”


正在这时,秦嫂来报,说八角台全镇二百多户人家派代表来栽杏树。


程少伯出门一看,七八条大汉正在杏林外挖树坑。两辆大车上装满杏树树苗。领头的一见程少伯,急忙上前问好,自称受全镇二百余户人家推举,感谢去年夏天程御医免费赠药,治好全镇流行感冒。去年秋天本想来栽杏树,怕成活率不如春天高,这才拖到今天。虽然晚栽一冬,可大伙心里没忘程御医的恩情,请程御医勿怪云云。


程少伯这才想起正是范小堇出事那天,他在八角台免费舍药,及时控制了八角台镇流行感冒的大泛滥。事后,他早已忘记。不想,受惠者们如此念念不忘,又趁此早春来栽杏树,这让他心里热乎乎的,忙让秦嫂给大家沏茶倒水,又让做饭。那领头人坚辞不受,栽了二百多株杏树后,赶车扬长而去。


栽树人刚走,秦嫂又报外面有人找,说是刚从美国回来的。程汉儒一听美国回来的,便赶紧让请进上房来,嘴里连连说着:“这可太巧了,正好给少仲捎个信儿,告诉他得儿子了!”


进来的是方志武。他和唐人杰是二月一日被美国移民局押解出境的。一周前在上海与唐人杰分手,三天前回到北平,他特地雇了一辆木轮敞车,绕经药王庙回奉天。进门之后,他见到程少伯先是吃了一惊,后来意识到是程少仲的孪生哥哥,才坦然下来,坐定后他先咕咚咕咚喝了一通茶,然后,拿出一张去华盛顿故居那天与程少仲合影照片说:“我是程少仲的朋友,奉天去的留学生,教过程少仲英语,关系可以说最好。”说着,又拿出一张索菲娅搂着程少仲脖子的照片说:“后来,他要娶这个美国姑娘,我说他撇家舍业,为的求学,不该学业未成,先忙着娶洋女人,但他不听,后来就掰交了。”说完,把照片又递给了程汉儒。


“他真娶了吗?”程汉儒匆匆瞥了一眼照片,急切地问。


“娶了。就是因为娶这个美国姑娘,他们开车去纽约玩,回来发生了车祸,全都……”方志武故意停住不说下去。


“全都怎么了?”程少伯感到事情严重,急问。


“全撞死了!”方志武说着还假惺惺擦了下眼睛。


“啊!全撞死了?”程二夫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车毁人亡!”方志武说,“因为这个美国姑娘就是布朗老师的女儿,他怕马上告诉你家真实消息,受你家埋怨,所以不想这么快让你们家知道真相。我这次毕业回国时,他特地嘱咐我不要讲,可我觉得朋友一回,不该不讲,所以,特地绕道经过药王庙,来告诉你们家,车在外边等我,我马上就走。”说完,站起身就往外走。


此时,程汉儒夫妇已经浑身瘫软,精神恍惚,不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程少伯叮嘱韩玉茑看好二老,自己虽也心乱如麻,可还是想着给方志武往怀里揣了几块大洋,表示感谢,并送到门外。临上车前,方志武对程少伯说:“我是少仲的朋友,有句话应该说。少仲媳妇应该早些另做安排。”程少伯连连点头致谢,看着那木轮敞车奔驰而去,又伫立良久。


这时,韩玉茑匆匆奔出门来,嚷道:“快,二婶儿晕过去了。”



何若菡连日来哭得眼睛又红又肿,她的眼泪不光是悲,也有恨。开始几天,婆婆没有把索菲娅搂着程少仲脖子的照片给她看,她不知道程少仲又纳了洋女人,只知道他车祸身亡。那时只有悲,终日流泪不止,其结果是没有了奶。刚刚出生的小杏圃饿得直哭,喂他羊奶,他觉察出与母奶不同,硬是不吃。喂他米汤,他也不吃。急得程二夫人没办法,才拿出那张照片。本意是让何若菡生程少仲的气,不再哭他,好有奶给孩子吃。谁知,何若菡看了照片虽然哭声小了,可眼泪仍不少流,只是不再光是悲,又有了恨,奶照样还是越来越少。任程少伯给她配了多少催奶药,都不能奏效。因为何若菡本来是有奶的,后来因为伤心才没有了奶,病因不在体内泌奶经络,而在神经系统,程少伯的药都是治身不治心的,所以没有效。


程少伯没办法,就又弹琴。他自从那次上闾阳山,得知自己本年内必有灾难之后,心里便一直压抑,但没和任何人讲,他也曾想到弟弟少仲,因为他们都是同样的八字,也该是同样的命运。现在少仲果然惨遭横祸,这使他对冥冥之中的神秘命运更加深信不疑,便尽可能减少去乡下的往诊,只坚守回春堂坐诊,余暇时间也概不外出,每日躲在房中研读那次从纯阳观带回的大批典籍。这都是师父多年来撰写与批注过的医学经典,有很多只听父亲提过却没有见过。现在师父统统送给了他,让他认真研读明白后,选其精华刊行于世,以广流传。他深深感到了师父的信赖与嘱托,也深深感到自己任重道远,所以,他抱定一个信念:继承父志,谨遵师嘱,献身医学,无怨无悔。但与此同时,从师父与师叔向他泄露天机一事中,也感觉到他们对他的命运充满隐忧,便时时处处更加谨慎。这些天与韩玉茑厮守得更亲密,对一家人也更亲热无比。所以,他现在给何若菡弹琴,感情是相当真挚的、深沉的。因而那琴音也就相当感人至深,特别夜深人静之后,何若菡只要不睡,小杏圃只要哭闹,他都会以琴抚慰。他让韩玉茑对何若菡说:她什么时候重新有奶,他才能去睡安稳觉。这使何若菡深为感动,便不得不时刻注意节哀节怨,尽量保持心理健康,这样一来,眼泪终于渐渐少了,泌奶量也就日益恢复,小杏圃终于不再啼哭不止了。


但是,为了抚慰何若菡,程少伯的琴音每日依然还要响起几次,旋律通常也都是欢快、热烈的。从琴音中,何若菡感受到极大的慰藉,她知道这些琴音都是程少伯安慰她的,因为她从韩玉茑嘴里听说程少伯一边弹琴、一边落泪不止。也就是说,这些欢快的旋律,都是程少伯勉强控制着自己的悲怆用泪水浸泡成的。


日子就这样渐渐熬过去了。这期间,镇上也发生了两桩大事:一桩是范沉香收了肖聪甫家的五子茶馆,将还不起他十块大洋的肖天勇母子赶走。肖天勇的老妈刚刚失去老伴儿,又失去生活出路,一股火儿上吊而死。另一桩是养好腿伤的肖天勇卖掉自己的豆腐房,和范沉香的三姨太马兰花一起远走高飞。范沉香丢不起这个人,索性搬到奉天去开新的神农堂,又在那儿另娶了一房小的。药王庙镇的神农堂、五子茶馆和几百亩药园全交给他的连襟儿韩宝善替他经管。开始时想把这些资产及同业总会会长的头衔通通交给程汉儒或程少伯,可程家坚辞不受,最后,他索性连同这头衔也一并给了韩宝善。


韩宝善举家从新立屯迁来药王庙,既是投奔连襟儿,也是投奔女儿、女婿。韩玉茑的母亲多年一直卧病不起,韩玉茑出嫁这半年,经常有所接济,不再愁柴米油盐,病也日渐好转。这次搬来,已基本康复,每日也来女儿家帮助做些零活儿。韩宝善则每日必来向程汉儒请教药铺与茶馆经营之道,以及药园的生产管理等项,两家走动很是亲密。


这一天,程汉儒让男仆秦诚套了花轱辘木轮车,带了些镇上新杀的猪、牛、羊肉,去了一趟城里,同老亲家何守尉连吃带喝聊了大半天。傍晚回到家里,把程少伯找到上屋,郑重宣布了两件家政大事:一,回春堂歇业关闭,今后老程家除了药园以外,就是置田种地,不再悬壶济世。二,让程少伯收了弟媳何若菡,和韩玉茑不分大小。何若菡比韩玉茑大一岁,就是姐姐,韩玉茑就是妹妹。这事儿他已经和何、韩两家老人商量过了,都理解程家不让媳妇改嫁外人的想法。现在,就看少伯你自己的意思了,要是乐意,马上就和何若菡把话讲明,料她也不会有什么说道。


程少伯闻言,沉吟半晌。师父苦杏道人泄露天机之事他没对叔父讲过,他也不知智远长老对叔父讲了“罢医归田自平安”的话,如果从眼前避灾出发,罢医归田他是同意的,可以借此机会,认真研读师父所赠的种种典籍与著述。但从继承祖业看,“罢医”二字他是不能认可的,这不光是为了父亲未竟的事业,也是为了师父的深切期望与嘱托。至于收了何若菡的事,此前程少伯已经想过了。凭心说,在他心中范小堇与韩玉茑都不如何若菡,当初,他本以为会娶何若菡的,可不知怎么搞的,就让他娶了范小堇,让程少仲娶了何若菡,这让他很失望,但却无能为力。所以他婚后才没有激情,他后来觉得对不住范小堇也有这个因素。少仲噩耗传来后,他悲痛之余,也想过何若菡的后路问题,当时就打算等机会成熟,和叔父、婶母商量收了何若菡,不让她再改嫁外姓人。现在叔父所言,正合其意,便表示说,收娶何若菡之事但凭叔父做主,只是要等弟弟七七忌日过后,方好合房,不宜操之过急。程汉儒自然点头称是。程少伯又说,罢医之事,怕难从叔父之命,因这是祖传德业,也是父亲的最大遗愿,但可以尽量减少往诊,以求安全。程汉儒一时说服不了程少伯也只好让步,嘱他多加注意,保重自己,因程门只靠他一人单传了。后来又把话题拉回到婚事上,说还应与韩玉茑和何若菡本人商量商量。


二人话音未落,韩玉茑便推门而入,笑嘻嘻地说:“和我不用商量,我同意让若菡姐做大,我做小,我们姐俩有缘分,没说道。若菡姐我已经替你们商量好了,她也不乐意离开咱老程家,更舍不得离开小杏圃,所以她也点头儿乐意了。”



农历二月二十九清明节,正值小杏圃满月之日,程汉儒趁亲家何暮桥和韩宝善都来祝贺之机,便将程少伯与何若菡的喜事也一并办了。由于这件喜事有丧事在内,又是自家儿媳改嫁自家儿子,人不出院儿,也不想让太多人知道,以免引起议论纷纷,就一切从简。自家人与近亲家族到场祝贺一番,喝顿喜酒兼孩子满月酒,便各自散去。


后来,程少伯曾把自己三次洞房的心情做了比较,自认为第三次入洞房的心情比前两次更激动。当时,他先和韩玉茑商量好,让她前半夜把小杏圃抱到东厢房去睡,半夜孩子醒来后再送回西厢房来。所以,韩玉茑把吃了饱奶睡熟了的小杏圃抱走后,他便迫不及待地把何若菡搂进了怀里,狠狠地亲吻起来。何若菡想与他说什么,他紧紧地吻着她的嘴,不让她说出来。他当时的心情是,什么都不要说,说什么都不如紧紧拥抱更好。何若菡是善解人意的女子,她明白了程少伯的意思后,便什么也不说了,只用全部温柔去迎合程少伯。她从心理上对这位大哥的羞怯一时虽然还调整不过来,但想到“丈夫”两个字她就又有了激情。是的,这个男人现在已经是自己的丈夫了,不必再像以往那样羞羞答答,应该像当初对程少仲一样,全身心投入到他的怀抱,做一回名副其实的人妻。于是,她便在瞬间之内,找到了人妻的感觉。


两人的衣服在急匆匆中脱得一干二净。对于当时的程少伯来说,心绪是清晰的——原本就属于自己的,后来却莫名其妙地属于了弟弟,让他有很长一段时间心理不平衡。现在,这属于自己的又重新回到自己的怀抱,当然,是因为弟弟的不幸。那么,由于弟弟的不幸而重新获得的幸福是否就不能理直气壮地享受呢?他认为不。因为弟弟的不幸是无法改变的,既然已经发生,就应该处理好。怎样处理好?就是要接过弟弟的责任和义务,安顿好他的妻儿。他的妻儿现在最亲近的人就是他这位哥哥。所以,他从哪方面考虑都应该收了弟妇及孩子,这是很合乎情理的,也是应该理直气壮去做的。不过,像初婚那次的父亲之死一样,他的喜事多少有些让人别扭的地方。他自认这是命中注定的,他无法抗拒,便也只有顺应。人类不就是在这种悲欢离合的混合作用中世世代代生生不息的吗?


对于何若菡来说,心绪似乎比较单纯些。她觉得与程少仲新婚不久便开始了被欺骗、被遗弃的苦熬日子,现在,负心人遭到老天报应。她为他伤心过了,然后就改嫁了。她心里不欠程少仲什么,只觉得程少仲有负于她,但人已经死了,再计较这些有什么意义?她现在只想忘掉那个负心人,后半生好好跟定这个好心人——一年来的亲眼所见,证明了这对孪生兄弟中的老大是个仁慈、善良的好心人。她当初若有时间选择的话,也会选择这个令她有安全感的厚道人的。


人间的痛苦千差万别,但新婚的幸福是大同小异的。


小说。